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花间词(下) ...
-
夜风吹凉,好风是如水的,像是涓涓细流,不激烈,不伤人,只轻轻地淌过,无声又无息。天与地皆似静谧酣睡,不知罗绮何处,池台谁家。
从哪里横来了一丝一缕的脉脉幽香,馥郁袭人,浓香满庭。
赢兰有几分恍惚,不知何时,竟与诸良走到了这里。她环顾四周,十分陌生,月色照见挨挨挤挤的花,花叶轻薄如雾縠霞绡,又似一场绮罗裁剪,仿佛美人含羞,不胜凉风。
晓风吹散,满天满地都是这花的芬芳,荡漾出别样的妖娆。
赢兰下意识地问:“这是什么?”
诸良道:“这是夜娇娇,也叫紫茉莉。”看见赢兰不解的眼神,他又道,“叫‘夜娇娇’,是因为它每每在晚上尤其艳丽,娇艳无比。叫‘紫茉莉’,是因为它异香袭人,仿佛茉莉般浓烈,却又露深色浓。”
赢兰自诩见多识广,可是对此花竟然闻所未闻,有些赧颜,说道:“我从没见过这种花……为什么会在这里,种了这么多……”
“这是寻常花卉,品格轻,香味又太重,御花园里当然不会种,你没见过也是正常。”诸良笑了一下,“不过,你对这花应该也不能算全然陌生,这花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胭脂花’,是染色的好材料。很多不够富贵,却爱美的女子,都喜欢摘取夜娇娇的花瓣入甑,或酿或蒸,以花露敷在脸上,又白又香。虽然肯定不能和你所用的香露相提并论,但是为了提香,说不定也会加一两味。”
赢兰的眼神从诸良提到“爱美的女子”时,就已经开始不对。见诸良说得头头是道,更是渐渐闪烁起来。
诸良还没察觉到不对,神情十分温柔,说道:“深秋时的傍晚,是夜娇娇开得最好的时候。你可以将花蕊慢慢抽出来……”他伸出手,折下了一只花,“中间就
会出现一个细细长长的小管子,你看,就是这个。然后多摘几个,一串串连起来,可以做成耳环,还自带沙沙的坠子,或者编在一起,做成小花环或是项链、手链,都很方便。”
赢兰眼睁睁看着诸良轻车熟路的动作,一口老血闷在心头。
她没有错失他温柔怀念的神色——那不是对她。
那口老血好像越闷越多了。
赢兰默默扭过头,不想去看诸良,可是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去瞄他。
诸良的动作又快又利落,不到一会儿,一个漂亮的小花环就出来了。
赢兰张了张口,有些话还是没有说出来,努力将心中的汹涌醋海压下来,她言不由衷道:“你做起这个来,还真是又快又好啊。”
诸良神色一怔,忽然看向手里的花环。
他看得那么认真,那浓烈的紫色,几乎要透过这月夜,渗入他深邃的眼眸里,凝成淡薄的水气。赢兰微微变色,但是他一言不发,半晌才轻笑出声,眼底若有似无的水意只如一瞬潋滟。
诸良将那花环往地上一掷,弃如敝屣。
“是啊,我都以为我忘了,没想到,居然一点都没有忘。”
非但没忘,往事依旧历历分明。
有浩然的风从耳畔掠过,仿佛冥冥之中,那一颗小小的星,是她碧蓝的眸子,隔着无数重寒风冷雨之夜,还温柔地照在他的身上。或许是早该忘却的一切,他以为自己忘了,可是他错了。
她说,你要活下去,你不能忘。
她给了他身体发肤,却从未向他索取过什么。待到树欲静时,冷风已然永无止息。
她对他唯一的要求,只有希望他活下去,以及,不能忘却。
可这是多么多么难的愿望。
夜渐渐深了。
露寒当碧天,广庭无树草无烟,都似浸在这薄薄的夜雾里头。
风拂过赢兰的衣袂,环佩玲珑轻轻作响。
赢兰按住压裙角的美玉,默默走了过去,将诸良扔掉的花环捡了起来。
她什么都没有问。有些事情,他不提,她就绝对不会问,他不想说,她也绝对不会逼迫。
所以,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等着诸良开口。
“阿姒。”
他轻轻地唤。
赢兰心间一痛,柔声地应道:“阿良。”
诸良终于开口:“很早以前,我帮我娘做过很多这样的……”
赢兰并不讶异,他看着她,又像不是在看她。那是一种令她觉得陌生,可是又莫名心血沸腾的眼神。她微微低下头,抽出手绢,轻轻地拂去每一片花瓣上的尘土。
诸良道:“阿姒,你很美。”
赢兰心头一跳,慌忙抬起头看他,手指攥紧了手绢,用力得几乎骨节发白。
诸良唇际是淡淡的笑意,像是冰凉的夜露,不含一丝热情和欲望,只是再简单不过的陈述事实。
“我娘亲也很美,而且还很爱美。只可惜,别人容不得她那样美。”
赢兰定了定神,犹豫再三,说出的话却令诸良微微愕然:“阿良,你不要自责。”
若是七年前,她早便泪眼汪汪,又或沉不住气,义愤填膺了。
她变了。变得更加沉稳成熟。
诸良难得生出了这样的感慨,连自己都觉得有几分无稽。
其实他也没有比赢兰大多少岁,但是他却一直只将她看成一个弱小的孩子,纯净得荒诞,天真得可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需要懂。不管多少戏言,都只是孩童的一时兴起,就像她喜欢过的那些小玩意,如同春天里的野菜,割了一茬还有一茬,哪怕旁人千辛万苦弄到手,小心翼翼捧到了她的眼前,一旦她没了兴趣,喜欢别的新奇东西,就立刻一文不值。
一旦被离弃,就什么也不是。背后那些辛酸苦楚,血泪挣扎,从来就不会污她的眼睛。
她的一生注定如珠似宝,无忧无虑。
他们本来就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差。
诸良慢慢弯折起唇角,说道:“阿姒,你长大了。”
今夜似乎适合怀念。她方才还对宁王自豪自己长大了,没料到就得到了诸良的这一句话。
赢兰对着诸良笑了一下,安然静好,其实早就心乱如麻。
赢兰很敏锐,敏锐到已经察觉出诸良话语里奇异而陌生的疏离。
这是从未有过的疏离。
他看着她,可是又不像是在看着她——他仿佛凝睇着一簇会灼烫他的火焰,烙在他的眼瞳里,疼痛,却无法移开视线。
赢兰笑道:“我当然会长大。这世上没有人能一辈子做个小孩子的。”
说自己长大,认为自己不是小孩子,然而她的眼神依旧如当年初见,稚子的天真和笃定,清澈纯净得教人心悸,不敢多看,却也舍不得不看。诸良缓缓道:“其实我母亲已足够幸运。”
她活泼开朗,性情坚忍,那些美貌温柔反倒是其次。若非如此,也不会令诸策倾心,乃至于为她铤而走险,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身家性命都抛之脑后,把她的名字登在鬼录上。
丹国二十年动荡,旧王侯死了一批又一批,最弱小的,自然是最易被践踏的,尤其是女人和孩子。未嫁的,出嫁了的,甚至还有刚刚学会走路的幼儿,无一不被明码标价,被各方势力作为筹码换来换去。待到儊月进犯,离乱之中,人命更是卑贱得连牲口都不如。她就是在那样可怕的跌宕之中,像是最顽强的野草,拼命汲取和利用着周围的一切,出卖着自己可以出卖的一切,挣扎着活下来。
和她的骨肉同胞相比,她的确是个幸运的女人。
弥留之际,她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曾经那么明亮美丽的蓝眸,而今也只成了一片惨败的灰蒙,像是无边阴翳的天空。然而那细瘦的手指抓紧了他的手腕,那么用力,几乎要嵌进他的骨头里,她一字一字,冷静而缓慢地告诉他:“去找燕王殿下。普天之下,只有他能明白……”
命运终究弄人。
在他想再度前去燕王府拜会的前一日,燕王却在宫中不明不白地遇刺。刺客正好是丹国人。
燕王性情温润庸碌,他或许并不懦弱,但绝不是一个有急勇的人。
为王皇贵妃挡下致命一击,说来都是可笑的借口。
燕王与王皇贵妃二人非亲非故,又缘何要为她舍生忘死?
他心中有过无数的疑问,然而不得解。这一生恐怕也无解。
赢兰本来等着诸良对她敞开心扉,再痛痛快快哭一场,就此了结——她每次伤心难过,就是扑到宁王怀里哭一场,哭过之后,就是雨过天晴,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烦恼。
但是诸良只说了那么一句,却又不说了,赢兰等了半天都没等到,自己想要塑造的温柔体贴解语花的形象自然也没有下落,心里那些感人至深的桥段更是咔吧咔吧碎了一地。
她的表情丰富,内心世界一眼便知。诸良实在好笑,神色微动。赢兰极敏锐地察觉了,问道:“阿良,怎么了?”
“阿姒。”他说出这两个字之后,却久久没有下文。
赢兰等得下巴都酸了,忍不住又问:“你有什么心事吗?”
诸良沉默了许久。有一个问题,从他们相遇时便困扰至今。他问道:“阿姒,为什么你的名和小字是由宁王殿下取的?”
燕王生前曾对他和他母亲的照拂,于天潢贵胄来说,或许不过一时恻隐之心,但对他而言,却是恩重如海。在他母亲去世前几个月,曾经发了一场高烧,若非他那时拼死了逃出诸府,求燕王帮忙寻来了大夫,恐怕母亲早就香消玉殒。
他从小就听受母亲教诲,从来不肯欠人什么,自然对燕王感恩至深,对赢兰也另眼相看。正是因为如此,才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赢兰怔了一怔,问道:“为什么?这样很奇怪吗?”
诸良怎么可能说得直白,他的表情仿佛就在说:“是啊,就是很奇怪。”
燕王既不亲自为女儿取名,也不求长辈赐名,居然要假手于自己的弟弟?
何况宁王曾在予皇书院求学数年——他的生父诸策就是在宁王返程夜澜时,遇刺身亡。赢兰出生时宁王不在,宁王归来时赢兰都三岁了,怎么会是他给赢兰取的名字?
诸良不解,其实赢兰也不解。因为她不明白阿良的意思。
对赢兰来说,这从来没有“为什么”。
宁王喜欢她,给她取名和小字,对她另眼相看,万般宠溺,是打从他们相见的那时候就开始的事情。
她一直觉得理所应当。十几年下来,四千多个日日夜夜,就像呼吸、吃饭、睡觉一样,这是天塌下来也不会改变的事情。
赢兰略一思忖,才缓慢道:“其实称谓本来就不算什么,我喊叔从来不是‘皇叔’,叔也从来不喊我名字封号,他只管叫我‘小宝’。”
小宝,小宝。这样烂俗可笑的名字,他却永远唤得优雅清冽,温柔悱恻。
如此柔和,像是钟溺于一个纯真年代里无稽的幻梦。
很久很久以前,她好像也曾经不解其意,也问过为什么。
当时东宫只是把她抱到膝上,在她的额上落下轻轻一吻,蜻蜓点水一般的温柔,笑道,傻孩子。
他说,因为你如宝似玉,是我们至宠至爱。
字字笃定,仿佛谶言。
所以赢兰也自此一直深信不疑,从未动摇。
诸良心中疑惑更深,但也知道不好探究,一笑而过。
赢兰眼珠子一转,忽然一奇,指着一棵小树问道:“这,这又是什么?金银果?”
诸良凑上去,不由失笑道:“这哪里是什么金银果。金银果一株万金难求,怎么会种在这种地方,这个不过是普通的金橘罢了。”
赢兰伸出指头,戳了戳那颗挂在小树枝上头的小橘子,活似个小灯笼似的,摇摇晃晃,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跑。
她的手指一离开,那个可怜的小橘子立刻“啪”一声离枝,落到了地上。
赢兰不知为何,觉得这个小橘子有点可怜。现在橘子还是青皮,不到能吃的时候,她说道:“这个,一定会很酸吧,可惜了……”
“现在吃当然不行,但是青橘也不会浪费,因为橘子是可以存很久的,放一季都没什么问题。我在漠北的时候,有帮过农家,那些橘子,都是趁着青色的时候,赶紧摘下来,然后好好保存起来。”
诸良干脆将那个小橘子捡起来,小小的一个球,摊在他的掌心里。他说:“贮藏也是很有讲究的,要去捡当季的松树的松针,先铺上厚厚一层,将橘子一个个垒起来,再一层一层地铺松针,垒橘子,过了个把月,那些青色的橘子就会都变成黄色的,也都能吃了。”
赢兰大为惊讶。她虽然博览群书,但是对这种农家口口相传的经验却是一无所知,此刻听诸良说起,不由十分感兴趣。她索性拿起诸良手里的那个小橘子,眯起眼睛看着,说道:“……现在一定很酸,不过会酸成什么样呢?”
诸良一看她就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心思,有些好笑道:“阿姒,你还是别……”
他话音未落,赢兰已经撕开了橘皮的一角。因为汁水丰盛,有几滴溅落出来,洒在她的手上、衣上,甚至连嘴边都溅了点,好不狼狈。
赢兰这辈子都没有亲手剥过橘子,一个小小的橘子剥得磕磕绊绊,汁水越溅越多,心下也越来越羞恼。
忽然听见身边一声轻笑,赢兰满脸通红地抬起头,正打算不服气地嚷嚷,那双幽蓝的眼睛已映入她的视野。
像是漫天的星光都撒了进去,温柔得不可思议。
赢兰忽然很想感谢这夜色的遮掩。
自己的脸更红了——连她自己都能发觉,那种近乎于灼烫的热意。
“橘子不是这么剥的。”
诸良从她手里拿过那只橘子,两下就剥好了,然后把上面的白丝一缕缕挑掉。
赢兰惊讶地看他。
诸良对她挤了挤眼睛,说道:“我还没忘记你的习惯。”
赢兰抿了抿唇,耳垂都烧红了。
她总喜欢嘲笑秦王嘴刁,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其实她的嘴巴同样很挑剔,珍馐满堂摆在眼前,总能挑出几个不是来,这个水果没有切好,那盘肉的火候不够……端王后来总笑她:“要不是知道这是如假包换的东西,我都要惊讶这这是哪家跑出来的小饕餮了。”
赢兰吃橘子,从来都要把外头的皮膜撕得干干净净——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诸良还记得一清二楚。
诸良把那只橘子递给她。也许有一刹那,他们的指尖相触。
凉夜生温。
赢兰迅速缩回手,抱着那只小小的橘子,头也不抬,聚精会神地看了半天。
她觉得这橘子是这全天下最美貌最顺眼的橘子,怎么也舍不得吃。
诸良提醒了一声,赢兰赶紧咬了一口。她生而高贵,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什么玉馔珍馐都没放在眼里过,这一口酸得简直让她的眼泪都掉下来了,可是心里泛上来的那种甜,却让一切酸涩都不再重要。
指尖仿佛犹存着那一刻依稀的暖意,像是一簇微不可察的火焰。
赢兰笑弯了眼睛,开心得像是只偷腥的猫,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那个丁点大的小橘子。
诸良看着她。
那一刻的心很静,什么都没有想。
他只愿看着她,一直这样笑靥无暇,如珠似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