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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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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岁时,明玉七百岁。
七百岁的明玉可以将雪粒凝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明珠,再解下他项上的大红绦串成项链给我戴上。
他的动作很轻,如落雪侵阶无声,我喜欢看明玉安静而洁净的脸,他似乎天生便不会有儿童的嬉闹,脸上永远是不变的无喜无忧,只有见到我时眼睛会更亮一些,可也就是那时候他的眼角眉尖开始出现忧郁,晓雾一般挥而不去若隐若现的忧郁。有时候这种忧郁会凝成细细的冰珠附在他的额上,在阳光下发出七彩的光,如虹。宫女们若是看见了会忘记行礼而痴痴地看并咋舌赞叹。可是明玉并不喜欢这些冰珠,便变出掌刀倏地抹去,那些冰珠就在瞬间全部烟消云散。
有次老宫主衣天看到了这冰珠,神色大异,狠狠盯了半晌终于长叹一声,道,此珠如此不详,只有濒死之魔面上方会出现,而此子年方幼齿,相貌非凡,死会得此死气?
后来明玉说,姒雪,可能这便是人类所说的爱便如死吧,你知道的,若不能爱你,我可能会死去。
当时我不以为然,日月魔宫的王族生来法力便可及天并可以长生不老,这,不过是他嚇我的把戏,我岂能上当?
我便盯紧了他,鄙夷地说,你也怕死吗?也是,从来爱便不及生的,人间说夫妻恰似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原来魔界亦不过如是。
明玉便不再说话,只用他忧郁的紫眸看着我,这个时候他已经可以将那些冰珠在还未出现时便化解,所以我看不到那些冰珠。
七百岁的明玉身披一副赤金锁子甲,胸间挂一如意护心镜,腰悬一柄有七七四十九颗珍珠的剑,头戴麒麟摩云盔,脚踏凌波截云靴,涉水行云驭火乘风如履平地,每次出现整个宫中便风起云涌,周围一片红云如火如影随形,所有宫人不敢着目,要远远觑着才能偷看一眼。
日月魔宫的王族从来都是威武高调地出现,这是魔宫万年的传统。
可是最灼目的还不是这些,那是明玉的一双眸子。明玉的眸子微泛紫气,回旋隐现之间便有丝丝电光如剑气般吞吐长伸缩,他的瞳孔开合间便可令周围忽明忽暗。红药说,紫是三界之中最尊贵而神秘的颜色,红药说,二宫主的眼神像天上变幻莫测流光溢彩缤纷绚烂的云。
红药说话的时候洁净的脸上居然满是崇拜,甚至,向往。
我油然生怒。
不,明玉是我的,只是我一个人的,他曾亲口对我说过。
我不要任何人向往他,无论是谁!
纵然,我并未见得喜欢他。
我在红药头上敲了一记,死丫头,你知道什么,就敢乱说?
红药掩口嘻嘻而笑,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我就知道小姐,小姐喜欢二宫主。
我胀红了脸,扬起粉拳要去打她,红药却一闪而逝,妖笑声仍不绝于耳:我还知道天上的云是留不住的,二宫主的眼神却可以留得住,若非如此,你为何脸红?嘻嘻……
我委顿下来,心下黯然。
我抓不住红药,尽管她只是我的丫鬟。日月魔宫里的人个个法力高强,就连一个宫女如红药都可对阵数百天兵。我对她没有办法。他们都可以随意戏弄我,我只不过是魔宫里的一个异类,一个最平凡而渺小的人类,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类。我不能像红药那样变成花朵在花园里吸引蝴蝶然后轻而易举地将它们捉住,也不能像她那样变成一尾鱼在水里和那些有两只翅膀的游鱼嬉戏,更不能像水悠扬那样左手变出三十六种乐器同时为明玉演奏,右手变出一十八种兵器在明玉面前炫耀如柳身形,如花身姿,我更不能与明玉一起飞越行云到西无峰上看月亮,到囚龙池里捉青蛙,那里的青蛙都长着六只脚,叫一声便可从嘴里掉下一颗珍珠。
明玉有时会捡些这样的珍珠给我,说,你用这些珍珠化水洗脸便可以百病不生的,我并不怕生病,所以我总是将那些珠子背转他藏在我的百宝箱里,我曾听说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一片沃土,那里有一个富庶的国家,那里的首领叫皇帝,皇帝住在皇宫里,皇宫里有很多珍贵的珠宝,一颗便可够普通人家吃上三年。
我想留着一些将来也许有用呢。可是我并不让任何人碰我的箱子,那是我的秘密。
岑刀说,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些秘密的。
是的,我会一直记住岑刀的一些话。这也是一个秘密。
可是我无法留住岑刀。
如果我有红药的法力也许我便可以让岑刀不死。
可是我是一个人类,我什么也不能。
我为什么要是人?
我陡然生恨。说不定红药这会就变成一把梳子什么的躲在哪个角落准备看我的笑话呢。
我向室内冷冷环视一圈,拿起桌上的残茶,慢慢酌了一口,道,红药,我是管不到你了,你会一十八般变化,可是我只是想知道,当如花夫人来的时候,你还会几种。
我话音未落,桌上的一张素笺已翻了两翻落在地上便现出了红药的模样。
红药跪在我的膝下全身颤抖,哀号道,不要,小姐,我再也不敢了,请小姐饶过我这次吧。
如花夫人是日月魔宫的女主,也就是明珂的妻子,还是宫里的首席司法官。她的手段之辣往往令人思之噤口,据说她曾将一名私奔的丫鬟和她的情郎、孽子一起关进暗无洞里。那个丫鬟可以看到她的情郎和儿子,却不能触摸他们。如花夫人将他们一起关了九个月,在第三个月的时候那个婴儿便饥饿而死,死的时候全身发青,脑袋硕大,双目沉陷,在第五个月的时候,那个男人终于熬不住饿,将儿子的尸身生生吞掉,连一块骨头都不剩,就是毛发都囫囵咽下,最后便趴在地上舔早已干枯的血。
在第九个月的时候那个男人也终于饿死,死的时候身体萎缩一如那个饿死的婴儿,而这一切均在那宫女的面前轮番上演。那个男人死了之后如花才将那个宫女放出来,可那宫女刚出来就疯了,在暗无洞口心神俱散连元神都化作轻烟散得无影无踪。
从那以后,日月魔宫便没有私奔的宫女。
我定了定神,道,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变化身形,不得违抗我的任何命令,否则我便将你交给如花夫人。
红药脸色煞白唯唯而退,然后在距离我十步处立定,垂手而立再不敢有分毫动作。
看着红药小心的样子我有些快意,却又些怅惘,以后谁来陪我玩呢?威严本来便是高傲来维持,高傲却要以孤独为代价。
我留下红药自己搬了张凳子到花园里看云。天空有大片大片的云像风一样呼啸而过,竟然真的不能留住一瞬,天边处也有幻化极慢的,可是却也每分每秒都在聚散,这一刻的和上一刻的不同,下一刻的和这一刻的不同,我伸出手去,却触到虚空。
很多东西在发生的同时就在死去。
有只鸟儿飞矢一般地追着一片云,却被身后的云打落,身形箭一般地往下坠,我的目光正要去寻找那鸟儿的踪迹,那鸟却被另一片云卷着不知到什么地方。
我难过得泪眼朦胧,无边的绝望像云海一样将我吞没,我觉得自己便是那只鸟儿一样将会在三界内消失,尸骨无存。
我窒息得抓紧喉咙。
我只觉得自己坠落无边的云的海洋,没有了意识,也没有了挣扎,就那样渐渐变轻,变得虚无。这样不用思考也好,不会累,可以,好好的,好好的睡上一觉,至少这里很纯粹,很白,没有血,没有污,没有杀,没有刀兵的铿锵,没有凌厉的眼神。
我便要睡去。
忽然一阵红云向我飘来,瞬间便将我截下,红光里两道紫光开合间潜入我的心神。
我悠悠醒来。
睁开眼却看到明玉忧伤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