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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返魂香(08) ...

  •   乔炜睡得并不安稳。
      事实上,他在这间公寓里鲜有睡得安稳的时候,但是郑敏在这儿,他还是常常会选择在这里过夜。
      他做了很多梦,一层叠着一层,场景飞快地扭曲转换,光怪陆离。
      他梦见十五岁那年在路上捉到的流浪狗,它没有尾巴,拖着一条瘸腿,毛被灰尘和雨水黏成一绺一绺的,乱七八糟,唯有一双眼睛仍是黑亮亮的。
      他和几个同龄男生把它困在角落里,放肆地大笑着,往它身上砸石头,踹它的头和伤腿。
      流浪狗呜咽着,想逃出去,可每当它要突围的时候,其中一只脚就会狠狠地把它踢回角落里。
      刚开始砸的是路边捡的石头,后来他的一位同伴惊喜地发现附近工地上有很多整块的红砖头,坚硬平整,它们也派上了用场。
      最后,他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拎起书包,讨论待会儿吃什么晚餐,最近新上市的游戏,以及班里的漂亮妞儿。
      那条流浪狗应该是死了吧,他们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它没动静了。
      走得远了,乔炜回头看了一眼,角落里垒起来的石头和红砖仿佛是一座坟墓。
      他又梦见十一岁的时候自己烧死的那只老鼠,灰色的,脏兮兮的。
      他抓到它,踩着它的尾巴。那只老鼠吱吱乱叫,拼命往前跑,接着又打着滚,扭过身子死命地咬在他的运动鞋上,但无论怎么做,它都逃脱不了。
      那只老鼠被他淋上汽油,火柴一划,点着。
      它惨叫着,发疯地跑,它那么小,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珠“啪啪”地爆裂。
      皮毛转眼间就烧没了,火焰吞噬着它的躯体,空气里弥散开一种令人反胃的肉香。
      可它还在跑,跑到离水沟不远的地方,一下子栽倒了。
      然后,再也没动过。
      他颇为失望地走了过去——等等,当时他走过去了吗?
      他记得自己明明是转身就走的,可在梦里,他却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那团全身蜷在一起的老鼠突然一弹,直立起来,像人一样站着,血肉模糊,身上还带着一簇簇燃烧的火焰,两只眼窝空洞洞的,它看着他。
      它越变越大,遮天蔽日,在他身上投下巨大的阴影,而他却在不停缩小。
      最后这只硕鼠张大了嘴巴,啊呜一口,把他吞进了肚子里。
      巨鼠的肚子里是暗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乔炜试探性地伸出手去摸,他以为自己会摸到一手黏腻腻的东西,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像是被吞进了另一个完全漆黑的空间,没有声音,没有边界。
      他想说话,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一束光从他背后打过来,仿佛舞台上的追光灯猛然打亮。
      他看见了面前自己的影子,小小的一枚,稚嫩的,孤零零的。
      乔炜回过头,原来他身后开了个高高的窗子,窗外有一轮又圆又亮的满月,光是从那里来的。
      借着那光,他看到了自己的双手,竟然是一双稚童的手。
      他忍不住用手摩挲了一下头顶,头发细细软软的,一点也不像现在这么粗硬扎手。
      乔炜恍然大悟,他想起来了——这应该是他九岁时候的事情。
      放学后,他被几个亡命之徒绑架了,关在某个废弃的仓库里。
      “吱嘎”一声,沉重的铁门被缓慢地推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他脖子靠近喉咙的位置边有一道显眼的伤疤。
      他想这个男人的运气一定不差。
      “打给你老爸。”男人命令道,把一部厚重的大哥大塞在他的手里。
      他愣愣地看着对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不知道……”
      “你放屁!”男人一巴掌盖在他脸上,“乖乖的!想活命就赶紧!”
      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想哭,但不敢,九岁的小男孩已经会审时度势。
      他后边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走上前来,陪着笑:“大哥,别把小孩给打傻了。”
      “连老爸私人号码都不知道,说不定他本来就痴线!”他啐了一口,“妈的,张子强都能从李嘉诚那里搞到十个亿,我就不信我们从乔家这里搞不到!”
      “说到底,还不是我们自己准备不周全。”远处一个矮小精壮的男人阴阳怪气地说道,“连人家电话都不知道就绑了他小孩,真是搞笑。”
      “……我知道,”小小的乔炜抬起头,嗫嚅着嘴,“我知道爸爸秘书的电话。”
      男人走过来,大手一提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大点声!”
      他被吓得打了个寒颤,正想重述一遍自己的话,“啪”的一声,背后的光突然像是被谁一下子切断了,整个空间归于一片虚无的阴晦。
      “噔”的一下,这次灯光从前面亮了起来。
      乔炜一眼就看见郑敏雪白的身体,跪坐在飘窗上,他这才发现原来她这样瘦,连隆起的脊椎骨都清晰可见。
      他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手臂上莫名其妙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要站起来,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像是深陷在椅子上一样。
      郑敏侧过头,用一只眼睛看着背后的他,白亮亮的灯光把她的脸映得朦胧不清,连侧脸的线条都模糊了。
      她轻轻张开嘴,冷冷地说了一句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见,但他知道她说了什么。
      ——“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不要。”他听到自己喃喃道,“不要。”
      然而那个声音还是响起了,砰——
      震耳欲聋,好像就在他耳边环绕,他的大脑一瞬间变成了一座空荡荡的山谷,只剩下这道彰显着郑敏的决绝的声音不停地回响。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终于把呼吸平复了下来。他伸手往额头上一摸,手心全是冷汗。
      他看向窗外,窗帘的缝隙里透出蒙蒙的白,天快亮了。
      再也没心思睡下去了,乔炜起床洗漱一番,眼见着时间还早得很,想了想,冲了杯咖啡,打开手提电脑,把房子里的监控调了出来。
      开始他还有几分漫不经心,很快,他死死地盯着屏幕,眉头皱了起来。
      ————————————
      危素依旧被困在梦境中。
      郑敏那自戕式的一击使她头疼欲裂,她眼前一片血红,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只听见两只耳朵嗡嗡作响,还有自己的呼吸声骤然放缓。
      她感到自己的身子慢慢向后倒去,突然顿住,而后又往前面的玻璃窗上狠狠撞去。
      不知道从哪来传来细小的喀嚓声,她恍惚间怀疑郑敏的前额骨头已经开裂。
      乔炜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他慌张地跑到她身后,还差点被地毯绊了一下。
      他用力地掰住了郑敏的肩膀,制止了她的动作,语气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你想死?!你想死……”
      他的话语传到危素耳朵里时变得缓慢而音调扭曲,就像是溺水者在水底听见别人大声讲话一样,声音一圈圈随着水纹扩散开来。
      她很想骂乔炜一句“脑残”,他居然还摆出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郑敏遭受虐待却无力反抗,死亡是她唯一能获得自我解脱的方法,如果不是心如死灰万不得已谁愿意走到这一步?
      真不知道他是吃什么长大的。
      而郑敏……难道她是因此而死的吗?
      危素被撞得乱七八糟的脑子里刚一冒出这个想法,周围的一切突然间都静止了,像是放到关键处的电影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窗外的雨滴悬浮在半空中,乔炜从背后抱着郑敏,郑敏奄奄一息,脸上的表情是某种奇异的快慰。
      危素也跟着他们俩一块浑身僵硬,不能动弹。
      她缓缓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强忍疼痛:“可以结束了吗?”
      没人回答,她又问:“……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眼前的玻璃上倒映出郑敏和乔炜两个人的身形,过了一会儿,又影影绰绰地浮现出一抹黑影,看不清脸,但危素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那是谁。
      危素的心砰砰直跳,她分辨不出这道黑影是什么,是鬼魂?还是怨气?
      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半晌,她开口:“你要我怎么样?”
      这一次,她的问话终于有了回应。
      “让他死——让他死!!”
      黑影扭曲变形,时而拉长,高至天花板,时而撕裂成两三条,它发出的声音嘶哑而尖利,几乎要刺穿她的耳膜,可她却不能伸手捂住耳朵。
      危素原本以为老鬼的声音已经够刺耳难听了,没想到山外有山,鬼外有鬼,强中更有强中手。
      它口中的“他”是谁,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危素从来没有杀过人,她还不至于那么没底线。
      让鬼魂烟消云散可以做得不为人知,但杀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怕自己没有那个本事。
      更何况,乔炜还不是什么普通人,他是乔家的大少爷。
      在香港这种地方,像这种高门贵宅,家里多半是请了神仙护佑着的。
      她没有直接拒绝它,问道:“怎么样才能解开我的诅咒?”
      没想到,它还是那句话,连音调语气都一模一样:“让他死——让他死!!”
      “让他死——让他死!!”黑影不停地重复着。
      也不知道是多大的怨念,对方就像刚学舌的鹦鹉一样反反复复只会这一句,危素听得耳朵难受极了,“杀了乔炜,我肩膀上的诅咒就会消失吗?”
      “让他死——让他死!!”
      危素不知道说什么好,反正说什么对方都是同一句话,叹口气请求道:“……先让我离开成吗?”
      “杀了他——杀了他!!”
      无法沟通,根本无法沟通。
      黑色的影子倏地消失,连带着那道声音一起消失了。
      周围的景物动了起来,雨水又淅沥淅沥地下了起来,远处公路上的车灯重新开始流动,她脑袋里也继续翻江倒海般地作痛。
      外界流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像是被按了快进。
      危素被隔绝在外界的时间线之外,任凭各种景象扑面而来,仿佛身陷流沙。
      她突然觉得十分荒唐,她看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不真实的电影,还是部俗烂的伦理片,可她偏偏置身其中,还被迫要体味跟女主角相同的痛苦。
      她感到自己被抬上医用担架,被戴上氧气罩;她看到乔炜跪在自己病床前请求原谅,她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绷带;她看到乔炜喂自己喝汤,用袖子擦去了她嘴角的汤渍;她出院,他抱了一大束香槟玫瑰在病房门口等着……
      她眼花缭乱,几乎快窒息,几乎要分不清自己是危素,还是郑敏。
      神思不定间,她最终可以确认的事情只有一件:
      郑敏,她,竟然原谅了乔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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