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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猫鼠 ...

  •   医院。
      战争国家的医院,总是摇摇欲坠灰尘仆仆的样子,来往的医生护士都行色匆匆,仿佛下一秒就会麻利的收拾好家当转移阵地以躲避突袭。
      这家医院是临时建立起来的,借用了这座城市原本的学校的教学楼。眼下教职工和学生早已撤离,教室清空桌椅,密密麻麻的排满了一张又一张的简陋床榻。输液瓶无处安放,便由病人用能自由活动的手举着,人走动时带起地上灰尘,沾得裤腿发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与消毒水味儿混杂在一起的古怪气味,充当垃圾桶的瓦楞纸箱里丢满了用过的输液针头,上头甚至还沾着血,委实令人怀疑这家医院的卫生状况。
      但是这是附近唯一的一家可以算得上“医院”的地方了。

      我们一路躲避追杀逃到这里,直直冲进学校操场,唐晓翼抱着昏迷不醒的那个男孩子跑得比谁都快,一路高声叫着冲进了医院。他神色焦急,眉目间沾满黑色火药与灰色尘埃,那双黝黑的眼眸当中闪烁的乃是令人见之难忘的躁动不安。
      他害怕失去那个男孩。

      我慢吞吞地下了车,对着只剩下一半的后视镜整理了一下伪装,正想趁司机不备溜之大吉。谁料那司机竟是个老手,他跟着我下了车,等在我身后,像是准备要跟我一起进去医院。
      操控重机枪的那人也下了车,跟司机并排站在一起。我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那两位彪形大汉落在我脊背上的不善眼神。

      我深吸一口气。
      好吧。
      你戏精黛姐上线了。

      我转过身,放松眼神,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呼——死里逃生啊。”
      那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掏出手机,片刻,手机递到我面前。映入眼帘的赫然便是谷歌翻译的页面,上头用拙劣的机翻写着一行字:辛苦你了,小姐。
      原句是英语。他们不会说当地语言,所以用谷歌翻译与我交流。
      我决定不告诉他们我会说英语了。

      我们仨走进医院大门,我被他俩一左一右夹在中间,两个一米八以上的大汉的威压立竿见影,我拘谨的揪着衣裳、僵硬的迈着步子,颇与当年林黛玉进贾府那般感同身受。
      护士将我们径直带到了四楼。打开一扇挂着蛇旗(1)的门,几个原本正围着桌子讨论的老者回头过来看了一眼我们,一个看起来和善一点的指了指一边的沙发,我们便走过去坐下,他们则继续他们被打断的讨论。我凝神细听,捕捉到几个关键词:心脏病、晚期、肺水肿、病危……

      须臾,门再次被打开。这次进来的是脸色苍白的唐晓翼。
      他脸上的灰尘并未拭去,整个人都是机械性的,神游一般走到我们身边,挨着某位大汉坐下。大汉也不多问,我们四个沉默着挤在本来是三人座的长沙发上,我被两个体重在七十公斤以上、浑身都是肌肉的外国大汉夹在中间,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干什么非要受这种罪,跑错了房间进错了门,现在被一群人盯着脱身不得。

      我的旅行箱还搁在旅店的房间里,想必现在已经被那群暴徒缴获了。他们对我有印象,一打开我的箱子、看见我的护照,就会明白我的身份,我又与在他们面前逃走的人有关系,暴徒们恐怕非得在我出境以前将我就地处决。
      不然他们恐怕在这个地方是混不下去了。
      放我出境,等于自寻死路。

      我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不露声色。

      而且箱子里还有很多我的私人物品,我是必须要拿回来的。也就是说,我得回去一趟。
      当然不是想回去就能回去的,而且现在时机也不成熟。我手头只有一把孤零零的小手丨枪,子弹也不够用——就是够用,我也没有一头热到跑到那帮武装暴徒面前送死——我瞟了一眼左右两侧的大汉,在心里暗自盘算,要是他们帮我,我夺回箱子的把握有多大?
      要是有台手机或者电脑就好了,那样的话,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各种现代化军事武器任我差遣啊。

      不行,现在绝对不是表明身份的最佳时候。
      况且,我还没有摸清楚唐晓翼他们的来历。

      他们全身上下没有一样可以透露身份信息的东西,大汉们穿着的就是最普通的T恤半裤和运动鞋,唐晓翼穿的珍奇一点儿,是中国的改良唐装,单凭外表和装备,我判断不出他们究竟来自哪一方势力。
      那……
      就是戏精黛姐的套话时间了。

      眼下我盯着鞋尖装个没出息的小妇人,先交给男人们去好好处理他们的事情。

      专家组结束了他们的讨论,一个看起来是领袖的老人向我们走来。他向唐晓翼微微弯下腰,沙哑苍老的嗓音传递出他的无能为力:“对不起,唐晓翼队长,我们尽力了。”
      唐晓翼——队长?
      喔,还是个小领导。

      看他们一进医院直接找世界卫生组织的架势,我就猜到唐晓翼大概属于某个十分庞大的组织。
      这家战地医院拥有世界卫生组织派遣的人道主义医疗组,如果没有一点儿坚强后盾,是绝无可能见到他们的。可是唐晓翼不仅单刀直入见到了,还让专家组的领袖对他表现出恭敬的态度,那么其中门道可就大了去了。

      唐晓翼挥了挥手,神色疲惫,不发一言。他眼中布满血丝,肩膀猛地塌陷下去,像是不仅是那个男孩子的大限至了,唐晓翼自己的大限也临到头来。

      -----

      入夜。

      我已与两个大汉混得熟了。开车的那个叫汤姆,操纵重机枪的那个叫杰瑞,两个人名字放在一起真是可爱到不行。他们只知我是当地女子塔娜,把我当无知妇人看,谈笑间也注意几分点到即止。
      我假装不经意的问起他们两个的工作,汤姆杰瑞立刻打马虎眼,都说自己是地痞流氓,一天到晚持枪抢劫的,上不了台面。我也就笑笑,把话题转到别的方面去了。

      看来是经过训练的,知道该怎么应对套话。
      我们双方不动声色,互相摸底。
      有意思。

      我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在我失去我的旅行箱以前,是否有看见过某个组织目前在中东地区活动的信息——即使撞上的几率微乎其微,我也要想一想。
      不行,一无所获。
      我的记忆不会出错,搜索结果为零的话,就说明是没有这方面的消息了。

      ……唉。
      心情一烦,我就想想关于亚瑟的事情来分神。这方法屡试不爽。

      “海神之子”号已经出航了,现在应该安静的徜徉在大西洋上,豪华巨轮上的宾客们应当正衣香鬓影推杯换盏,窃窃私语交换钱权色。那是亚瑟适应的场合,却不是他喜欢的场合。
      要说亚瑟有什么个人爱好,音乐算一个。

      我常常看见他在工作闲暇时抚摸他的黄金长笛,表情神圣甚至近似于恍惚,仿佛通过抚触长笛,他可以获取某种意义上的安全感与暖意。然后他把长笛放到唇边,缓缓吹响。
      笛声悠悠,音符缠绵缭绕,奏出奇异美妙的乐曲。像脉脉流深的水,像亘古不变的光。亚瑟坐在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的阳光里,微微蹙起眉头,眼神放空的吹着笛。
      他白皙的皮肤好像会发光,在阳光里像是奶油,受不住这过于强烈的光与热,要融化掉。

      黄金长笛是他唯一的极为宝贝的物品,就是是身为生活秘书的我,也没能摸上一次。平时亚瑟将它珍藏在紫丝绒布袋里,只有到用时才会取出来,搁在嫩白的掌心。
      黄金的长笛与白玉般的手掌互相衬托,美得难以言表。

      在真正的纯粹的美面前,语言反而显得极其匮乏无力起来。

      ……

      “塔娜小姐?”

      一声少年人的呼唤将我从如潮思绪当中唤醒,我脱出回忆,瞬间进入角色:“嗯?”
      杰瑞和汤姆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我左右两边空空荡荡,只有唐晓翼微微躬身,双手被在身后,漆黑眸子当中映出我的面庞——那双露在黑纱外的紫色眼眸里,盛满星光。

      奇怪的是,中东地区的星空,却美得不似人间。
      我移开目光,看向夜空。

      墨蓝天穹当中,洒满了钻石碎屑一般的点点繁星,它们有的密集的分布在一起,有的则脱离了集体,独自存在于一方空间。一条清晰可见的星星组成的河流在天空上流淌而过,似一条玉带,将天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边。

      鬼使神差的,我抬起手,指向天空:“天鹅座。”
      “天琴座。”
      “天鹰座。”
      手移开,指向另一个方向:“北斗星。”

      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在中东看过去,也还是那么的耀眼夺目。

      我们所在的地球,看见的这些星星,其实是那些行星或者恒星在亿万年前发出的古老的光,经历了漫长的跋涉终于抵达我们眼前。而现在的它们究竟几何,也只有等亿万年以后,我们才得以获知。
      宇宙按照它的法则无声运转,人类不过是微乎其微的沧海一粟,渺小而又伟大。

      唐晓翼顺着我的手指,看向北斗星。于是他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也映出了它,我和他在看同一颗星星。
      真奇怪,我——黛安琪·苏——上古禄州苏狐族族长、大西洋船王生活秘书——却在中东地区偷来的短暂珍贵的和平时光里,与一个仅在他儿时谋过面的少年人,一起看星星?
      怎么想怎么不合常理。

      我决定改变现在这个局面,所以我垂下了脑袋和手:“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吗?”
      唐晓翼摇了摇头,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严格的与我保持了安全距离:“睡不着。飞飞他那个样子,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睡着。”

      我心里大抵猜了个七七八八。唐晓翼是个「队长」,而那个名叫“于飞飞”的病弱男孩则是他的「队员」。队员深陷险境,身为队长自然不可能安然入睡,他这么说也算合情合理。
      为了表现我的“善解人意”,我点了点头,用肢体语言告诉他我理解。

      “杰瑞和汤姆他们会守在越野车上,塔娜小姐可以放心的去睡觉了。”唐晓翼抱起手臂,微微垂下脑袋,额前散发掉落,遮去他乌黑眉目,“明天我们就送你回去。”

      那敢情好。
      就是借不到你们的力也没关系,离开你们的视线范围,那还不是天空海阔任我驰骋。

      但是此时人设摆在那里,我不得不深化“塔娜”这个人物形象:“那个……那个‘飞飞’……他的情况,是不是……非常糟糕?”

      唐晓翼看了我一眼,眸子里古井无波。
      “救不回了。”轻轻巧巧的一句话,替那个男孩判了死刑。
      我一时竟是凝噎,缩回座位上。

      唐晓翼缓了口气,像是这么做费了很大的力气。他再度抬起头,看向星辉灿烂的天穹。
      “其实……能撑到现在,”他轻轻地说,声音小得像是蚊虫鸣叫,“我就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因为一直以来,都活在「即将失去」的阴影里,长久的压力已经使他疲惫不堪了,如今一朝得到解放,痛苦的如释重负与对于自己的责备,一瞬间爆发出来。他终于还是一无所有。

      【注释】
      (1)世界卫生组织的旗帜是一条蛇缠绕着一根权杖。蛇徽源于《圣经》,亦有说法称起源于埃斯科拉庇俄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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