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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肆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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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哦哦哦哦——??!?!”
事实上,被主将这一连串声调不一但又显得十分震惊的喊声惊到的不止药研藤四郎一个,只是由于他离得最近,所以在听到声音后,面无表情放下手里的书籍与草药,起身去隔壁缎刀室看看自家主将又闹了什么幺蛾子。
他沿着走廊过去,迈进门槛抬头正要说什么,忽然愣住:“……”
主将四脚朝天跌坐在地上,倒像是因为遇到了极震惊的事物忍不住后退、然后自己把自己绊倒在地。这个从不叫人省心的家伙一手搁在屁股底下显然跌得很疼,一手死死捂着嘴,不知是阻止自己叫出来还是笑出来,俩眼却全是明亮至极的光——但此刻所有的注意连一丁点儿也分不到她身上,药研睁大了眼,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站立在室内的其中一个身影。
大脑嗡嗡直响,记忆仿佛拉开了一扇灰暗的屏障,然后所有五色斑斓与绚烂璀璨的光色都一齐涌了出来。
药研藤四郎,是在战场与血火中成长的,不懂风雅,不知和歌,但在他过去的时光里,曾识得一个存在,生来就齐聚了和歌所颂的所有风华与绮丽,所有消逝的时代里最美好的光景都能在他身上寻找到烙印……
他看看这位故交,又看看自家兄长,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的故事——事实上他随着本能寺的大火已烧佚在过去,对于后来桃山的那段时光并不甚了解。他在怔了许久只是抬起头自顾自笑出来:“是您来了啊……真是久见了,三日月殿。”
被他的兄长紧紧拉着手的那位转过头,注视到他的时候,倒映着新月的眸子便浮现出轻远的笑意:“哦?是药研殿啊。”光华从这振太刀上萦回,天下五剑之最美的身姿流转着自平安京时代便绵延不绝的风雅,轻轻一笑的荣辉就像是照亮整个屋子的阳光,“哈哈哈,久见了——依然是老样子啊药研殿。”
藤四郎家最稳重最镇静的短刀立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也只是笑了笑。
离足利家纵横辉煌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短暂跟随过同一位持主的岁月浅淡得仿佛梦境般幽远,如今竟还有相遇的机缘,也真是不可思议,所以……“一期尼?”
兄长外露得极其鲜明的情绪让药研有些讶异,他温柔强大得在最危急的时刻依然能从容不迫的兄长,此刻身上除了极灿烂的欢欣喜悦,还有不可捉摸的悲伤,深谧如海的寂寞——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兄长的模样,叫他不由自主就开始好奇起来,叫兄长变成这样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与三日月的到来有关吗?
一期一振没有回头看自己的弟弟,他只是凝视着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存在,沉默了很久以后终于又缓缓地露出了笑容。他极慢极慢地松开自己的手指,放到自己的刀柄上,垂下眼眸后退了一步,然后轻轻说道:“请恕我失礼,三日月殿。”
药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主将已经“诶诶诶”地叫起来,拍拍屁股从地面上蹦起,十分不给面子地戳穿了:“明明一见面就很热情地拥抱上去了——为什么忽然变得那么冷淡啊一期尼!”
药研十分吃惊:“哦!”这样的吗?
一期一振停顿了一下,回眸瞅了她一眼——这一眼让主将敏锐地感觉到了某种威胁的意味,怎么办,毛有些想炸,但她看看她的爷,十分不怕死地笑出了八颗白森森的牙齿——“所以对于我与我的恋人,您有什么意见吗?”一期一振心平气和道。
主将在呆了两秒之后,迅速捂住自己的嘴巴拼命晃脑袋。
药研……药研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心脏砰砰直跳。
一期一振转过头,他视线的落点毫无变更。那仿若新月般的身影依然是那么立着,那么微笑,连眼瞳中的眸光都没有丝毫的波动。
——“您要反驳我所说的话吗,三日月殿?”他喟叹般说道。
被所有人注视着的那位,天下五剑中最美的一把,名物中的名物,只是慢慢摇了摇头,然后笑了一笑:“并不会。”
在意识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时,主将的心,轰得炸成了烟花。唉呀妈呀。唉呀妈呀。
心中所想被验证,她顾不上再当电灯泡围观这两个,冲出去抓住药研就往外跑:“快快快药研啊——大喜事——大喜事怎么好不让别人知道啊!”
*
一期一振,吉光最高的杰作,身为皇室御物的名物,曾等待却不报以任何期望的人,名为三日月宗近。
三日月殿步调徐缓又爱笑,性格十分率直和气,胸襟宽广,喜欢与人亲近,最重要的是……容姿端丽至极。他的美悠远如月的清华,本人又像阳光般温柔随和,注视着他的时候往往一不小心就令人脸红心跳。
而这样的三日月,也是曾经被这样怨怼的:“三日月的心——是冰凉的。”
说出这一句话的人,怀抱着痛彻入骨却不被回应以至于近乎绝望的爱,经历沉眠又再刃的磨难依然将此铭刻在神魂中的人,就是一期一振啊。
本丸因为这个巨大的八卦而讨论得纷纷扬扬的时候,宗三早上送小夜去远征,回去的路上应同样送今剑出门的石切丸之邀,去大太刀的院子里喝茶。
茶叶的提供者是嗜茶如命的莺丸,他今年亲手摘下炒制的新茶,极其清新回甘。宗三捧着茶盏,低头品茶的时候绯樱般的头发垂落在肩头,掩映着那双蓝绿异瞳,明明是无比鲜明的颜色,大概是因着左文字家素来消沉静默的性格,所以并未显得亮眼。
也不是喜欢八卦别人的故事,只不过因为本丸一向清净少事,所以姑且充当茶话会的谈资。一边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猜测,一边安安静静发呆,被抱着酒坛兴致勃勃旁听的次郎问起旧日岁月的时候宗三才回神。
“是的,我知道。”宗三放下茶盏,脸上很难得地出现淡淡的笑意,“对于他们来说,能够重逢……其实是件很幸运的事了。”
他知道这个邀请的原因是什么。作为大阪城的藏物,亲历了桃山时代那段光阴的一刃,又不像骨喰那样在大火与再刃之后失去记忆,所以应该对过去的故事有些发言权。事实上的确如此,那是他与他的兄长重逢,乃至于在德川家一同传藏的初始,他的记忆无比深刻。光阴里有遮天蔽日绚烂飘飞的山樱,有开过了一季又一季纯白馥郁的茶花,而在他的记忆里鲜活着的那两振太刀,或许是因为并肩走过长廊的画面实在太美,所以一直不曾褪去色泽。
他注视着清澈荡漾的茶水,轻轻道:“一期殿等待了很久吧——等天上的月亮又落下来。”他停顿一下,忽而又笑了。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笑,但确实是愉悦的。时光真是一种神奇的事物,当年那般漠然空灵不沾世俗的三日月宗近,多年之后再见,竟也学会了宁宁大人的笑。
想想也是,连过去哀叹着囚牢之苦何其颓然厌世的自己,都又有了重新面对世事的勇气,为时光中改变的,又何止自己。
你如何去奢望一轮明月去回应你的爱?
可明月也不会拒绝将辉光映照于你啊。
有所求才会患得患失,有所恋才会念念不忘。而比起苍苍茫茫数百载分离的痛苦,纠结于你的心中为什么没有我的倒影,是一件何其无用的事呀。
“在我真正看到他之前,你从来没有显露过你心里的这个身影。”了解到大阪城岁月里发生的故事的主将询问道,“一直以来都如此小心翼翼的你,怎么敢——怎么敢——这么主动?”直接将人划归到恋人的位置上,自顾自下了论断才去问询当事人……事实上,主将当时可是吓了好大一跳。
“我从不奢望命运垂怜于我。”一期一振回答她,“我只相信我自己。”月亮不会发光,只会反射太阳的光辉。可我们所见的月,依然是明亮的。神性高于物性,却不能说物性就消失了。
主将转头质问另一边的那位:“爷爷呢?面对着这么不要脸的一期尼?”
那笑得弯弯眉眼的人:“哈哈哈……不管怎么说,情理之中呢。”
能再相遇已经是件多么幸运的事了,又何必为那些虚无缥缈的得失止步原地。
毕竟,除了你的身边,我还能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