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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19 ...

  •   0019 寻僻静花开绛雪轩,觅钟声诉旧海棠缸

      黛玉愈发确定,皇帝上辈子指定是自己的债主,才能准确无误地从人群中找到她。

      无奈地转过身,走上前来,隔着两三步与他见礼:“请皇上安。”

      皇帝挥挥手叫她起来,一双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闪出意味不明的光彩。真是俊朗又漂亮,若不知他刻薄的本性,实在容易被他迷住。

      “见着朕转身就跑,这就是你的规矩体统?”

      一出口黛玉就知道,必定又是嘲讽训斥之类的话。原来这些话听多了就絮了,当做耳旁风吹过就成。

      “小女忘了东西,要回去拿。”

      “忘了东西?”他像是知道她在扯谎,揪着这句话在嘴里嚼碎了反复细品。声音极轻,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和气势,留下长长久久的深沉余韵。

      皇帝侧头扫了眼,她垂眉低头,颇有些低眉顺眼的样子。面色胜雪,叫阳光一照,更白得近乎透明。耳边的珍珠坠子来回晃,两份柔白竟能平分秋色。到底是江南来的姑娘,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但就是和宫里的人不同。她像是盈薄光洁的甜白釉,如积雪似凝脂,无须矫饰,干干净净地摆在那里就足够赏心悦目。

      他盯得太久,黛玉低着头都能感受到久久不移的目光,脸上不由自主染上绯色。

      皇帝移开目光,轻咳一声:“服侍你的宫人在哪里?”

      “回皇上话,听闻绛雪轩清净安谧,我想去散散。兰陵说略有些脚程,回去传软轿来。”她实话实说,心里却也不免惴惴。皇帝总不能小家子气成这样,连寿康宫也不许她出,要把她困在里头。

      幸而皇帝还没这样小气,听了这话,反而兴致盎然,转头交代李顺祥:“备辇,今日天晴气清,朕也去散散。”

      黛玉如闻噩耗,诧异得张口结舌,磕磕绊绊地说:“皇上兴致好,小女不敢相扰……”

      “朕不怕打扰,人多才有趣。”分明是推托之词,他竟能大言不惭地收下。勾起薄唇,似笑非笑地看她,像是她不高兴了,他就高兴了。

      黛玉气得说不出话,又有三分恐惧从心底升上来。谁知道皇帝是不是又千方百计地想法子吓她,前些时候的人骨头不够,这一次又有什么新招数。

      绛雪轩离寿康宫确实略有些远,坐着软轿过去,也有好一段路程。黛玉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际听兰陵在外说:“县主,绛雪轩到了。”

      黛玉醒了醒神,这才从软轿里出来。最先入眼的是座五彩琉璃花坛,翠色栏杆和绛紫望柱勾缠在一出,汉白玉的上枋与之相得益彰,色彩明艳,却不显俗气。是精致繁复的富丽堂皇,登峰造极的浓墨重彩。花坛中堆石成假山,殷红初放的海棠盛大繁茂,花山花海扑面而来。

      皇帝就立在海棠花前,石青色常服雅致干净。纵使立在花树下,仍是清爽宜人的姿态。就那样掀开眼望过来,就是叫人怦然心动的风华盖世。这一瞬间似云兴霞蔚,千岩竞秀,天地风采尽付一身。

      “瞧够了?”皇帝负手在后,叫她看得心绪混乱,悄悄转动着扳指排解,佯斥道:“不知羞!”

      黛玉猛然收回目光,为这入迷的一刻感到羞愤。她像是疯了,竟觉得皇帝也有动人之处。饶他多英俊丰美,只消一开口,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小人。

      “海棠花盛美,一时贪看是人之常情,小女担不得皇上这句‘不知羞’!”

      谁叫他要站在海棠花前?她分明是在看花,是他自作多情,以为在看他!

      她的眼睛直勾勾落在哪里他能瞧不见?皇帝叫她气笑了:“你分明是……”

      余下的话说不出口,他要退,黛玉却更进一步:“分明是什么?”

      她仰着头问他,一双眼闪闪亮,明明白白写着促狭和狡黠。她打定主意皇帝没那样厚颜无耻,能把那句话说出口。

      果然皇帝威慑般瞧了她一眼,就波澜不惊地收回目光,不再理会她,径直绕过琉璃花坛往绛雪轩里去。

      在和皇帝的交锋里大获全胜,叫黛玉涌出无穷尽的快意。原来把人逼得说不出话是这样的滋味,原来刻薄别人真能让自己高兴!

      她低头抿着唇偷偷地笑,闷头跟在皇帝身后进了绛雪轩。不防皇帝陡然停下来,在东次间的槛窗前转身。这个动作太过突然,以至于黛玉脸上的笑容来不及收起,全被他看在眼里。

      皇帝眯了眯眼,沉声道:“就这样高兴?”

      好容易赢他一回,自然高兴。但这话不能明着说,高兴也只能悄悄地。黛玉收了笑,就变回端方玲珑:“皇上天恩,许我伴驾,我心里感激,忍不住欢喜。”

      “是吗?”明知道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却像是被假话取悦了,勾着唇笑起来。

      不动声色的人露出笑,难免让人疑心是不是打着坏主意。黛玉叫他笑得心里打鼓:“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皇帝睨她一眼,带着她进了东次间。福寿万字支窗下明晃晃的大玻璃窗,窗下照旧是条炕。皇帝顺势在炕东坐下,御前的铜茶炊是不熄火的,日夜不停地烧水。皇帝出了养心殿,吃的也是自己个儿铜茶炊上的茶水。他才坐下,就有宫女奉茶进来。

      “坐。”皇帝指向炕西,指明了要黛玉坐。黛玉怎敢与他同坐,仍想拣圆凳来坐,好把这程子熬过去。皇帝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两个指头曲起,不耐地敲了敲炕桌:“朕让你坐这儿。”

      黛玉站着踟蹰了一刻,见皇帝眉心拧成结,心里难免发慌,只得上前在炕上坐下。虽坐了,却也只敢坐一半。不能像皇帝那样,舒舒服服地靠在大迎枕上,把整个身子依托在上头。她仍旧是端正规矩的,笔直坐着,却仍像一缕稍有微风就要飘走的柳絮。太过轻柔,太过脆弱。

      “苏州的碧螺春最好,这是明前第一茬,你不妨尝尝,有没有你家里吃的那么好。”

      黛玉依言吃了,果然比家里的更清冽些,舌尖有回甘,是股天然干净的清香。

      她不免好奇:“我常吃明前茶,也是苏州的庄子上产的。只是不及皇上这里的吃着好,更顺口轻绵些。都说‘煮茶之水,用山水为上,江水中,井水下。[1]’这茶用的想来是山泉水?”

      皇帝不过略提一句,没料到她竟能如数家珍,眼中多了三分兴致:“御前的水都是从西郊玉泉山运回来的,那里的水甘甜清冽,比寻常山泉水更好些。”

      都说宫里耗费大,原是因他们喜欢在寻常东西上耗费的缘故。一盏最寻常的水,瞧着没什么两样,实则也是用真金白银堆砌出来的。

      黛玉低着头绞手帕,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整个东次间里静谧无声,唯有滴滴答答的声音有规律有节奏地响起。

      黛玉心里好奇,不知这是什么声音,倒有些耳熟。但认真要说出是什么,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她侧着脸,流露出新奇的神色。皇帝一眼就猜出来她正想什么,叫李顺祥:“去瞧瞧,那台海棠花的缸钟还准不准,抱过来瞧瞧。”

      李顺祥应声往东梢间去,不多时就抱着东西出来。等放到炕桌上,黛玉抬眼去看。却见是一台做成缸状的钟,缸腹上嵌着表盘,盘周嵌着红绿二色的料石。缸肚是黄褐色的假石头,仙鹤围成圈,簇拥着五株盛放的殷红海棠花。最大的三朵海棠可开阖,花心正中作者西王母、持桃童子和持桃仙猿。因是铜镀金嵌珐琅制成,故而色泽丰艳,鲜美精致。

      黛玉忍不住赞叹:“真是巧夺天工。什么样的心思才能想出这个!”

      她眼里全是感慨和赞美,笑里透着说不清的欢喜。一看那样子,就是见了新鲜有趣东西的孩子。

      皇帝油然生出一股子自信,这是宫里的东西,他慕容家随随便便拿出一件,就能叫个小女子高兴得这样。

      “这是前朝留下来的东西。”说到这个,皇帝更自豪。前朝多骁勇,他们慕容氏到底还是把盛氏夺了下来,把这偌大的紫禁城变成了自家的宅子。

      “前朝嘉顺帝有个元悯皇后,据传她最爱海棠,是嘉顺帝御极前的嫡妻。元悯皇后去后,嘉顺帝每年都为她做生日。这只海棠花缸钟就是他画了图纸,叫造办处制的。”

      黛玉没料到,一台缸钟后头,竟藏着一段前朝的韵事。叫她想起当日与宝玉共读《西厢》,也是这样缠绵悱恻,良多深情。

      她瞧着缸钟愣愣地出神,喃喃道:“想来那位嘉顺帝和她的元悯皇后,必定是一段佳话了。嘉顺帝那样心仪她,可惜她早早地就没了,真是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2]。”

      这段往事的结局,实在不算好。若不是见着了这台缸钟,皇帝本不欲提起。总觉得太过哀婉,意头不大好。他动了动嘴,到底没再说话。就叫她觉着,这是一段缠绵旧事罢。不知怎么,见她露出笑,比哭起来更叫人舒服。

      黛玉瞧着缸钟不舍得移开眼,皇帝却瞧着她。

      兴致正高的时候,腹部剧痛忽而侵袭上来。她手一颤,茶盏歪倒,茶水泼了自己一身。

      皇帝张口要训,忽见她满头冷汗,捂着肚子歪倒在炕上,一时也有些慌神:“传太医!”

  • 作者有话要说:  煮茶之水,用山水为上,江水中,井水下[1]:出自陆羽《茶经》
    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2]:出自白居易《简简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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