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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长乐知县 ...


  •   夏五月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一日,我闹着把戏曲班子里的旦角替换了,要父亲听我唱新学会的浣纱记,父亲拗不过我,只得应了。

      戏台是用新砍下的竹子叠搭而成,父亲喜欢这样清新明净的风格,心情也跟着明快。

      “……为兵戈几年鞍马。回首功名。一场虚话。笑孤身空掩岁华。少小豪雄侠气闻。飘零仗剑学从军…………溪纱一缕曾相订,何事儿郎忒短情,我真薄命。天涯海角未曾经。那时节异国飘零,音信无凭,落在深深井……为邦家轻别离,为邦家轻别离,为国主撇夫妻。割爱分恩送与谁……采莲泾红芳尽死,越来溪吴歌惨凄。宫中鹿走草萋萋。黍离故墟,过客伤悲……人生聚散皆如此,莫论兴和废。富贵似浮云,世事如儿戏。唯愿普天下做夫妻都是咱共你。”

      这般唱着,那扶桑小径影影绰绰仿佛有几个人过来,父亲浑然不觉,也未得小厮通报,躺在竹椅上仰面闭目晒太阳,不时跟着各个角儿哼唱。

      曲词我早已烂熟于心,边唱着边留意。

      竹林尽头果然有管家领了两个人过来,管家之后第一人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直裰,四十五六岁模样,正是我未来的婿翁夏公。后一人青布直身,腰系丝绦,极为素净,是我的……未婚夫。

      对于存古从露水朋友到未婚夫的身份转变,我还未适应过来,心下不免有些忐忑。

      三人走到父亲身边,父亲沉浸清柔婉转的海盐腔之中依然未发觉,直到我与各角儿停止唱合,父亲才察觉,起身看到来者,惊喜之余忙命撤戏换酒席。

      夏公注意到了我,笑着招手让我过来,对存古道,“这便是秦篆了。”

      存古见了我似乎并不惊讶,只是眉眼俱笑,移身到了我旁边,“无须上穷碧落下黄泉,便找到了你。”

      我抿唇一笑,想着存古说话实在娓娓可听,搁谁听了心里都美滋滋的。

      也许,夏公告诉过存古,他的未婚妻名夙字秦篆。又也许,他从我交换到他家的凤帖上见到‘谨遵玉言,愿结秦片’答语的下方落款“眷姻弟钱栴暨女钱夙别字秦篆,现年九岁顿首”……总之,来这儿之前,存古必是知道的。

      母亲去舅舅家看蔺乔去了,所以只有父亲与两位哥哥,同夏公及存古吃饭。

      此时大家都已落座,美味珍馐也陆续端了上来。大家都边吃边谈话。

      身着牙白缎地提花道袍,髻插鎏金发簪的不识哥哥笑着道,“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话,云在青天水在瓶。有关于佛道两家的作品,我最喜欢这首,宋代李翱翔的诗,有道家真味。云在青天水在瓶。真真涤荡人心的句子。”

      存古用丝绢轻轻擦了擦嘴角的油渍,“这种诗,解释是枯燥无味的。关键是个境界,很好咀嚼。题目是个寻访高人的诗。高人于松下悟道。我来了,没有交流,便被这意境所感染。我是这么理解的。道家讲究自由,云在青天水在瓶,各安本位。感觉人与自然浑成一体,问道冥想。”

      我支起下颌,“第一句不是真鹤,就是说身形犹如自由翱翔的状态,整个人轻松自在。两函经,就是两匣子经书,描绘出一种干净利落的画面。”

      身着粉色缠枝莲暗花缎道袍的漱广哥哥挑着剑眉,神采奕奕道,“大家都是先入为主的感悟文字的意境。我乍感觉到,就是一个有钱闲人在装伪高雅,炼得身形似鹤形,吃的比较素。千株松下两函经,到哪都是那两匣子当家的经书,感觉犹如现在低调有钱人手里的紫檀手串似的。我来问道无余话,别往深里想,他就是想装个仙风道骨的人,特别是千万别和人家论道,有穿帮之嫌。云在青天水在瓶。其实就是人家的炫耀,看看我们有闲人的舒适生活,蓝天白云,还有一瓶水,怎么舒服怎么来。”等到大家瞠目结舌时,漱广才来了一句,“其实我这是戏谑,曲解这首诗。”

      不识哥哥啼笑皆非,“我说呢,哥哥怎么突然来了这些话。”

      漱广哥哥正色道,“前面的戏言纯属瞎扯,大家有选择性地过耳即忘吧。但是这也从一个角度,体现了宋诗不如唐诗的纯粹,大气,淡泊。按佛教的话说,就是已经刻意了,着相了。”

      我道,“有关佛道二家的诗,就是喜欢玩虚的。即使偶然有好句,却没有名篇。”

      存古目光流连在漱广哥哥眉间,笑着道,“但经漱广这么一说,无聊也变得有趣呢。”

      四人俱是仰首朗笑,相互敬酒,继续兴致盎然侃侃而谈。

      夏公与父亲耳鬓交接说着悄悄话,父亲听罢连连捋着胡子颔首微笑。

      存古忽然向父亲问道,“今日时局如此,不知丈人所重何事,所读何书?”

      父亲答了,也似未答,“我所重所学,与你父亲差不多。”

      存古打破沙锅问到底,“差不多也是有些差异的。丈人可否仔细说来?”

      我看着存古,得意洋洋道,“父亲已撰左求二卷,史尚四卷,再著白门集,如今又正著城守筹略一书,见识广元,与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人大有不同。夏公子觉得家父素日里读些什么书呢?比之夏公又有何不同呢?”

      “城守筹略……”存古反复默念,抬起头问父亲,“不知丈人的这本书写了多少了?”

      “只写了一卷而已。近日根据随先父巡抚云南时的所见所闻而写,几年前先父西去,也再没有了实地考察的机会,纸上谈兵,终觉浅薄。只能暂且告一段落了。”父亲嗟叹。

      “丈人高才,来日定有机会的。”存古露出钦佩的神色,“若到时候写完,存古一定拜读。”

      父亲淡淡笑着,不语。

      时不时打牙配嘴,言笑晏晏,饭总算是吃完了。父亲又领着夏公和存古游园,散散步。

      西城苑里的楝花经了昨夜的滂沱大雨败落在地,只有几株犹有花枝,也已不生气了。

      我骤然想起了杨基的一句‘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下意识地吟了出来。

      存古道,“楝树开花,已经是枇杷摘完很久的事了吧。”

      不识哥哥道,“早枇杷上市时,已经错错落落地有楝树开花了。”

      漱广哥哥笑道,“一看存古就不像妹妹这个老饕,什么都吃。”

      存古道,“不喜欢枇杷,以前吃过一粒,试了试,结果是酸的。”

      父亲道,“建议还是要吃一点的好,收风去湿化涎,江南毕竟湿热之地。”

      存古摇头,“那一粒打消了我再尝的念头,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尝了。”

      父亲道,“枇杷两层皮,你没把里面的骨头外的那层膜去掉,所以,味道带苦涩。但是,其药用价值却偏偏就在那一层膜上。”

      不识哥哥陡然失声笑出,“小时候秦篆还闹过笑话,家里种的是广玉兰,仲驭叔父家里,却种有几棵大枇杷树。在仲驭叔父家里吃完枇杷,回来就抱怨家里的广玉兰树不结枇杷,是公子树。”

      我嘟了嘴,“二者本来就长得有些相像嘛。”

      漱广哥哥以劝说的口气对存古道,“可见,枇杷吃多了对智力发育并没有多大的促进。还是少吃,少吃。”

      不识哥哥又接住话茬儿,继续取笑我,“不只对智力没有促进,还留下后遗顽症了呢。以前去非叔父家有大把的樱花树,却从没看见结果子。秦篆还很痴傻地问,为什么樱花树不结樱桃呢。”

      父亲与夏公齐声大笑,又开始交头接耳。

      漱广哥哥又道,“还有啊,秦篆居然跟着别人,把芦苇连根拔起,吃下面的嫩根芽。”

      不识哥哥跟漱广哥哥配合得天/衣无缝,“其实老饕真的不错,不挑食。桑椹带红都酸,她连绿的也吃。”

      我两位芝兰玉树的哥哥,狼狈为奸起来相看两不厌,只有我觉得此时的他们真令人讨厌。

      存古唏嘘不已,“带红的吃着酸酸甜甜的,还不错。只是绿的的话……”

      我情不自禁垂下眉头来,隐晦地解释,“小时候,对山野很好奇。感觉什么都能吃……”

      存古站到我身旁,揽住我的肩膀,“下一次,允许好心情勾搭上好奇心,也带上我。”

      我笑看向存古,重声回道,“嗯!”

      “哎呀,这就开始结党摆显恩爱了。”漱广哥哥道,“不识啊,有没有受到伤害?”未及不识哥哥分说,又对父亲和夏公道,“父亲,夏公,你们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来给不识作媳妇。”

      不识哥哥笑笑,“哥,我早已向父亲母亲表明了心迹,考不上进士,我是不会谈论儿女私情的。”

      孩儿意,只为功名半张纸……我想起了明日坊前不识哥哥抽到的那支签上的灯谜。一直都没有想起来问过他们是不是去过明日坊,此时想着要问,却又是不合时宜。

      “明年,我就可以和哥哥一起参加乡试了。”不识哥哥露出翘足引领的神色。

      漱广哥哥与不识哥哥心潮澎湃地握住了手,传递给彼此最真实最笃定的支持。

      夏公由衷赞叹,“彦林的两位公子,果真是人中龙凤。”

      父亲道,“存古也是人中翘楚啊。不知彝仲此去长乐为存古作何打算?”

      夏公道,“存古有意随我一同前往长乐,增长见识。我也带了他的老师沈弘济。弘济通晓经学,品德端正,工骈文诗词,兼精八法。有了弘济指导,存古也好见识、进学两不误。”

      存古也要去长乐了。我还以为,他会留下来。

      存古有意无意地紧握住了我的手。我强颜欢笑,奈何面似靴皮。

      父亲道,“提前学习政事,除了多见识,也是为了中第后的实习能轻松点儿,早日考核通过为国家效力。日后任职处理政事,也更有经验。漱广曾随他的叔祖父,不识也随他仲驭堂叔父旁学政事,只是漱广和不识的叔祖父和堂叔父相继乞命终养归里,政事的学习也就止于此了。如今,一心只在学业上了。”

      之后的游园赏景,我心不在焉,再没了兴致,大家的话也只听得断断续续。

      存古似乎发现了我的异样,忽然停下脚步,“秦篆,那边河塘好像有白色的菱花,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我恍惚着点了点头,任凭存古将我拉到塘边假山的后面。

      塘中菱花盈盈挺立,随风微晃。存古欲言又止,呆呆地望着菱花。

      我也不是非情爱喂养不可,我有父母哥哥,世交姊妹好友,也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也就够我日日欢欣了。只是存古要走了,想来有些失意罢了。可是,如果有存古,我会更欢欣的。

      我破颜微笑,“其实,我大概知道你要讲的话。我也不过一阵儿的不开心,过一会儿就好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去长乐吧。”

      存古此刻不苟言笑,“我在婚姻,有十足的担当。可在爱情,却是……连承诺都没有胆量许下。”

      我不想给存古压力,“你只须隔一段时日把你的良诗美词好赋寄给我,好满足我这痴傻拥趸的愿望。”一转念,“呃……赋就算了……你看如何?”

      存古笑逐颜开,“你就这么嫌弃我写的赋啊。”

      嫌弃极了!我笑而不答,要径自走开,却被存古扣住了手腕。

      我本能地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被扣住的手腕,随后又顺着存古的手臂看上去,对上了存古的眼睛。

      存古笑看着我,“你就不好奇你我的亲事是怎样促成的?”

      存古不提,我还真想不起要问。存古一提,我也好奇起来,“难不成是你跟夏公说要娶我为妻,所以就来我家提了亲?”

      存古笑笑,“猜对了。”

      我也笑笑,“这么心急定亲做什么?五六年后再定也不迟啊。”

      存古紧接着挑了眉,“先下手为强。”

      我:“……”

      存古低首叹了口气,“我就要去长乐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抬了眸,“最重要的是,有人跟我一样有眼光。”

      我不懂他说什么,问了句,“跟你一样有眼光的人?谁啊?你们同时看中了什么?”

      对我的三个问题,存古只吐出一个人的名字,“祁理孙。”

      ‘同时看中了什么’这个问题已经不言而喻了。呵!果然人多眼杂这个词没错。

      存古笑了笑,“丈人讲学那天我可是看见了。幸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我又有不明白的地方了,“既然流水无情,你还着什么急?”

      存古认认真真道,“我只怕,流水无情,不过是因为她当时还不懂情。”

      若是我日后懂了情,对别人动了情,待他从长乐回来,我已经被别人定下了,他就追悔莫及了。原来是这个理。

      我笑言,“早定了也好。日后别人问起来,我就可以很自豪地拍拍胸脯,说我自己名花有主了。而且,名花之主还是大名鼎鼎的神童,华亭夏完淳。”

      存古看着我,此时仍拉着我的手,眸中渐渐有了几许柔情,很像……很像奕庆那一日的神色。

      我心下有些乱,低眉避开了存古的目光,拉着存古往漱广哥哥他们那边去了。

      天色渐暗下来,大家也都走累了。

      父亲把夏公和存古引到专为仲芳叔父闭阁操琴作画所筑的三弄楼歇息,清幽雅静,从二楼小窗望下,刚好可以看到塘中菱花。

      是夜,我很快便睡下了,隐隐约约听得小雨淅淅沥沥了一夜方止。

      翌日早晨,夏公和存古已准备妥当,就要出发前往长乐了。

      存古留了一首词给我,煞有介事道,“听不识说,你说写诗词以博姑娘欢心为目的,就写豪放。所以我昨夜原本想着写首豪放的给你。可是儿女情切切又如何豪放得来,所以我还是写了鹊桥仙。”

      菱花嫩对,沉香慵爇,幽恨茫茫千结。待将一枕化愁肠,却又梦人间离别。几番烦恼,一天愁闷,半雨半晴时节。猛然听得杜鹃啼,又早是一轮残月。

      一纸鹊桥仙,诉尽长离别。

      我该如何回应存古,又该如何面对这别离。

      前几天看渔阳句法,很多都要求诗可以发牢骚,但是不能一发到底,最好有一般的模式,前两句发牢骚,第三句转,第四句接一句不着边际的景语。也就是说结句宕开一笔,越是不着边际,越是余韵不绝。当然,荡开最讲究火候。近了不行,远了也是败笔。

      渔阳句法,对诗词颇有裨益。对人生也如是,不过前提是要学会学以致用。

      比如,我以前在大街上见过一女子,心上人要走,就两眼泪汪汪追着,喊着不要走,不要走呀。这样真的很没档次。

      我觉得,依着渔阳句法的启示,合适的做法是,心上人要走,你递上一把伞,一袋干粮,对他说,路上别淋雨,别饿着,然后哀婉的看着他。得知道抓紧了,反而得不到。

      当然,我按自己认为合适的那样做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长乐知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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