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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唱金缕(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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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闲来无事看看,没料到小兰儿你也在这儿……真巧。”
“是啊是啊真是巧极了!”
赢兰连连回应,结果她激动之下又碰到了书架,上面最后一部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书轰然倒下了自己坚实的身子,直接摔到了她的头上。
轰一声重响,赢兰被敲得头晕眼花。
好容易眼前金星散尽,她颤巍巍地举起那本凶手,不愧是皇家珍藏本,单那封面就是镶金缵银的质地,整个书厚实得简直让她想哭……
赢兰揉了揉头上被砸的地方,一阵剧痛,忍不住龇牙咧嘴,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此刻会有多狼狈。
清池和折雪那两个丫头跑哪里去了?
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只手。
赢兰抬头,愕然。
端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微动:“起来啊。”
赢兰眨了眨眼睛,慢慢伸出手。
端王不耐,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再一使力,就这样将她整个人从书堆里提了起来。
赢兰好容易站稳,又忍不住咳了好几声,眼泪都快被呛出来了。
“这么灰头土脸……”
端王拉长了声音,还摇了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赢兰额上的青筋跳了跳。
如果不是她那么傻乎乎地热血上头,端王现在怎么可能还这么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他倒好,不道谢就算了,居然还对她冷嘲热讽!
赢兰咬牙问道:“清池和折雪呢?”
端王微笑:“两个小丫头,功夫倒不错。皇兄那里的罢?”
赢兰心下一沉,喝道:“你把清池和折雪弄到哪里去了?”
她相信如果不是被逼无奈,她们绝对不会将端王放进来的。
端王道:“只是让她们小睡一会儿。”看着赢兰警惕的神情,他又放低了声音,“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们的。”
赢兰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好女不吃眼前亏,有帐可以慢慢算。她蹲下身子,从那堆乱七八糟的书籍里找出了自己想要的那一本,抬起步子就走。
端王并没有拦她。
赢兰走到了中庭,端王也跟了出来。
水声漱漱,风声飒飒,一弯明月挂在竹枝松叶之上,似是欲折的帘钩,又似吹不散的眉弯。月虽是残的,光却依旧莹洁明净,映在光洁如镜的黑金砖石上,直如澄澈透明的一泓积水,能清晰照出他们二人的影子来。
她不动,端王也不动。
赢兰有些迷惘,难道这个皇叔就是来陪她玩“你不动我不动”的游戏的?
赢兰终究开口问道:“皇叔,您为什么在这里?”
端王看着她,反问道:“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我……侄儿是来找书的。”
赢兰有些心虚,抖了一下。
但她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心虚,再抖了一下。
想了想现在的境地,不由得更加心虚,又抖了一下。
赢兰抖了三抖,端王却误会了,问道:“你觉得冷?”他大踏步上前,扫视了她一眼,剑眉一扬,“怎么穿的这么少就跑出来了,真是没脑子。”便解下自己的外衣给她。
看见赢兰像见鬼一样的表情,端王别过视线,轻声道:“救命之恩不言谢,你好歹让我还点吧。”
……什么救命之恩不言谢,明明就很应该言谢吧!
赢兰腹诽,倒也不推辞,将端王的外衣披在了身上。
夜深了,确实泛起一阵阵凉意,反正她都救了他的命,一件衣裳算什么。想到方才,赢兰顿了顿,说道:“皇叔,您可还没回答侄儿。”
赢兰是个未及笄的郡主,从长华宫跑出来,只要王皇贵妃不发落,就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端王这个早就出宫开府的皇子,这么大半夜的居然还在皇城逗留,被发现了可不是好玩的。
端王却并没有回答她。
一时风起,赢兰低下头,按住裙幅上的玉佩。只见地上波影凌乱,似无数水中藻荇交横,原是那些松枝竹叶的影,扰乱了他们二人原本的倒影。
端王问道:“你都知道了?”
赢兰想起了之前听到的那些话,心里一跳,期期艾艾道:“知知知知知道什么?”
端王只是一笑,并没有继续追问她。良久之后,才缓慢地问:“为什么?”
赢兰有些古怪地看着端王。
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他?
自她醒来,没有人这样问过她。大多数人大概是不知道,而极少数人,是即便知道,也不去问。
回想起那个时候,竟恍若隔世。到底是生死线上走了一遭,赢兰竟淡然了许多,慢慢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是因为我知道皇叔您从来没有害过我吧。而且,”她的音色极美,带着一丝茫然和伤痛,仿佛水晶丝线,轻轻一触就会破碎,“我……我再也不想看到,有亲人死在我的眼前了……”
哪怕现在她已经知道,他们并不是真正的亲人。
她的父王并不是皇帝的儿子,宁王、端王、秦王……他们也都和她毫无瓜葛,再没有血缘联系。
她甚至连一声“侄儿”都说不得了。
赢兰轻声道:“更何况,是您救我在先,我以命相报,不是理所当然吗?”
端王迎着她的视线,说道:“口上说结草衔环容易,可若非至亲至爱,谁会愿意赌命以报?只有你,这个傻子,才……”他顿了一下,轻轻一笑,“连对我都如此,更罔论对皇兄了……若是有一日他要死了,你一定会舍身救他,对不对?”
赢兰被他问得胸口一窒,毫不犹豫道:“那是当然!”
月色如水,她娉婷立在那里,整个人亦如一潭秋水,安静地回视着他,澄明空彻,波澜不兴。
端王目不错睛地看着她,说道:“这世上有很多人会愿意为我而死,但是,没有一个人会像你这样……”
“我可不想为了您死!”赢兰猛然打断端王的话,“我还想好好活着,吃好喝好,过得比谁都快活……”
端王看着赢兰,觉得有趣一样地笑了。
她原本的姿态是那样空灵如静水,只一瞬又变得这么眉飞色舞,好似一泉浟湙流淌的溪流。
“可惜了。”
端王轻轻说出这三个字。
赢兰原本还在兴高采烈地比划自己美好的未来,不由一怔。
“可惜了……”端王又说了一遍,双眼漫然看去。
梁柱本是漆金绘彩,令人如坠繁花从中,此刻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蛛网,像是从藏书阁深处的某个角落吐出一丝一缕的线,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也包裹住那些沉重而悠远的时光。
营营复役役,日昇更日昃。区区结网,便敛尽了八卦乾坤。
天地不过一张罗网。
赢兰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不过她的注意和端王大不相同,双眼一亮,说道:“哎呀,这里有好多蜘蛛!以后乞巧的时候就不愁捉了!”
端王失笑,微微抬起头,下颔的线条优美得令人无法转开视线,问道:“你要捉蜘蛛?”
赢兰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现在,等到七夕的时候。”她白玉似的面孔忽然泛了一层薄薄的红,神情却一下子沉静了下来。
蜘蛛结网乞巧,本是小女儿的喜事。只是此时的他们都并不知晓,天地皆网罗,触网者为网中物,织网者亦然。谁也逃不过去。
端王极少看见她这般情态,微微一怔,旋即了然。只道:“是他?”
赢兰立刻想起自己之前说的那些胡话,觉得双颊滚烫,几乎快要烧起来,说道:“不许再提这个!”
端王故意逗她,问道:“提什么?”
赢兰哪里好意思说,恨恨道:“皇叔!”
端王似是恍然大悟,说道:“我好像记得有什么堆雪人,好像还说到了我?”
赢兰想起自己说端王喜欢使坏,不由满脸通红。
端王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反笑道:“你自己之前说‘知好色而慕少艾’,说得义正言辞,怎么现在反倒别扭起来了?”
赢兰急道:“那不一样!”
端王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赢兰鼓起脸颊,定定地望着端王,不知如何组织语言,好半天才说了一句:“皇叔是大坏人!大坏人!”
端王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蛋,俨然如当年初到长华宫的那个小女娃。居然会因为自己抢走她的一根草、说她一句“不学无术”,就气鼓鼓地大骂他是坏人。他忽然觉得心情很好,笑着说道:“是,是我坏,是皇叔不好。我问你一句,你是来找什么书的?”
赢兰定了定神,实话道:“《蓝录》。”
端王眼神一烁,道:“你怎么会想到找这本书?”
赢兰避而不答,问道:“皇叔,您现在身子怎么样了?还有什么余毒吗?”
端王摆首,眼底里有些暖意,说道:“你倒是能耐,那些御医知道以后,一个比一个啧啧称奇。”
赢兰忍不住有些翘辫子,说道:“那当然,我是谁呀。”
端王微微沉声道:“是啊,你是谁?”
赢兰的脸色一僵。
她不知道端王是否话里有话,但此时的她,早已是惊弓之鸟。
“皇叔,您说我是谁?”赢兰却也不要他回答,自答道,“我是燕王之女,沉玉郡主。是您的侄女赢兰。不是吗?”
端王微垂下眼睑。
“是啊。”
一痕叹惋似在他的眼底一闪而逝。端王徐徐道:“所以我才说,你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