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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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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着了。
翻开昨天晚上找到的书,事隔多年,又一次看到舒尔曼的名字,觉得分外亲切——
“累,真的很累。现在放弃也许还来得及。可是头顶远方那星点的亮光啊,难以舍弃。那是什么?不知道,所以才想了解。再次奋力蠕动身躯,欣喜地知道自己又前进了一毫米,离那亮处又近了一毫米呵。”
不觉得它“笔调阴沉”啊,看起来似乎还有点励志的味道,不知他怎么会那样说。
翻过几页,偶然地发现一张书签:那是他原来的设计废稿,还记得他当时要扔,我阻止,一口气将一叠复印纸抱过来,花了一个多小时将它们裁剪成自己喜欢的样式,制成书签,摆放在书桌前的空名片盒里方便取用。
手里的这一张很有趣:各色方块被不规则地切割,构成了一张歪嘴斜眼的人脸,有毕加索的味道,下面一行细小的英文,我写的:poor way。
Way,我给叔伟起的英文名,代替他原来不知是David还是John的耸名,还记得他曾反抗——
“Way?也不见得多复杂、多巧妙啊!”
“名字又不是程式,要什么复杂?!巧妙?谐音就巧妙啊。”我满不在乎地推开他逼到面前的脸。
“谁说程式一定要复杂才好?运行良好就是成功。”他撇开头的同时还在反驳,不过已经有点跑题了。
“所以喽,Way又好写又好记,和你的名字又配,保证运行良好啦!”不在意地继续裁书签。
他还在一边叽哇乱叫,但终究没逃过被我“Way”来“喂”去的厄运。
啜一口茶,盘腿坐进厚坐垫,把书搁在腿上,专心地从第一页开始看起来。
读到腿有些发麻,尝试着伸直,动作缓慢而笨拙。
是门铃在响吗?不可能吧?
抬头看钟,现在是6:30,早上。
侧耳仔细听,果然是。随手将茶杯放在地毯上,起身往客厅走。
“我可不可以进去?”外面站着他,从里到外透着疲惫。
我侧身,他感激地牵动嘴角,擦过我,返身关上门。
“今天你有空吧?”边换鞋他边回头问我。
我是有时间,可他的工作呢?累成这个样子又怎么去玩?更重要的是,昨天算是突发状况,跟他吃饭不代表我忘记了他现在还是有女友的人——“提”分手不等于分了手,我不能这么糊涂的。
见我一脸的不认同,他苦笑着开口:“昨天改那个设计改到凌晨两点,工作完了,我——直接过到这边来了,不方便那么早上来打扰你,在车里睡了一会。不过还好,问题都解决了。”
厨房里已经翻找到咖啡的我,下意识地换上奶粉,冲泡好,连同两个牛角面包,端出来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折返回卧室,将书签抽出来放进抽屉收好,再把书和自己那杯茶拿出来。
“你要的书。”走到他对面坐下,把书放下。
“唔——谢谢。”他撕着面包大嚼,冲我点点头。
“你待会还是回家休息一下吧。”我起身到书桌边,收拾东西:本来没打算出门,现在没事也得找事了。
“我不累!”他在那边急喊。
可我不能和你出去!
我有些愤然地拉上皮包拉链,回头瞪他。
“……那要不然,能不能让我在这里睡一下,1个小时就够了。”他讷讷说完,捏着半个面包往沙发里靠,眼中满是恳求:“开车回去也一样危险啊。”
我还能说什么?
再次回到卧室抱出一条毛谈,扔到沙发上。
“我只睡一会。”他高兴地躺下,一点也不觉得挤在沙发里会很难受。
从上面俯视他的脸,唇沿还挂着一圈牛奶的白沫,沾着几颗面包屑,嘴角却微翘着,牵连出隐隐若现的酒窝。
他还是那个大男孩,那年初夏在夕阳中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大男孩。
呼吸哽住,收了杯碗,我匆匆逃进厨房里。
细细的水柱流进杯里,不敢把水开得太大,我愣愣地看着被子慢慢盈满、溢出来,水流到下水槽口,形成小小的旋涡。
怎么办?知道自己又被旋进和他有关的生活中去了。理智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行,可是感情呢?
半年前和萍的第一次见面虽让我心痛、让我决定止住步伐;可同时更让我感动,对他的感情不退反进,在内心深处,对于失去这样一个爱人痛悔得无法自已。
也之所以,尽管拼命告诉自己昨天只是一时防备不及,心里却很清楚:是自己舍不得放弃与他相处的机会。就象今天,明知应该赶他走,却仍是忍不住担心他饿、他累、担心他会出事。
怎么办?这条路要怎么走?
恍惚地洗好杯碗,甩干放在架子上,回到卧室拿出未完的工作,在叔伟对面坐下,俯在茶几上开始将英文一句句送进脑袋里。
“铃……”
电话铃响起,抬头急看叔伟,还好,没醒。
急忙冲出去接起,压低声音:“喂?”
“望华吗?”那头传来萍疑惑的询问。
“嗯。”
“你不方便讲话吗?”
“不是。有什么事吗?”看见沙发上的人翻了个身,我也侧转一下身体,将声音压得更低。
“……叔伟在你那里,是吗?”迟疑片刻,再开口,萍几乎是肯定的语气。
“嗯,他在睡觉。”说完了才发现话有问题,急忙澄清:“他刚到,说是昨天整晚没睡。”
“那——昨天他也是去找你喽?”
“嗯。”我把昨天的事简单交代一番。
“这样啊——”萍在那头若有所思,沉默半晌才又说:“我不是说他前两天跟小宇提分手吗?昨天小宇想再和他谈谈,打电话到工作室,说他人不在;打他手机又关机,最后打到家里来问,爸妈倒还好,说他原来也有加班不回家的时候,奶奶却一直觉得不对劲,催我们找找看。”
不对劲?是了,老人家一向比较敏锐——和我在一起,也的确不怎么对劲。
“那等他起——”
“萍姐,告诉家里人说我晚一点会回去。”
身后伸来一只手,把话筒接过去:“……嗯?嗯……奶奶,是我……没事,临时有个客户说要改设计……我知道……这——”时而点头,时而安慰,说到这里,他突然回头看我,十分不安的样子,“奶奶,是我自己——”似乎是被对方打断,他顿住话头,又提了句不知什么,万般无奈似地“嗯”一声,将话筒递给我:“奶奶想和你讲话。”
接过话筒,盯视叔伟两秒才将它贴到耳边:“喂?”
“望华啊,”听到的却是齐妈妈的声音:“叔伟在你那边呀?谢谢你照顾他。今天有没有时间,过来吃顿饭好不好?”
我当然不想,可是要怎么拒绝语气温和的齐妈妈?
“你不要多想。奶奶——奶奶她只是担心叔伟。”
“我知道!我会过去。”不能让老人家觉得我在发难,急促间只能应承下来。
挂了电话,手摁在话机上,我垂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望华——”
“你家里人让你早点回去。我——”深吸一口气,“我也和你一起过去。”
一回身,看见顶着一头乱发的他立在那里,比我还要手足无措。
轻松感就这样突然袭来:这回又见面开始,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原来那种局促不安的样子,反而要比之前强势的态度来得让我习惯。
“你去洗洗脸,梳一下头。我去换件衣服。”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甚至带上了笑容。
他有些诧异又有点心惊地看我,竟比刚才还要慌乱。
“你要发呆就尽管发,但不要在那边挡到路。”推开他,我径自往卧室走。
他还要跟。
回头瞪他,在他脸前关上门,锁好。
曾经那样恳切地被要求和他一起回家,始终也未能成行;没想到,现在却如此仓促地来到这里。
看他停好车,却不急着下去,双手搁在方向盘上,垂头想着什么。
我的心情是轻松的——因为没有背负任何承诺和责任——所以也不催他,自顾自打量风景:米白色两层的一栋小楼,从围墙这边只看得到二楼房间明亮的落地窗和浅兰色的窗纱。楼前的小花园一片似锦风光,姹紫嫣红,看得出费了一番心血。
很优雅的环境,人是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中有大冲突的吧?那我这样想又算不算是预设了恶劣的可能性?
“望华。”
“嗯?”
正胡思乱想着,旁边沉思的人突然发出声音,我下意识地收回目光,改看向他。
“唔——”
没想到他会这样倾身过来急吻住我;我整个人向后向后贴靠在座位上。
拉过我的腰,一只手摁住我的后背,他微偏过头,灼热的气息紧密地堵住我的每一次喘息。
“叔伟——”
推他,双手却因为两人之间的零距离而无法使力。
背后的手移到我的后脑,他无视我的推拒,整个身体俯压过来,一心一意地夺取我的呼吸。
索性不再挣扎,也不回应,我靠着椅背后,任他的唇舌辗转过我口中的每一个角落。
眼角瞟到人影闪动,我才又尽力躲开他的追吻,含糊道:“有人出来了。”
他放开我,仍捧住我的脸,拇指顶住我的唇揉压着,欲潮未退的目光凝望我几秒才移转开,低声喃道:“下车吧。”
因他退开而得以恢复的视线这才看清迎出来的是萍,还有——崔晴宇:前者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后者?脸色是必然的苍白,神情是必然的悲苦。
下了车,叔伟紧握住我的手,牵着我走向两人,没有一句话地擦身而过;我却分明听到女孩隐忍不住的一声啜泣。
于是想抽手,却被回头瞪视的叔伟钳制住,被迫加快脚步向里走。
“奶奶、爸、妈,我们回来了。哥,你也来了。”
进到客厅里,来不及看屋内的布置,视线已经被几个人填得满满的。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伯文首先站起来,一脸的不赞同。
“是啊,你以前不回来也会打电话说一声,这次有点不象话。”齐爸爸一如以前由照片得到的印象,对儿子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嗔怪。
“这是望华。”叔伟象是浑没注意到对他的责难,只把与我相握的手晃了晃,介绍道。
“叔叔、阿姨、奶奶。”我牵动嘴角,分别与每位家长打招呼。
“望华是我的好朋友。”萍从身后绕过来,站到我另一边,接过我带来的时令水果,忐忑地看看大家,转头向身后的小宇交代:“和我进去把菜端出来吧。”
就听见女孩轻“哦”一声,声音透着泪意。
“望华,过来这边坐。”这回是齐妈妈起身,走过来分开叔伟握住我的手,牵我到她身边坐下。
叔伟跟过来,紧挨着我也坐下,惹得对面和齐爸爸并坐的齐奶奶瞟一眼他,微微皱眉。
“奶奶——”
“小伟,你昨天让奶奶多着急,你知道吗?”
打断叔伟要讲的话,齐妈妈转头又对我说:“他就是这样,总是因为赶设计什么也不顾,经常半夜才回家,奶奶怕他那么晚开车会出事,担心得头发都白了不少。”
我笑一笑,看看齐奶奶,老人家没什么表情,只是很认真地研读我的每一个反应。
“多亏你让他在你那里休息,要不然奶奶又要说他了。”齐妈妈说着拍拍我的手。
还是在多年前见过一面,齐妈妈仍是记忆中那样善解人意,我听得出她是在为我争取齐奶奶的好感。
可是,小宇不是她的助手吗?她至少应该保持中立吧?
虽有疑惑,却不容我多想,萍在那边招呼用饭。
一大帮人挪过去,叔伟还要跟着我,被齐妈妈挡住,推他一把,向齐奶奶那边丢个眼神,他愣一下,才跑过去搀住奶奶:“奶奶,您别生我的气了,先吃饭吧。”
老奶奶瞟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一声才让他扶着起身,声音里却已满是宠溺。
大家围桌坐下,以奶奶为起首:左边是齐爸爸、齐妈妈、我、叔伟;右边则是伯文、萍以及小宇。
“她不吃猪肝的。”
齐妈妈刚为我夹了点菜,叔伟就开了口,二话不说夹走我碗中所有的褐色肉片。
叮叮当当的碗筷碰撞声一时间停顿住,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我端碗捏筷地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垂眼注视红木桌面。
身旁的叔伟则是一点也不在意,只说一句“她是真的不喜欢”,然后率先大口大口地开始吃饭。
“那就多吃点其他菜,不要客气。小宇,你也要多吃啊,有你喜欢的炒虾仁。”齐爸爸打着圆场,桌上的气氛这才缓和过来。
大部分的时间,我静默地吃着饭,只在有人询问时简单答一两句话——即使这样,观察到的也有不少:
伯文因为和叔伟是同辈的关系,和我认识又不算太熟,所以对我们的事未多加置喙,只是问问我的工作情况和说点他自己业务的事情;萍一边帮我作些回答,一边在每次目光和我接触时略带歉意地笑,似乎认为今天我会到这里来是她犯下的又一个错误;齐爸爸一派老好人的温和脾气,除了要我尝试各种他做的菜肴,问问味道如何之外,基本很少发话;齐妈妈则因为此时有小宇在场,而且后者始终眼眶发红地埋头不语,不再象之前那样替我说话,一径安静优雅地进餐。
最有趣的是齐奶奶:没有向我问过任何问题,但在我回答其他人的问题时都会仔仔细细地听,时而眼神复杂地看我一眼,在发现叔伟不停为我布菜或在我耳边低语而我微微闪避时会偶尔皱眉,然后变得若有所思。
并不觉得会有任何压力,我安之若素地应付一切,最影响我的说到底还是叔伟:他几乎没有注意任何其他人、其他事,一颗心围绕在我身上;无论是听他人的回答或回答问到自己头上的事情,我始终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绵密地缠绕过来。
好不容易吃完饭,小宇几乎是立刻提出告辞。奶奶在这时第一次开口:“小伟,你送一下。”
叔伟并不答话,习惯性地看向我。
我却同时看向那个女孩子,发现她也在看我,眼亮晶晶地闪着泪意,痛苦而无奈,却没有一丝怨恨。见我一直看她,她偏转过头,脸带希望地冲着叔伟,生怕被拒绝。
我也调转目光,正好对上齐奶奶:老人家虽然是对着孙子说话,从始至终却都将目光放在我身上。
“是啊,小宇住得远,这么晚了,你送一下比较好。待会让伯文他们送望华,反正顺路。”齐妈妈不急不缓地作安排。
“嗯,我们待会送她。”萍走过来冲着我笑。
“……那,我明天去找你。”叔伟犹豫地看看我,然后抓起车钥匙,“走吧。”冲小宇点点头。
女孩可怜兮兮地笑了笑,分别向众人道别,轮到我的时候,神情竟是感激的。
送走她,齐奶奶说有些累,于是萍扶着老人家回房休息。齐爸爸拉着大儿子下棋;齐妈妈回头对我交代一句“望华,你跟我来一下”,转身向二楼走。
跟着她,转进一个房间,一走进去,便知道这是——叔伟的卧室。
除了必备的家具、电脑设备之外,整个房间里最显眼的就是一个玻璃装饰柜。
“小伟从小得的奖杯奖状都在这里。他最喜欢的是这个,”拿起一尊闪电状的水晶奖杯,齐妈妈示意我看,“他大学时得到的第一个独立设计大奖。”
我接过来,闪电的尖角直指天花板,凝聚着灯光,闪烁出五彩的十字光芒。
“但柜子上始终缺一个奖杯。”
可已经摆得很满了呀。我不解地抬头看齐妈妈。
“三年前他得到的那个大奖。我只在他拿回来的时候见过一次,后来再也没见过。问他,他从来都不说。”齐妈妈一双眼定定地看我。
是的,我知道为什么——
还是因为那次庆生,也是庆功宴,谁知却同时成了我向他提分手的日子;奖杯在象征荣誉的同时也不断地提醒他在感情上的失败,所以他痛。
“他从来没尝过失败的滋味,”象是我心里的声音跑了出来,齐妈妈仍在说着:“所以自信到有些盲目的地步;本来又是个很单纯的孩子,所以他一直是积极而快乐的。”
虽然是平缓的语气,我却知道这只是伏笔,把奖杯放回原处,静待下文。
“直到和你分手,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另一面。是的,”朝我点点头,她并无笑意地笑了笑,“我知道如果他一旦遇到挫折,承受力不会很强,可也没想到他会脆弱成那个样子。”皱皱眉头,叹口气,“决定和小宇交往的前几天,他因为被奶奶骂,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半夜我怕他一直不吃饭会饿,给他拿吃的,谁知这孩子竟然——”瞟看一下我,齐妈妈又叹气,“他竟然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怕我们听见,压着声音。望华,从他小学之后,我没见他那样哭过。”
柜里最下边的一格放着一个铜制相架,里面插着那次爬山的照片:他从背后搂抱着我,亲昵地半弯着身体,和我脸贴着脸,两个人都笑得很灿烂。
整个展示柜里,这是唯一的一张照片,也是唯一吸引我目光的地方。
“——小宇是个不错的孩子,对小伟也是真的很好。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钻牛角尖;她知道小伟一直对你念念不忘,所以小伟这次提分手其实她并不意外。今天来,她告诉我说,是想看看小伟到底对你到什么程度,好让自己彻底死心。”
是吗?
可是,失去自己心爱的人还是痛苦的吧,看她今天从头到尾都泪眼汪汪的样子,对叔伟的用情之深,恐怕连她自己也没料到吧。
“不说这些。最重要的是,”向背冲着她发呆的我走近些,齐妈妈轻声说道:“小伟喜欢的,始终是你。望华,你呢?”
我抬头。
齐妈妈惊见玻璃柜倒影中泪流满面的我。
一大早起来,接到社里的电话:原定计划提前了,最近我联络的那位作者因为版权的事情,可能没办法让我们为他出那套书。因为牵涉到原来我供职的出版社,总编派我过去协商。
东西是早就准备好的,拎起来就走;至于和叔伟的“三天”之约,没办法了。老实说,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到了那边,一阵人仰马翻,密集工作整七天,然后在一个有着红彤彤夕阳的下午返程。
“终于有机会到你家看看了。”
飞机上,坐在我右手边的女孩子夸张地叹息。
“我就知道你是假公济私!”我撇嘴笑她。
“假公济私?哼,真正假公济私的人可不是我!”她冷哼一声,斜睨一下她旁边的男人。
男人只是抬抬眼,连个笑容也没有地抖一下报纸,把自己挡得更严密。
“喂,有意见你说出来呀,那什么态度?!”女孩火大地一把扯下报纸。
“石亚霜,公共场合,注意点好不好?”
“段路阳,私人恩怨,认真点行不行?”
“你们两个差不多可以了吧?”
我头大地按按额角:这两个人,碰到一起就火星撞地球。
“望华,你不知道,他有这个机会来这边,心里才高兴呢。不信你问他!”明明是对我讲话,亚霜却一径怒瞪着路阳。
“你神经。”后者根本不理她,拿不到报纸就闭上眼装睡。
“你不要不承认!你心里想什么我清楚得很!”说着说着,亚霜眼都红了。
“亚霜,你别这样。”扯过她欲扑过去的身子,我抽一张面纸给她。
段路阳,出版社的法律顾问。为人风趣开朗,是个不错的人。刚和他认识半年的时候,他说被我的忧郁气质吸引,表示想和我交往,我当然是拒绝。又半年,在我逐渐恢复了心境而显露出原本活泼大方的个性后,他大呼上当,追求的劲头锐减。
石亚霜,出版社的主编之一,也是我调职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工作时泼辣爽利,碰到感情却优柔寡断。没错,她心仪的对象就是路阳。曾经因为发现路阳喜欢上我而黯然,却更因为天性善良和用情太深而反过来帮助他的追求行动,后来知道我不可能接受才终于鼓起勇气向路阳表白。
其实,明眼人都可以看到他们之间早就存在的火花,走到一起是必然。只不过亚霜总因为太爱而患得患失的举动和硬碰硬的个性让也是倔脾气的路阳一再和她杠上,两人迟迟无法步上正轨。
这次,那边刚好安排他们来处理这件纠纷。刚接到消息时我差点哭出来:还解决纠纷咧,他们两个不制造问题就不错了。
这不,都已经到了出版社门口了,两个人还都一副忿怒未平的模样,互不理睬,却又以我为媒介不断攻击对方。
“你们能不能直接对话?我真的快烦——叔伟?!”
忍无可忍的时候,突然发现社里有不该出现的人。
“柳主编,这位先生找过你好多次了。”小妹诚惶诚恐地跑过来,“我们说你出差了,他——”
“好了,我知道了。叔伟,你等一等,我把工作交代一下。”匆匆对他说明,我回头劝那两个犹在赌气的麻烦制造者:“你们跟我去见总编。拜托,换张脸,否则老总还以为我没谈成,会开扁的!”
“放心吧,他才不会舍得你被人打骂!”亚霜仍冷着脸咕哝。
“亚霜——算我求你。”我哀号。
“不可理喻!”路阳不理她,擦过我跟着小妹妹往总编室走。
我只得牵了亚霜的手,拖她向前走:“公私分明点,好吗?等忙完了公事随便你们怎么吵,就当帮我行不行?”
“望华,我不是针对你。”
“我知道——”
唉,怎一个乱字了得。
花了近半个小时,大致交代完这一个星期的状况,将那两个问题多多的人的食宿问题交个总编处理,我退出来,一回头,看见叔伟从接待室迎出来,脸上有明显的疑问和憔悴,却不开口问我。
“能不能送我回家?”是真的很累,有什么问题都先回去再说。
“嗯。”他接过我手中的行李,出去取车。
“望华,到家了。”
我迷朦睁眼,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好饱。
空气中有浓郁的食物香,我吸吸鼻子。
“看你已经睡着了,我绕路去买了皮蛋粥和小笼包。”将两个餐盒放进我怀里,他先下了车去拎行李袋:“下来啊,你不是很累?”
我回过神,抱着大大的塑胶袋下了车。
上楼开门进到屋里,他放下行李,接过餐盒:“你先去洗个澡。”
这里是你家啊?!
虽然的确是很累很困,但对他的自做主张还是有点不满。
他倒是没看见我斜眼撇嘴,自顾自转进厨房里去了。
慢腾腾地从袋子里取出换洗的衣物,我进到浴室清理自己。
“不要在里面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上的敲击声传入我逐渐迷糊的脑袋。
从浴缸里爬起来,擦净身体,套上衣裤,拿个大毛巾边擦头边走出来。
“……爸,我在望华这边,今天可能会晚点回去,望华叫我跟家里说一声,要奶奶别担心。”叔伟正在讲手机,我却是听得一愣——我哪有!
他倒毫无异样,见我出来,指指桌上摆好的事物,要我坐过去。
没闻到还好,现在闻到了骤然发觉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随手把大毛巾放在一边,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知道。好了,就这样吧,爸。”他收了线,坐过来。
“唔——”我举着汤勺挥了挥,用眼神问他要不要吃。
“我吃过了,你吃就好。”他摇头,拿起沙发背上的毛巾帮我擦头发。
我僵住,考虑要不要制止他。
“吃完你去睡,东西我来收拾。”他手上动作不停,淡淡交代。
是谁把他调教得这么会体贴人的?
吃到半饱,放下汤勺,接手过来自己擦头发:“你找我不是有事吗?现在说啊。”
“不急,你先休息,精神恢复以后我们再好好谈。”
拉下毛巾,我试探着问:“要那个答案,对不对?如果我的答案是否定的……”
背向我、正在收拾桌子的他僵住,片刻才放下手中的东西,回过身来。
我仰头迎视他。
他半蹲在我面前,将我拉进怀里——
“我很抱歉那次打你,真的很抱歉。”
两人眉眼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两寸,我看见他眼瞳中迷惑的自己。
“我也不该说那样的重话。”猛地把我紧按进他的胸膛,他低喊:“我错了,都做错了!”
头搁在他肩膀上,双手自然地轻环住他,我恍然明白他指的是我们最后的那个晚上。
可话题怎么会扯回到那里?
“总之,我很抱歉;但是望华,你原谅我,好不好?”他在我耳边轻喃,声音中饱含着深刻的痛苦和悔恨,见我不作回应,和我拉开些距离,忍耐地开口:“……我不是不能接受否定的答案,但不要是因为那个,好吗?”
哪个?
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逻辑,我一头雾水。
“我一直说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我想在去过之后才听你的答案,嗯?”
我还能说什么,在完全摸不着头绪的时候?
只好有些茫然地点头。
本来应该是认得的,但因为是从背山的环道上来,所以直到“普救寺”三个字映入眼帘,我才认出这是原来在对面山头看到过的那个“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就是这里?”
“嗯。”
叔伟并不介意我恍然大悟又有点失望的表情,牵着我直奔一个地方——情天阁。
看他轻车熟路地摇签筒、抽出一只、看一眼,却并不去解签,而是脸色凝重地又牵着我走出那个我根本还没来得及仔细赏玩的殿宇。
因为不是假日,寺里并没有太多游客,三三两两,零星地出现;大多数时间,周围是安静肃然的。
再停下脚步时,我发现自己找在一个木亭中:没错,是靖童提过的听蛙亭。
背后是长长的台阶,刚才就是从那上面走下来的。台阶的第一级上蹲着一块矮矮胖胖的白色大石,象一只趴着的山蛙,背上还驮着一块同色的小石蛙——据说用小的敲击大的,声波传振到背后更远的白塔顶再反射回来,便会有蛙鸣的声音。
木亭里,很没有道理地摆着一面大鼓;四个角落则支着四架小的立鼓与之呼应——如果是靖童原来提到的“暮鼓晨钟”,不应该会设在这里吧?况且,只有鼓,钟在哪里?
拿起鼓槌“砰砰”地敲了两下,已经有些年纪的鼓面弹性仍然很好,发出的声音传出很远。
“过来这边。”
抓下我还想再试的手,叔伟引我走到木亭外的围廊上。
啊,我看到钟了。
眼前豁然开朗:亭子居然是盘踞在一块突出的巨石上的!正对的百米开外的山壁上有一个极巨大的岩洞,其中就悬挂着那只看就知道很沉的“晨钟”。
怎么办到的?谁能去敲它?我叹为观止。
“加上这次,我已经到这边求过三次签了。”
与我并立,叔伟望着远方说道:“求的都是姻缘。”
偏头看他,有点难以相信他一个大男人会做这样的事。
他也转过头来看我,带着轻浅而苦涩的笑意:“不信?”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纸签,和着刚才求的,递给我:“每次都一样。”
三张都是下下签。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帮我捡东西、开门、冲很甜的咖啡给我喝、讲你和萍姐的事给我听,一直那样浅浅地笑,好象什么都是最自然的;当时只觉得这样的人让我很想接近也很好亲近,所以找了很多借口,拼命为自己制造机会。”
他脸上的苦涩更深一些。
“后来才慢慢感觉到你并不打算喜欢我——即使是和我有过那样的亲密之后。”
“其实我考虑过放弃的。”
这句话让我听得微微一震。
“可你记不记得那句话:‘女大三,抱金砖’?是小时候大人聊天时听到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印象这么深。遇到你,也就是因为这一句话,让我舍不得放弃。
“我知道自己任性,但和其他人相处的时候并不会,只除了你和家里人;你对我说过、家里人讲过、我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我就是无法控制,不想在你面前约束自己。
“所以刚分手的时候,我很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知道你和家里人是不一样的!为什么不知道你是有底限的!”
缓一口气,他半天又才开口——
“后来和小宇交往的那段时间里,我常提醒自己不要放任自己,因为会伤害别人;可是,对小宇,我根本不会任性!
“家里人都说我成熟了、知道心疼女孩子;可我知道根本不是那样!否则,我不会在听说你曾经想回来和我重新开始时欣喜若狂,也不会在知道你决定再次放弃我时气得想找人打架!”
不,事情不是那样的,我早就说过了,不是你的错,不是!
“是,后来我才知道问题不在这里。”见我摇头欲言,他却不让我开口:“和我交往,对你而言,实际上就象是在复制着你父母的噩梦!”
我震惊地看他激动的神情。
“可是,这对我是不公平的,不是吗?”他调转目光直视我,“我可以理解你的不由自主,但不能接受你因为这样而拒绝我,决不!
“我不知道那天在我家后来他们都跟你说了什么,让你一下子又消失这么久。”他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我也不管那个段什么的是什么人。反正,我决不相信这些下下签,一点也不相信!”他一拳砸在栏杆上,激愤难忍。
你又在任性了,叔伟,你刚刚才说过不会的!
“现在我必须任性!”
象是听到了我心中的想法,他再次抬高声音:“和小宇分手是、不想你被人追走也是!”
“我知道我这样说是在给你增加压力,是在试图感动你。没错,我就是。”他低头——
“望华,我不想要否定的答案。”
山谷中有风吹过,我终于明白了那口钟怎么发出的声音:是风。风吹拂而过,它便收容、包纳,然后发出自己特有的金属喑哑声。
慢慢地想,慢慢地梳理出头绪,我其实很清楚自己的想法——
之所以能在第一次见他时一直那样浅浅地笑;之所以在明知他刻意接近时有意无意地放纵自己;之所以会在见识到他的任性后仍和他守在一起;之所以不断复制那不该复制的噩梦;之所以动过复合的念头却终又作罢;之所以暗自庆幸他放弃了小宇而自己拒绝了路阳;之所以任凭自己被他打动;之所以迟迟不给出否定的答案——
原因只有一个。
现在,我必须告诉他了。
将左手叠在栏杆上他紧握到泛白的右手上,我坚定而清晰地说出口:“叔伟,我爱你。”
他手一震,却不敢马上转头看我,全身更是反常地绷紧。
“可是,我不能保证再和你在一起不会历史重演;毕竟,对于我父母的事,我到现在也没有完全释怀。”
他手的温度一直往下降,通过我的传导到我的心脏,一再地紧缩。
“三年前的事,我不想再说。你和小宇的交往或分手也不会对我构成压力;至于路阳,他的确追求过我,也的确是个不错的人。”
温度降至冰点,他整个人僵化成石。
“——但是,叔伟,我说了,我爱你。所以,我只要求一点,”我终于在声音里加进笑意,“别人我不管,你以后不许逼我吃饺子、不许对我动手、不许说我没有心!”
化石兀自岿然不动。
然后一条、两条、三条,渐渐有了裂缝:他的手翻转过来握住我的——
“我本来就已经道过歉了。还有,你要求的不是一点、而是三点!”
将我扯进怀里,就在对面的钟声里、远方的夕阳中、陡峭的悬崖上、无视佛门清净,深长而热烈的吻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