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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东邦事(七) ...

  •   海风不大却潮湿腥咸,海浪重复着拍打海滩又退下的循环,暖阳映照在一片金灿灿的细碎砂砾上,三两艘渔船停靠在港口,戴着草帽的渔夫躺在船板上晒太阳,几艘船从雾蒙蒙的远处驶来,隐约能看见个模糊的轮廓。

      东邦靠海,渔业发达,说起来这片地儿算是陈家的产业,每隔几日就会有大型船只出海捕捞,近海的三五天就回来,远的一趟要走十来天甚至个把月。

      邵悦倚在石碶的护墙边欣赏海景,底下就是海滩,任凭海风吹拂她的脸庞将愁绪带走一些,她用脂粉改换了眉眼,原本细长的眉毛加深一些变得眉峰凌厉,玲珑玉鼻也因胭脂的缘故深邃挺拔了点,未上口脂的薄唇轻抿,活脱脱一位五官俊美的俏儿郎。

      十三岁的她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身子骨抽条了,内着宝蓝色劲装,外披白衫,发带飘逸,衣襟凭风,阳光将她的纤长身影勾勒成一位翩翩公子的轮廓,她将垂落下来的几缕发丝别到耳后,望着天边几只唤不出名字的海鸟出神。

      “雾蒙蒙,如薄纱,无处话迷惘。”邵悦轻声叹了句,声色缥缈得好似要随风而去。

      萧容的目光从远处船舶处收回,望进一对幽深的眸子里,“能说说吗,因何惆怅,又何故迷茫?”

      邵悦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偏过头回望她,萧容倒还是厨子的打扮,浓眉大眼,唇边两撇小胡子,生生将她的年龄拉高了七八岁,一身竹青色长衫随意披在身上,略大,也不绑带系扣子,看上去松垮垮的,细碎阳光洒在她不着胭脂的脸颊上镀上一层迷蒙的金黄,她睫毛纤长且微微打了点卷,灵动的双眸轻轻眨着。

      萧容望着一瞬不瞬盯她的邵悦,奇怪道:“我身上有油烟味吗?”晌午她还在醉云楼忙活,方才也只匆匆披了件长衫就出门。

      邵悦凑近些吸了吸鼻子,煞有其事道:“你做了咕噜鸡?”

      萧容眉头轻蹙道:“没有,倒是做了道辣子鸡,怎的……味道真有这么重?”她抬手轻轻嗅了下,鼻尖除了海水味什么也闻不出来。

      “没有。”邵悦促狭道:“即便沾染些也该被海风吹散了。”

      萧容觉得今天的邵悦很不对劲,接连两次故意逗弄她寻开心,但萧容并不反感,这让她感觉那个活泼的公主殿下好似又回来了一样。

      多数时候邵悦总是沉着张脸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能看到她笑笑也是好的,笑口常开,长命百岁。

      她双手轻轻搭在邵悦肩头,道:“说吧,公主殿下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行路难……多歧路,没记错的话这句诗是你吟过的,我……我不知道这条路该怎么走,又要走多久,我的疑惑你能替我解答吗?”邵悦将视线投回海面,望向愈来愈近的渔船,那船缓慢行着,看起来远航归来的渔夫收获颇丰。

      这是她第一次鼓足勇气问萧容问题。

      这些年来她已听腻了前朝旧臣的陈词滥调,封旭要她孤注一掷复兴国邦,济慈要她入宫蛰伏与邵兴里应外合,他们为她铺设好每一条路又提前预估好每一种可能性,而她只需要按照他们的安排步步行事,好似毫无思想的提线木偶一般,除了复仇再无其它。

      她已很少在人前露出脆弱,但……她实在太累,如果是萧容的话,她很期待听见不一样的答案。

      萧容沉思一会,问她:“你有理想吗?”

      “理想?”邵悦咀嚼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对,你所期盼的一种未来状态,你的终极追求,一种……可能实现的相对和谐的境界。”她尝试用邵悦能听懂的话解释。

      “你说的是世外桃源吗?很难让人相信那种虚无缥缈的世界可以存在。”她其实很实际,萧容的话给她感觉就像在画大饼。

      “就拿天玄元和三十年的那场大旱来说,西北的饿殍不说数万也有数千,你爹的赈灾队伍去是去了,不也姗姗来迟……韦策更甚,借着这股西风反了天。”如今她已能很坦然面对过去,平淡地讲述那场叛乱的始末。

      “这涉及另一个问题,关于某个体制的运行效率,我们容后再议。”萧容道:“方才第一个问题我想说的并非乌托邦……哦,世外桃源。”

      萧容看她一眼,道:“人有别离团圆,月也分望月朔月,没有什么是绝对完美与绝对理想的……当然,这只是我的观点,你可以反对。”

      “那你还……”邵悦莫名道,想起萧容好像管这个东西叫做“哲学”。

      “但你可以探索它,追寻它,甚至无限趋近它。”她顿了顿,望进邵悦迷茫的眸子:“你的所思所想即为本愿,你愿意相信某个特定事物有价值且值得你去追求那便尝试捉住它,若你不信这些那就停下脚步,这不要紧。”

      邵悦偏过头:“我们是在探讨哲学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萧容抿了下唇,语重心长:“有些问题我无法给你答案,但理想可以使你多一点坚定少一些迷茫,追寻理想道阻且长,每每迷惘你就想想心里那道璀璨的明光,虽然听上去很假大空……但总比毫无寄托的行尸走肉强。”

      “你是在说教吗?”

      “不,我只是希望你能在最短时间认清自己想要什么,毕竟……身处那个位置又背负沉重使命的你容不得片刻迷茫。”

      “我的理想……”邵悦启唇。

      “你不必说出来,”萧容制止她:“默默记在心里时不时拿出来重温就好,更重要的是去实践它。”

      邵悦遥遥记起宫变那晚整座皇宫血流成河,哭喊声震耳,她眼睁睁看着血脉至亲一个个在她面前倒下,那是她第一次直面人性的丑恶与人命的脆弱不堪,一路南下她遇到不少流离失所的苦命人,他们一个个眼神空洞,她还听过街头巷尾有人悄悄谈论韦策的专横与暴/政,甚至在前往东邦的路上那些个孩童传唱的歌谣也全都是编排韦策的。

      许多次许多次她生出一种超越仇恨的冲动,那是她的家国,她的故土,她绝不允许任何人染指它破坏它!

      邵悦眸底的迷茫化开了些,道:“那我该如何实践它?”

      萧容知晓自己的一番话奏效了,想到心理学上有名的动机强化理论以及前世某位富豪“定个小目标先挣一个亿”的豪言壮志,道:“定个小目标吧,比如现阶段先想办法入宫然后平步青云,你可以分阶段完成,达成一项小目标就奖励自己一根糖葫芦!”

      邵悦白了她一眼,心说给自己拼死拼活换得的奖励就这般廉价?

      “若是流血牺牲呢,战争带来杀伐,兵役粮饷加重百姓负担,这是必定发生的对吗?”济慈阴狠擅谋又总爱借刀杀人,还与她说手段不要紧,重要的是结果是否是自己想要的,便是封旭对这句话也无比认同。

      被逼得走投无路时她可以对自己狠对别人狠,但她一直想不通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好似每一日都在重复着无聊的算计与相同的戏码,日复一日走不出这个毫无意义的死循环。

      萧容道:“有个伟人曾这样说过,‘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未闻有流血而牺牲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后来他英勇就义了。一个体制或多或少存在这样那样的弊病,这需要人为改变,若是病入膏肓那也只能人为摧毁,破而后立。”

      她说得慢一些方便邵悦理解:“人类文明的推动者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理想主义者,他们终极一生都为着心中的理想而战,不论他们成功与否,不论后世如何评判,都难掩他们整个人生里的灿烂与辉煌。”

      “流血牺牲是为了往后再无流血牺牲,战争,是为了制止战争,哪怕……道阻且长。”说到这,萧容的语气有些沉,仿佛透过历史长河看到一个又一个倒下的身影,他们浑身浴血,决绝又高傲。

      “从没有人对我说这些,”邵悦细品她的话,良久才抬头认真注视萧容,以目光为笔细细描摹她的脸部轮廓,而后郑重道:“除了你之外。”

      西斜的暖阳轻轻打在两人飘然的衣襟上,地面上两道纤长的影子恰巧依偎在一起,亲密又温暖。

      邵悦不懂萧容为何小她两岁却知道的这般多,但此刻于邵悦而言萧容亦师亦友,一番对话下来邵悦的心底渐渐相信萧容是唯一一个愿意替她着想的,与各怀鬼胎的济慈和封旭完全不一样。

      彼时萧容猜测此时邵悦的理想是复兴国邦,但她猜不到的是,多年以后邵悦的理想会变成萧容自己。

      两人探讨完人生就静默下来,邵悦手撑着石墙深吸口气呼出来,一吐压在心底多日的郁结。

      “说起来这片港口和海上的船只都是陈家的产业呢。”萧容捡起地上一颗石子试图扔到下方的海面上,却由于臂力不够堪堪扔到沙滩上。

      邵悦瞥了眼地上的影子又微不可查离萧容近一些,道:“陈家主渔运生意,捕鱼船日出而作下海捕捞,有时候个把月才回来。”

      “所以船上装的都是海鲜?”萧容突兀道。

      邵悦好笑地瞅她一眼,“不是海产还能有甚?”

      “不对,船的吃水不对!”萧容蹙了下眉,指着一艘刚刚起航的船急急道:“你方才说日出而作,首先这船的启程时间不对,哪有太阳快下山才出海的!再者,刚出海的船吃水不可能比满载而归的船还深,这里头……”她又指着刚靠岸停泊的另一艘渔船道。

      转头却见邵悦面上肃然,神色凝重。

  • 作者有话要说:  交心交心,谈人生~
    萧容:被迫营业*2,这次是防黑化的人生导师。
    流血牺牲那句名言是戊戌六君子谭嗣同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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