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机关]西装》幽灵桑

1、里巷

　　继承父亲留下的这家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虽然考上了东大，并且学的专业和家族事业——也就是裁缝毫不相关，但实际上我对女承父业并不反感，手艺也是自小耳濡目染勤奋修习，不至于给父母亲丢人。
　　是的，家里的店在这一区还算有名，以做正装为主。时常会有熟识或者陌生的客人来专门定做一身西装。
　　时下正是流行定制的年岁，合体的西装穿在身上就像人的第二层皮，显得身形挺拔，有精神。不少绅士或者有体面工作的先生多多少少都会想有一套。这个想法对我们手艺人而言自是再好不过的，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继承铺子的第二年，我再遇了以前东大的同期。
　　实际上也算不上认识，只是我单方面认识他而已，他还在学校那会算是名人，同期生没有不知道他的。
　　那天早晨下了一场雨，里街小巷浸着一种烟尘的味道，雨水的味道。
　　我拿竹竿戳完了门口油布雨棚上积的水，正在打扫着门口，隔着老远却听见了皮鞋踩在地砖上的声音——有客人来了。
　　这次来的客人有些多，八个人都往我那狭小店面里一站的话会显得太碍事，所以我态度非常恭敬的拜托了四个人先在门外等候，稍后再看。
　　根据优先让客人买定制的原则，我先引导他们去看了料子。
　　然而这次的几位都比较精明，看照看，夸照夸，却不发表什么个人意见。
　　我没什么办法，之好又领着他们去看了侧间的成品套。
　　实际上我们店里的西装只要挑对尺码，效果都不错。版型是一家店安身立命的根本，这件事是永远不会被忽略的。
　　在挑的过程中，我发现有一个人看着眼熟，一时却没太想起来。
　　直到他站在那个穿着红棕色西装的人台面前挑了挑眉，跟我说要试试那一套的时候，身影和记忆里那个人重叠，我才终于发现了事情的庐山真面目。
　　从他们的谈话里，我姑且知道了他现在被称为三好这件事。虽然和记忆里的名字有些出入，但是这并不妨碍我记住这位同期生。
　　为了继承这家店，我并没有完成在东大的课业。仅仅是读到第三年就早早退学了。
　　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可惜，所以才会对那段时光格外怀念，由此也记住了这个戏份颇多的路人。
　　他和我实际上是没有什么交集的，所以他不知道我很正常，我也不打算用这个跟他攀关系，并没有特别同这个人多说什么。
　　绅士们都很有眼光，挑的款式不错。
　　结账的时候他们说是结城先生介绍来的，我十分高兴那位老先生还记得我们这种小店，给他们打了七折。
　　三好先生似乎是非常中意那一套，给钱的时候很爽快，还顺嘴夸奖了父亲的手艺两句。
　　我得体的笑着应下了，心里却觉得羞赫。到底没敢告诉他，其实他身上那套是目前店内成品里唯一不是父亲所做的。
　　那是父亲死后我第一次独立完成的作品，原本是作为展示用套在人台上仅供观看的。
　　熟客都知道这个默认的规矩，新客人我也一般会告诉他。
　　但是刚刚看他非常喜欢，甚至没有再看其他套装一眼就说要买这个的样子，我作为手艺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深感荣幸的同意卖给了他。
　　好衣服可以有很多件，但是非它不可的客人可就不多见了。
　　我无端的有些羡慕它，送他们出店门后，还站在门口像母亲看着出嫁的孩子一样目送那位先生带它走了。
　　大概是目光的含义太莫名其妙，三好先生走远后还不明所以的看了站在门口的我一眼。
　　我朝他点了点头，就看见了他似乎是有些惊讶的表情。
　　大概是在讶异我隔了这么远还能看见这件事吧，被我稍微超出正常人的视力吓到的人也不少了，不怕多他一个。
　　那之后，这几位先生就成了店里的常客，时常会来添置一些东西。
　　我一向是好客又健谈的人，也算渐渐和他们混熟了。
　　但他们恐怕是唯一不知道展示台上西服不卖的一批客人，因为我知道他们和三好先生是同事，就从来也没提过，什么时候他们也看上了就取下来卖给他们，唯恐他知道这件事后心里会不舒服。
　　照顾客人的心理也是一个好卖家的基本素养，我觉得自己做的还算好。
　　三好先生也是常来的。
　　早前的时候，我每回见到他都有些紧张，一想到他穿着的是自己的作品就会有一种微妙的心情。
　　后来，父亲留下的东西消耗完了，其他客人也用上我的手制品之后这种心情就慢慢淡下去了。
　　但就好像生物课本上介绍过的那个实验一样，我可能是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每次见他来，说话就没有了同其他客人高声谈笑的样子，倒是让他笑话了。
　　“小姐这个反应，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呢。”
　　“没有没有，哪里的事。”
　　由此我倒是希望他能有不穿西装来的日子了。
　　但是就好像我自己说过的，我是个嫁女儿的母亲。总是见到她使我羞赫，见不到她回来了，我又要疑心她是不是被冷落。
　　实在是十分复杂的心情，连带着我面对三好先生的心情也复杂了起来。
　　这是个微不足道的秘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守着，有时候心烦真是想着要不然直接告诉他算了。
　　但是转念一想，这个秘密无论公不公开对于他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但只要不公开的话它对我而言就是至关重要的，是要带进坟墓里的秘密。
　　这么一想，果然好受了很多，我又想继续瞒下去了，乐此不疲。
　　也不知道先生们到底从事的是什么工作，衣物破损的频率异常之高。每次看着它们伤痕累累的样子，我的心都好像要疼的皱起来。
　　这是我的孩子！他们可以老但是不能死去！
　　于是我缝了补，缝了补。直到最后，一件衣服对于绅士而言不能要了，我又从他们手上把它们收了回来，改成更小的衣服，送给了贫民的孩子们。
　　衣服到了他们手里就没有再相见的机会了，我目送那群孩子远去，一想到他们将与我天人永隔不禁悲从中来，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打算给自己泡了壶茶冷静冷静。
　　没想到，刚好就撞见了站在门口看见我没开门似乎是打算走的三好先生。
　　于是我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忙着赔笑，利索的打开门招待他了。
　　越悲伤的时候越要冷静，父亲死去的时候已经教会了我这个道理，所以我很冷静，哪怕面对的是它的“尸体”我也很冷静。
　　三好先生看起来似乎有些愧疚，说了些宽慰的话，但我什么都没听进去。
　　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这个人！带走它的时候一副会对它好的样子，结果呢！结果呢！
　　我压抑愤怒的样子大概真的太明显，他天生不太柔和的眉眼也总算稍微柔和了一点，弯下腰对坐在椅子上的我尽可能诚恳的道了歉。
　　“抱歉，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那是你父亲的遗物，人台上的衣服不卖这件事也是，变成这样真的非常抱歉。”
　　尽管他真的足够诚恳，我也的确有些消气了，但是这拯救不了我对他的好感。
　　我想朝他大喊大叫，像个疯子一样。
　　但我还是没敢告诉他，这件衣服不是我父亲的遗物，那是我的孩子，是让我每次看见他就紧张的元凶，我心爱的早逝小女儿。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他冷淡了很多，那种奇怪的条件反射症状也渐渐痊愈了，但是依旧有，只是更隐秘。
　　比如说挑着衬衫时的一抬头，偶尔和同伴路过时往店里看一眼恰好对上的视线，还有他来换新西装时心里针扎一样的痛感。
　　多过分的人啊，他害死我多少个倾注心血培养的孩子了？
　　但他们每次离开，我依旧站在门口目送它离去，为我又一个孩子致哀。
　　走远了，他回头看我一眼，我朝他点点头。
　　我把它们的性命交到他手上了，他每次总是答应我，答应我，最后又把它们送回来，世界上没有比他更过分的人了。
　　也许我还是该庆幸的，至少我还没有给他定做过西装。
　　定做的东西是完完全全只属于一个人的，容不下异样，是为了某个人才出生的孩子。
　　如果死去了，也只可能是为了他去死的。
　　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想让他有这个机会，这样来伤我的心。
　　但世事难料，正如一匹布料在开始织造前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它最后是否能被做成一件好衣服。
　　就像时下流行的少女小说里面写的一个暴雨天，他相当狼狈的出现在了店门口。
　　据说是经过附近时雨伞被狂风卷破了的关系，想起这边还有熟人的店就暂且过来避避。
　　总归我这里不缺这些，我十分友善的给他准备了换洗的新衣服，然后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不仅是熟人还是仇家，血海深仇，深到一辈子都忘不了。
　　尽管如此，我依旧冷静，十分矜持而有待客之道的招待了他，考虑到他喝不惯茶平时还备了咖啡。
　　即使仇人就在旁边，生活还是要过的，工作还是要做的。
　　我安逸的闻着茶香开始给一件完成了的衬衫钉扣子。
　　一圈一圈，一点一点，特别是靠近心口的第二颗扣子要缝的牢靠。如果那个位置的扣子崩掉了不只是尴尬那么不简单，老人家总说那不吉利，我姑且还是听的。
　　今天咖啡和茶混在一起的味道有些怪，但并没有太影响我工作的情绪。
　　茶几和沙发背后是一个书架，随便他怎样，反正不会无聊。
　　他站在书架前挑着书，并不说话。我钉我的扣子，并不想跟他说话。
　　仅仅是关系冷淡的画面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却让我有了一种久违的安逸感。察觉这点，我又极不适应的打了个寒颤。
　　有半晌，他突然出声问我为什么不把书架从窗边挪开，这样挡住了半边窗户不方便。
　　“不挡住的话，一转头会看见另一边的「贫民区」，坏心情。”
　　我完全不能理解他这么问的用意，答案如此显而易见。
　　“明明是会定时给他们送东西的人，却觉得看见「贫民区」坏心情吗？”
　　“那是两码事，我帮他们是因为我想帮。而我不看那个区域则是因为恐惧。”
　　“怕什么？”
　　“怕自己变的跟他们一样，所以才要更努力生活。人如果没有被害怕的东西驱赶，是没有办法活的更好的。”
　　“……也对。”
　　“怎么了？”
　　“没什么。”
　　我不是很明白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兴趣去了解，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缝我的扣子。
　　“先生没有怕的东西吗？”
　　“没有。”
　　“没有吗？”
　　“没有吧。”
　　“那您的人生可就没有遗憾了，即使现在就死去也没有任何不甘的感觉吧？”
　　我饱含恶意的诅咒了他，这个跟我有血海深仇的人。
　　他不知道是听出来了呢还是没听出来，总之就是莫名其妙的笑了。
　　我认真的缝着扣子，并没有去看他的表情。知道他在笑也只是因为声音而已。
　　他的声音很有辨识度，即使周围十分嘈杂也能被立刻分辨出来。
　　因此当那个很有辨识度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时，我吓得差点没收住拉针的手，几乎要把针扎进了他的眼睛里。
　　我连忙收回了手，胡乱的跟他道着歉。
　　他还睁着眼睛愣在那里，维持着俯下身跟我说话的样子，一瞬间整个人有点呆呆的。
　　是的，睁着眼睛，很奇怪。
　　一般人在看见针尖这类物体靠近眼球的时候身体会下意识的闭眼，他刚刚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如果没收住手搞不好真的会瞎。
　　这个想法愈发的令我感到了害怕。
　　“先生？三好先生！”
　　“啊……抱歉。”
　　他恢复了平时的神态，背过身去面对书架，不再看向我，左手抬起来似乎是随意的拨弄了额前过长的头发。
　　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死去的父亲。
　　他也总是装作撩头发的样子揉眼睛。
　　大概三好先生是感到后怕了。
　　我一瞬间有那么一点点幸灾乐祸。
　　看吧，还说没有害怕的东西！就是这种想法。
　　“您刚刚跟我说什么？”
　　他背对着我，似乎也是在思考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思考良久之后终于抛出了一个让我十分气愤的句子。
　　“重新做一件吧，定做。”
　　我压抑的愤怒几乎要在那一瞬间把我整个人炸掉，但是他在说完之后很用力的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认真请求的样子。
　　我满腔怒火和悲愤之情无处发泄，安静的掉回了肚子里，因为不想砸自己的招牌。
　　量尺寸的时候这个人是很乖巧的，顺从指挥。
　　肩膀很周正，腰背总是下意识的挺直不需要修型，骨骼和肌肉比例也刚好，是十分适合穿西装的身材，脸也好看，整个人就是衣架子。
　　他果然还是我无法理解的怪人，量胸背尺寸的时候因为要把双手从他的腋下绕到后背去再绕回来，姿势看起来很像拥抱，他还很有心情的开玩笑问我要不要抱一会。
　　我在内心翻了个白眼，矜持的拒绝了。
　　尺寸量完，他穿回了马甲和西装外套，拿上我友情赞助的黑色雨伞准备走了。
　　给他准备的换洗衣物是一套灰蓝色西装，只是随便拿的。现在看看虽然他是个衣架子，但果然还是更适合穿红棕色。
　　“两个月后就可以了，记得来拿。”
　　“我暂时存在这里可以吗？”
　　“存多久？”
　　“不知道，也许一年也许三年……可以存吗？”
　　“可以，守信是本店的祖训，无论多少年都给您存着，前提是得来拿，要知道您可是付了钱的。”
　　“那还真是令人害怕，可以，我从国外回来就来拿吧，帮我存着。”
　　“明白了。”
　　“再见。”
　　“您慢走。”
　　我站在门口目送那个穿灰蓝西装打着黑伞的人越走越远，突然觉得这段时间很长很长。
　　到路口了，他远远的回头看我一眼，我朝他点点头。
　　随后那个身影就消失在了转角。
　　一晃过去了好多年，我没有再见过他。
　　我没有去了解他的背景或者他到底是做什么的，我没有兴趣。因为我只是答应了要存着一套衣服等他来拿而已。
　　现在它被套在人台上成了非卖品，我每天闲的无聊就跟这个孩子说话，好歹安慰一下这个小可怜。
　　他真的真的是为了某个人，非常受期待才出生的，并没有被抛弃，总会来接它的。
　　偶尔也会出现像当年的他一样非它不可的客人，但是都被我拒绝了。
　　说好了是为某人出生，那就肯定不会让它跟别人走，这是基本常识。
　　即使是为了仇人做的，我的孩子也还是我的孩子。
　　那是我一生最高的杰作。

作者有话说

　　第一人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