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质》梓不语

21、你的名字

　　粗暴地扯下对方脖子上系的一个人形挂坠，嬴政面色复杂地看着那小小的木头饰物，阴冷如同寒冰一般的目光却掩盖不了声音的微颤：“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你送给我的。”

　　姬丹话音未落，嬴政冷笑道：“寡人何时送给你这么个破玩意？”

　　“这不是你用木头亲手雕了送我的生辰礼物吗？正面刻着‘丹’背面刻着‘政’，分别是我们俩的名字。”姬丹急切地说道。

　　这些儿时的事，难道阿政统统都忘了吗？

　　“生辰礼物？”嬴政把玩着手里的小玩意儿，“王族的生辰八字都是密不外传的，尤其是王位的继承人，更应慎之又慎，以防有心之人作法暗害，寡人又怎会知晓你的生辰？”

　　“自然是我主动告诉你的。这世上知道我生辰八字的人，除了父王，便只有你了……”

　　即使贵为一国之君的孩子，燕王喜也从未单独陪她过生辰，姬丹唯一的一次生辰是在赵国过的，只有阿政陪着她。

　　姬丹的话音越来越低，她无法肯定这一桩桩一件件往事阿政还记得多少，又或者是自己的话阿政还会相信多少，这些都不得而知。

　　然而那些回忆的点点滴滴连同这个做工粗糙的木头人一样，都是真实存在，毫不作伪。

　　她带着目的来到咸阳，心怀叵测地接近他，从不敢去想往后会怎样。

　　而回忆是他们两人之间唯一纯粹干净的东西了，她不忍也不愿再去触碰、去玷污这份美好。

　　“那寡人的生辰八字呢？寡人没有告诉过你吗？”嬴政盯着掌心里的木头人挂件，若有所思。

　　姬丹抿了抿唇，开口道：“你本想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我，但我并未让你那么做。正因王族子弟的生辰八字是秘密，多一个知晓的人你便多一分危险，所以我并不想知道。我不能让你的身边多一丝威胁，哪怕那个威胁来自我自己……”

　　“你真的是……小鸡蛋？”眼中杀气褪去，嬴政狐疑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子。

　　那些回忆，那些点滴细节对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个冒充者，断不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她真的是当年那个救了自己的孩子吗？

　　嬴政迟迟不敢去直面，去确认，因为他真的怕了……怕那深藏在心底，一直舍不得动的温暖只是镜花水月；怕那些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剥离温情的假象，一切只是一场阴谋，一个骗局；怕一朝梦醒，自己仍然在那狭小阴暗的一隅任人欺凌，苟延残喘地活着。

　　姬丹眉心一动，下一刻，整个人已被嬴政温柔地揽入怀中。

　　“太好了，是你……”

　　真的是你，也幸好是你，我才可以相信一回命运，相信自己并非一无所有。

　　紧紧抱着怀中之人，近乎贪婪地感受着对方身上的气息，少年双眸微合，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寻得一丝丝的安全感。

　　·

　　樊於期从行宫附近巡逻回来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皓月初升，路过嬴政的寝殿门前看见沾了一排的宫人，个个手持灯笼，寝殿里面却漆黑一片，并未掌灯。

　　于是，他上前查问：“王上这么早就歇息了？”

　　“王上从温泉池出来后一直和燕国太子待在一处，也不让小的们跟着，所以小的们只好守在这里。”一个内侍答道。

　　又是单独和燕太子丹在一起？

　　樊於期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心里总是莫名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算了，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吧……

　　想到这，樊於期嘱咐了值守的宫人们几句便去其它地方巡查了。

　　时值仲秋，日暮过后便有了明显的寒意。

　　深蓝的天幕中，明月如镜，繁星点点。

　　姬丹正抱膝坐在草地上看星星，嬴政的声音蓦然传来：“夜间凉，莫受了风寒。”

　　姬丹一怔，随即肩膀上多了点重量，原来是对方拿了件加厚的兔绒外袍披在她身上。

　　“谢谢……”姬丹略低下头，突然间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支支吾吾，“你的脸……没事吧？我，我那一下是无心的。”

　　嬴政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对方指的是那一巴掌，便干脆捂着右半边脸，委屈巴巴的小模样：“怎么没事，现在还疼着呢……要不，你给我揉一揉吹一吹？”

　　“可我打的是你左脸。”

　　什么？是左边么？

　　嬴政顿时尴尬了，继续捂脸也不是不捂脸也不是。

　　姬丹叹了口气，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见对方神色如常，知她对之前温泉浴池发生的事并未介意，想到这里，嬴政内心稍安，便挨着她坐在了草地上。

　　“你不是燕国太子，对吧？”嬴政思忖稍许，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我猜，真正的燕国太子应该是和你长相相似的兄弟吧……”

　　面对嬴政接连的问题，姬丹攥了攥衣角，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想说便不要说了，你的顾忌我明白。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嬴政轻轻覆上她的手，“只要你是我儿时遇见的小鸡蛋就足够了。”

　　仿佛有什么从心底呼之欲出，姬丹不由得偏过头看他。

　　她想告诉她的阿政自己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天真纯净，无忧无虑的孩子了，她的双手沾染了血污，她的心亦被算计和阴谋占满，如今的自己早已面目全非……只是，这些话她怎能说得出口？

　　“既然你不是燕国的太子，那我应该喊你什么呢？”

　　是啊，该喊什么？

　　姬丹么？

　　那是哥哥的名字，和燕国太子的身份一样，都不是她的……

　　一个顶着他人身份的人，一个注定是影子的人，哪会有自己的名字呢？

　　“总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喊你‘小鸡蛋’吧！”嬴政笑道。

　　姬丹不禁莞尔：“你若是愿意，也未尝不可。”

　　至少这是阿政给予她的、独一无二的称呼，不是“燕太子”不是“姬丹”，也不是“殿下”和“少主”……是为数不多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如喊你‘丹儿’吧。”嬴政说道。

　　丹儿……丹儿……姬丹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尽管只有阿政能唤，尽管只有自己知道，然而她依旧满心欢喜。

　　她终于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名字，至少在阿政的心里，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替身和影子。

　　“你怎么哭了……”嬴政转过目光，便看见姬丹眸子泛出盈盈水光，在凉意萧瑟的秋夜中微微闪亮。

　　姬丹一愣，她只是觉得鼻腔有些发酸，竟不知自己真的几近落泪，于是赶紧揉揉眼睛道：“没事，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话音刚落，她忽然指着一颗正划过藏蓝色夜空的星辰，语气罕见的激动：“看，是流星！快许愿……”

　　说着，她当真双手合十闭上双目，嘴里喃喃自语着。

　　等到重新睁开眼，便看见身旁的嬴政一脸不屑的表情：“你信这个？”

　　对着流星许愿，愿望便能实现——这个说法如今连小孩子都未必会相信。

　　“宁信其有……”姬丹略一垂眸，“就像在燕国流传的那个古老传说，当挚爱你的人生命走到尽头，他们会化作夜空中的星辰继续遥望、守护着你。”

　　“挚爱的人？”

　　“我的母后……”半晌，姬丹动了动唇，“我一出生她就离世了，虽然我对母后连一点模糊的印象都没有，可我相信她一直在天上看着我，庇佑着我。”

　　姬丹没有再说话，她宁愿相信冥冥之中有那样一双温柔的手在护佑自己，否则这一路风刀霜剑、尸山血海，单凭自己一人之力如何渡过？

　　“你许了什么愿？”嬴政不欲让她忆起悲凉往事，便岔开了话题。

　　“愿我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皆能得偿所愿，长乐未央。”

　　姬丹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且不论愿望真正实现起来有多难，单是她在乎的那些人便注定是互相对立的存在，而她自己与阿政不也将迟早要走向对立吗？

　　月明星稀，夜色未央。

　　夜风载着草叶凝露的清香不着痕迹地飘过四方宫墙，不知将谁的心绪也一并带了去。

　　花枝微微摇颤的声音，并非万籁俱寂，但风越是吹拂，就越显得此间万物萧索，天地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