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案中来》鹿玄

13、02

　　一个多小时后，许佑醒了，闭着眼转了转眼珠，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男孩的名字叫许佑，是一个初中生。

　　“……我自由了吗……”许佑定定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一滴泪从眼角悄悄滑下，伴着一声轻如耳语的呢喃。他深吸一口气，润了润毫无血色的唇。

　　未晞坐在另一张病床上定定观察他，没有错过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或许是许佑才刚清醒，没有看到旁边坐着的男人，只是余光瞟到了坐在床边满脸关切的白鹿。

　　于是他侧过头来，浅笑了下，眼里透出一丝恳求：“谢谢您救了我……姐姐，您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帮你。”白鹿认真回答。

　　“那个……今天的事……能不能不告诉我妈妈？”许佑下意识咬着唇，手里攥着被角。

　　白鹿当下犯了难，犹犹豫豫地选着不太刺激许佑的话说道：“嗯……这个恐怕不行啊……要知道我们是刑警，所以……”

　　“所以，首要任务就是联系到你的家属。”旁边一直观察的未晞开了口。未晞的声音不大，却如炸雷一般在许佑耳旁响起。

　　许佑霎时瞪大了眼睛，甚至还没转头，就死死攥着被角向远离未晞的方向挪动。手上针管被他猛地一抽，弄得晃动起来，支架也摆动不定。

　　“别动别动，小心针头！”白鹿忙抓住他的手腕。

　　“嘶……”

　　可惜已经迟了，针头歪了一下，偏离了原本的位置，在手背上挑出了一个青紫的大包。许佑疼得直抽手，但被白鹿抓着不能动，而未晞则起身去叫护士。

　　来的是位凶巴巴的护士，她给许佑重新扎在了另一只手上，对着白鹿未晞好一顿教育。

　　两人像上学时被翘课被老师抓包一样，心虚地不行，连忙点头应和。

　　许佑看在眼里，心里涌上一股暖流。但当未晞看过来时，他却撇过头去，望向窗外假装发呆。

　　*

　　没过几分钟，一阵密集的哒哒声在走廊响起。

　　“嘭”地一声，门被打开了。

　　一个三十多岁挽着发髻的女人头发凌乱地冲了进来，直扑病床上脸色煞白的许佑。

　　“小佑，别怕妈妈来了妈妈来了！现在怎么样，难受吗？都是妈妈不好，妈妈没有注意到……”女人抱着许佑哭得人心都颤，许佑霎时间就红了眼眶。

　　“我该怎么跟你爸交代……小佑，别离开妈妈好不好？你爸走了，你留妈妈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小佑啊，告诉妈妈你为什么想自杀好不好？”她脸上的泪痕打花了淡雅的妆容。

　　小佑只是咬着唇不说话，使劲盯着自己的手看，好像上面开出了花似得。

　　“你为什么要离开妈妈啊！告诉妈妈原因好不好……妈妈只有你了……”她抽噎着，将脸埋在双手中。白鹿给她递了些纸，轻轻安抚着她。

　　这句话像是戳中的许佑的心窝，他颤抖着唇，两行泪珠划过脸庞，哽咽道：“妈妈……对不起……我只是、受不了了……”

　　“受不了？受不了什么？儿子你倒是接着说啊……”女人摇晃着他的肩膀，显然被这句话刺激到了，情绪开始激动起来。

　　这时，白鹿走上前，凑在女人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女人一脸惊喜地转过身看向未晞，满眼期待。

　　“未警官，真的非常感谢您及时把小佑送来。要不是您，我真没办法想象会发生什么……刚刚小姑娘说，您是研究心理的专家，您能和小佑谈谈吗？这孩子胆小，不会主动伤害自己。我老公生前是缉毒的，他肯定不想看到孩子这样。”

　　未晞听到这番话，立刻起身，两脚并齐，“唰”地抬手向女人敬礼。白鹿也是同样的动作，虽没穿警服，却也带着肃穆的气场。

　　女人瞪大了眼，缠抖着唇，眼泪夺眶而出。

　　“每一位缉毒警察都是人民的英雄。我们会尽全力帮助小佑，您请放心。过会等医生来复查后，情况稳定了咱们就开始吧。”未晞点头，认真保证到。

　　“好好好，太好了，真谢谢你未警官。”女人激动地拉着两人坐在床边，未晞没有错过小佑看到两人敬礼时，脸上内疚、自责的表情，眼里却也饱含太多痛苦。

　　恰好这时，医生进来了。

　　当医生靠近时，许佑瞪大了双眼，惊恐地不停向后缩，嘴里喃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女人一听，急了，冲上来就抓医生的手：“你是不是对我儿子做了什么？！为什么他这么怕你！”

　　未晞皱眉，上前挡下她，摇头道：“你看，他好像也怕我。不是医生的原因，小佑好像排斥接近他的男性。”

　　女人转头，只见小佑低头盯着手，一句话也不说。

　　但也没反驳。未晞想了想，继续说：“您和小白先去外面坐一会吧，我和小佑单独谈谈。别担心，要找出原因，现在是一个很好的突破点。”

　　女人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好，我就在外面，有什么情况我会第一时间进来的。”

　　说完，抱着许佑额头重重亲了一口，摸摸他的脸便出去了。白鹿也跟了出去。

　　医生早走了，现在屋里就剩未晞和许佑两个人。

　　未晞拉开椅子，坐到离床两步远的地方：“你别害怕，我不靠近你。现在，你需要放松，找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吧，我就跟你简单聊几句。”

　　许佑摸摸因吊针冰凉的胳膊，收起胳膊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靠床头环抱着腿坐起来，被子盖过脖子拉到嘴上。

　　这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捂着嘴表示变相的拒绝交谈。但他妈妈已经答应了，没办法，他只能默默用身体语言表示无声的拒绝。

　　未晞也换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抬眼看他。小佑一直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没有靠近的意思，便不由得放松了一些。

　　“我们随便聊聊天吧，不勉强你，你不想回答就可以不说。”未晞撑着下巴，说话慢慢悠悠。

　　许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昨天我们才接完一个大案，连轴转了好几天，今天才来水族馆准备休息一下。以前没发现，水族馆原来这么美，真是白白错过了这么美的景色。”

　　未晞伸个懒腰，余光注意着床上少年的一举一动。

　　许佑听到“大案”时，眼里明显是兴奋的。这个年龄段的大男孩哪个不喜欢破案？

　　于是，他对上未晞的视线，轻轻问道：“是什么样的案子？”

　　“是连环杀人案，凶手估计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正睡觉就被抓了。”

　　这轻快的语气带动了气氛，许佑抿嘴浅笑，看着气色好多了。

　　“这个年纪的学生应该作业很多吧？看得出你很喜欢海，才会在周末跑来水族馆闲逛。”

　　“是很多，每天都很烦。我喜欢水族馆……那里很干净。”

　　“干净”这个词可以代表很多意思，比如，心灵的纯净。凡是向往追求的，必是自身缺少的。

　　“我喜欢最年轻的那只虎鲸，平时悠悠闲闲地游，但关键时刻却强大有力。你呢，你来水族馆都喜欢看些什么？”未晞装作不经意地问。

　　“我？……我也喜欢鲸，但这里没有。这里太小，装不下它。”小佑提起喜欢的东西，眼神尽是温柔。

　　“那我猜猜，装不下吗？突然想起网上最近的段子，‘鲲之大，一锅炖不下，一锅清蒸，一锅麻辣’。”未晞故意学得怪腔怪调，逗得小孩笑出了声。

　　小佑摇摇头，“不是这个，我喜欢的是蓝鲸。”

　　“你知道吗？当鲸在海洋中死去时，它的尸体会缓慢沉入海底，用自己的死亡，创造出一套可以维持上百种动物生存长达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生态系统……它是孤独海洋中最温暖的绿洲。”他轻声说着，眼神充满期冀。

　　“我听过这个，叫‘鲸落’对吧？”

　　小佑看未晞也知道这个，两眼亮闪闪的，胳膊也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你也喜欢蓝鲸吗？”

　　未晞想起了医生曾说的话，便点点头比划着对他说：“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在胸口这儿纹了一个小的。结果一次行动纹身被毁掉了，你想看吗？”未晞按着右胸的位置问他。

　　伤疤在男人眼中是勇敢的标志，连这么小的孩子也不例外。他赶紧点点头，支起身子盘腿坐好。

　　未晞拉着椅子凑过来坐好，一把撩开上衣，将胸口的伤疤露了出来。一道深深的伤痕横过半边右胸，看上去是被锋利的刀子划伤的，隆起的肉粉色活像一条肉虫子。

　　小佑往后缩了一下，呲着牙好像伤的是自己：“疼不疼？感觉好疼的样子。”

　　未晞放下衣服，释然地笑：“疼啊，但救下了一个女孩，伤得值。当时这个孩子是人质，被刀架着脖子也不说怕，死咬着牙不哭。”

　　许佑听了这话，低头下意识攥起拳头，犹豫地说：“我……我其实并不想这样。最近……我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有人说，死是永生之门……”

　　“是他教你吃的安眠药吗？”未晞皱眉，事情看来并不简单。

　　许佑点头，支吾道：“……他还说，我这种人不配活着……”

　　“这种人是……哪种人？”

　　小佑死命掐着自己的手指，眼睛红红的，光盯着手不看他，唇上咬出了一丝鲜红的血迹，压着嗓子哽咽道：“我……我好脏……”

　　未晞脑子里“轰”地一下炸了。‘我好脏’这种话他听过很多，一般都是案件中被侵犯的受害者获救后才不停重复的话，而不应该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未晞气的手抖，暗自深呼吸后这才继续道：“那……他是谁？你妈妈知道吗？”

　　小佑缓缓摇头：“妈妈不知道……我没敢说……他、他威胁我，说要杀了妈妈……”

　　未晞坐不住了，起身从口袋掏出警/察/证，走到小佑床前蹲下，将证件打开给他看。一个红蓝辉映的标志下印着“公/安”两个大字，右边的单面上写着未晞的个人信息。

　　“我是市局刑侦总队重案支队一中队的未晞，外面是同事白鹿，我们可以保护你们母子俩的安全。我们能帮助你，相信我。”

　　小佑看着专门蹲在地上望着自己的未晞，不感动是假的。但……这些事太脏了，他并不想让妈妈知道。

　　他沉默着。未晞却没起来，就那么蹲着一直举给他看，虽然冷着脸，却满眼都是真诚。

　　有那么一瞬间，小佑仿佛看到了爸爸。

　　“小佑也不想爸爸妈妈继续伤心对不对？”未晞又下一了记猛料。

　　许佑深吸一口气，猛地点头，再缓缓吐出，好像瞬间放下了什么。“他是……我的班主任……”

　　未晞强压自己的怒火，接着问：“那个教唆你自杀的人呢？也是他吗？”

　　小佑却摇摇头，眼神有些空洞和迷茫。“是一个群，名字叫‘□□’，确定要加入就得提供自己的个人信息和裸/照，每天要完成布置的任务……不过我不想给，找照片P的。”

　　未晞一把将证件塞在小孩手里，拉过椅子坐在他床边：“群里大概有多少人？”

　　“很多，有三四百个人吧，好像都是学生……他们每天都会在群里发一些暴力的图片和视频，说许多奇怪的话，大家都这样……我接触这个是我们班一个同学推荐的，他给很多人都说说这个游戏‘很酷’。”

　　小佑想起自己大腿上的蓝鲸，一瞬间又感受到了吞安眠药时，那种胃里灼烧的疼痛。

　　事已至此，未晞已经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这个游戏看来已经在学生之间流传开了，那么务必要尽快解决。

　　未晞一字一句，对小孩严肃说到道：“小佑，这件事非常严重，我必须请示局长立刻着手调查。现在，只有你能救那些孩子们了，你愿意帮助我们吗？”

　　小佑想都不想赶紧点头，但点完头又有些犹豫：“……这件事可以不告诉我妈妈吗？”

　　未晞叹了口气，想了想：“我们告诉她一部分吧，剩下的，等抓到坏人她自然就会知道了。不过你不用害怕，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的。”

　　小佑只是淡淡点点头，低头抿着嘴不说话。

　　未晞走过来弓下腰，伸手揉揉他的小脑袋，安抚道：“小佑做的好，剩下的就交给我吧。我们可以一起设个圈套，把坏人抓住。你看这样好不好？”

　　手下毛绒绒的小脑袋上下动了动。“那好，我现在把你妈妈叫进来，晚一点我们就一起工作吧。”未晞说完，揉了揉他的头发，起身出去了。

　　猥亵儿童在华国很不好抓，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没有证据。采集证据、寻找人证都很难，很少有受害者愿意开口作证，也不好找到证据，惩罚力度也不够罪犯记住这个教训。

　　尤其是在人情社会中，作案的往往都是熟人，甚至是德高望重的人。小佑处在一个弱势的位置，没有人听到他的呼喊，很多情况下，就算有人听到了，也不愿意选择相信。

　　他们需要找一个对他伤害最小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但首先，必须上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