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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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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上烤着的野鸡发出了“哧哧”的声响,像是擂响终战的战鼓,就着悬浮的烟火气,将穆昀祈推向饥饿的深渊。
“莫急,还须一阵呢。”火边人娴熟转动手里穿鸡的柳枝,一面扫了眼直勾勾盯着鸡那人,一笑似哄劝:“天将黑了,陛下去将衣裳收下,拿石头压在干净的草上晾着罢。待晾好,鸡也就熟了。”
穆昀祈虽不情愿,却也只得起身,谁料才迈步就险摔倒——身上的外袍过长,此刻贴身穿着,更显松垮,一不留心便踩到衣摆。
经此一回,他走动时自谨慎许多,一手提衣摆,一手捏住两边衣襟以防腰间充作腰带的草绳松开,到树下放下衣摆,却也只能一手去够衣裳,枝丫高些的,还须踮脚,然而用力稍猛,便听“哧啦”一声——枝上的裤脚竟撕裂出一条口子!愣了愣,树下人恼意顿起,恨恨将坏了的裤子掷于脚下,出气般踩了数踩,旋即低头拉开腰间的草绳……
火上的鸡肉不断发出“滋滋”声响,色泽已由金黄转成金褐。邵景珩抬头,见那人只着条草裙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兢兢业业晾晒着半干的衣裳,身形矫捷却举止笨拙,似个半大孩童。衣裳在他手中百般不服帖,总是展平这头,又掀起那头,那人不耐烦之余,不时直身叉腰与自己置气。
夕阳仅剩的几缕余晖自后给忙碌之人披上层淡淡的光衣,将那半身轮廓精细描摹——自脖颈至腰腹,线条利落,走势柔缓,虽无余赘,却也不见犀利。莫名间,邵景珩脑中闪过二字:修致!但即刻,又对这无稽之想嗤之以鼻。
目光相遇,邵景珩抬手晃晃手中的鸡,示意已可吃。那人见之转喜,草草收拾了残局——也不管衣裳平不平整、展未展开,总之铺下便好!再搬来石头压住以免教风吹走,便告功成。
兴冲冲拖着方才脱下的外袍跑回火边坐下,便待晚膳奉上。孰料那人却指他膝上:“陛下先将衣裳穿好,才可用膳。”
穆昀祈直愣愣盯着那又被放回火上的鸡,自委屈:“吾当下正热,吃好再穿不成么?”
“不成!”那人语出不容置辩:“陛下才忙碌过,自是觉热,然这谷中湿气极重,且夜间风凉,稍不留神便致风寒入侵,若是着凉,明日还怎出谷?”
“罢,穿便穿,何须讲这许多道理……”一面轻声嘀咕,一面披上外袍,穆昀祈带几分挑衅的眼神投去:“好了罢?”
“衣带也系好!”那人依旧似训导孩童,“夜风凉,不可大意。”
不情不愿拉拢衣襟,系上草绳,穆昀祈再不忍多看自己一眼:“如此总成了罢?”
可惜依旧不合那人意。放下手中柳枝,邵景珩上前亲替他拢好衣领,又收紧“腰带”,不留与“寒湿邪祟”一丝入侵的罅隙,这才心满意足回身拿起熟透的鸡,分开一半盛在先前摘来的荷叶上递与彼者。
穆昀祈饿得正紧,当下自无隙多话,一心一意填肚皮。
野鸡肉质上佳,烤得也算得法,虽无油盐调味,在饥肠辘辘之人口中仍堪称上品。固然细嚼慢咽,一顿晚膳仍未耗时太久。对着脚边的骨头,穆昀祈意犹未尽,看向正往火中添柴的人:“明日晨起吃甚么?”
邵景珩失笑:“陛下方才若不阻臣捉那只野兔,便无此问了。然当下,唯有听天由命。”
穆昀祈闻之沮丧,却偏嘴硬:“那兔子本是一对,你捉下一只,另一只未免孤苦,想来这谷中野物甚多,也不定然要吃它!”
那人摇头:“陛下只看到那野兔是一双而来,然万一这野鸡也是成对伴活,不定此刻谷中何处,它那伴侣尚在痴痴等其归去呢……”
“这……”穆昀祈一时倒是失言。
西边天空最后的几缕霞光也终于陷落。天一黑下,倦意便如浪涌般席卷而上。穆昀祈懒洋洋上“床”躺下——这“床”,乃是那人天黑前用些树枝软草替他铺设的,虽粗糙,好歹离地几寸,可免受爬虫滋扰,加之草叶馨香软和,倒也解乏助眠。
昏沉间,忽而有股清凉意掠过脚踝,逐渐上延,一直攀升到膝盖。
“唔……”迷糊睁眼,看到脚边的人影,穆昀祈诧异出声:“景珩,你在作甚?”
“陛下未睡着?”那个声音透着关切,似怕吵醒夜寐的生灵般轻柔,手却未停,在一个小罐中沾了点什么往他腿上抹去,令后者受惊般一缩。
“痛么?”那人似不忍,“这些教草叶树枝划出的口子虽小,然若愈合不及时,还怕惹生他疾,况且临水处,伤口出血恐招惹水蛭,我身上带了药,现且上了,明日便可痊愈。”
伤?穆昀祈一怔,起身瞧去,借着火光隐约见得脚踝上两道红痕,含糊“嗯”了声,便爬坐起,看他替自己上药。
“陛下睡得还安生么?”那人问。
“还成。”穆昀祈就实:“树枝铺地虽不甚平整,然草叶软和,还可将就。”言间手掌轻抚身下的草叶:“你自小就学过编草么?看你编起这草裙格外娴熟,且幼时也总给寅澈编些虫鸟玩,吾瞧着倒也十足新鲜。”
那人一笑:“吾幼时家中有仆从擅长此技,那些虫鸟皆出自其手,吾看多了自也会些,然仅是皮毛,只逼不得已时编来哄寅澈……至于草裙草衣,乃是军中学得,西北苦寒,编来以备不时之需。”转身往火中添了些木柴,言似无心:“皆是雕虫小技,陛下幼时也曾说无趣……”
“朕说过?”穆昀祈几分发窘,“吾却不记得了……”即便记不得,也知多半是实:彼时那人成日绕着寅澈转,有什么好的也只会给寅澈,他若一气下出些诸如此类之言,自不为怪。这般想着,一时又起几丝怨气。
山谷阒寂,周遭的细微声响皆教火中木柴发出的噼啪声掩盖。
那人似猜得他心思,仍旧好言:“所谓因果得报,太后作恶,已食其果,然寅澈秉性良善,素是安分,如今更隐世无争,陛下还请莫苛责于之。”自小相处,深知彼者脾性,道理点到即可,过多申说,恐得其反。
平心而论,穆昀祈对嘉王早无记恨,方才不过一时激愤,孰料那人竟为彼者辩白,无端又长他怒气,当下脱口:“寅澈寅澈,你只知寅澈!有你这般尽心维护,吾却敢对他如何?”一顿,目露冷光:“然太后终究是你手刃!恐嘉王如今忌惮的不仅仅是朕,还有你这自小陪伴在侧、一朝却沦为弑母仇人的表兄!遂与其在此苦费唇舌欲说服朕,不如好生忖度如何与你那事母恭敬的表弟解说太后身死的因由!”
片刻无话。穆昀祈满腔怒气得以倾泻,此刻倒似个吵嘴占了上风的小孩儿,自认戳中对手要害而自鸣得意。然看那人良久无言,心下又生忐忑。
“若嘉王果真因此向臣质问,臣自如实告知。”那人缓慢拨弄着火堆,眸中两团火焰跳跃,“太后不念我邵家昔日接纳照拂之恩便罢,竟还恩将仇报,毒杀先父,欲对邵家赶尽杀绝。形势所逼,我因是先发制人,然……”眸光一动,言语戞止,低头专心手中事。
穆昀祈冷嗤:“外间盛传,邵家权势过盛,为太后所忌惮,汝父拜相不成,抑郁而亡,你则狼子野心,一心取代我穆氏自立,因此犯上作乱,弑杀太后!所谓众口铄金,此与你一面之词相较,你以为你那表弟会信谁?”
“陛下……”面对稚气复发之人,邵景珩几番欲言又止。沉吟许久,忽而起身……
穆昀祈回想方才之言,虽也觉突兀,却并不懊悔,只见那人走开,心中才是不安,目光悄然追去,却见寒光闪过——那人正对火堆而立,手中捏着一锋芒毕现之物。
匕首!
穆昀祈后背一凉,心却寒透——仅因一句气话,他竟便要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