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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怨王孙(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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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媸远远望见,东宫正抱着赢兰在后院折梅花。
东宫自予皇书院归来之后,便不再居住禁城之内,皇帝亲赐其一座府邸,匾额御笔亲书“太子府”三字。
自儊月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皇储出宫建府之事,时年朝野震荡,有无数揣测非议,但都被皇帝一手压下。东宫对此似乎并无不满,光风霁月,再加上朝臣们几番试探,皇帝并无更换太子之意,此事便也渐渐平复。
太子府的规模自然远非燕王府可比,单只一个赏梅之处便有数十顷,花种一为“西发琼脂”,二为“东凝露红”,皆是御苑亦不及的珍品。梅开时如云如海,亭艳袅香,仿佛一众淡匀姑射仙人貌,号称“梅雪春事”,名列夜澜十景之一。
赢兰正折了一枝东凝露红,在手里把玩。
将绽未绽之际的梅花,薄脆花瓣包裹着花骨朵,雪凝其上,尚未融去的净白细粒,更衬得那一抹红色润泽妖媚,宛若刀锋之下的血滴。不似寻常士人所咏梅之高洁,倒更胜海棠红艳,素娥青女也难比。
小女娃的发间已经东插一枝西插一朵,满满都是红白相间的梅花。
但赢兰从来都不是个自私的孩子,光自己有花怎么行,还得给叔插几朵花。
她一边拿起那朵梅花,一边娇憨地笑道:“叔,我来给你簪花好不好?”
东宫道:“我就不必了。”
赢兰坚持道:“叔,你看你看,这朵花好漂亮!”
东宫道:“这花这么好看,多适合小宝,你戴着就好。”
赢兰摇了摇头,坚定道:“‘融四岁,能让梨’,我都五岁了,怎么能连一朵花都不让给叔呢!”
小女娃的这番盛情确实难却。眼看东宫就要遭她的荼毒,乔媸赶紧上前,说道:“殿下。”
东宫趁势转头,没让赢兰的小手得逞。
“怎么了?”
乔媸凝重道:“端王殿下来府。”
虽是自家兄弟,但他和端王面和心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一无拜帖,二无上谒,端王的来意着实显得有些微妙。
东宫面上依旧是淡淡笑意,说道:“小宝,你皇叔来了,要去瞅瞅他吗?”
赢兰正玩得高兴,把头甩得和拨浪鼓似的,说道:“才不要,皇叔每一次见了我都没有好脸色,我才不喜欢他,才不要看他。”
东宫笑道:“那叔呢?”
赢兰把头凑上去,狠狠给了他两个香吻,道:“叔对我最好了!我最喜欢叔了!”
东宫摸了摸她的头,顺带把小女孩打算暗度陈仓,一直偷偷摸摸试图从后面在他头上插一枝花的小手捉住。
赢兰被看穿算盘,顿时脸一苦,就像吃了黄连似的,天大的委屈。
东宫笑了一笑,道:“好好陪她玩。”
小少年一直站在他们旁边,安静如落雪。
“臣领命。”
赢兰知道叔这是要走了,有些不高兴地颦了颦眉,没有说话。
东宫将她放下地,又捏了捏那粉嫩的小脸,说道:“乖乖在这儿待着,别乱跑。”
赢兰点点头,目送东宫离开的背影,随即转向从方才开始便不言不语的少年,眉眼一弯,仿佛十七八的弦月,小手一伸,笑吟吟道:“阿良!”
阿良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但还是乖乖地,弯下了身子,任那一株鲜妍花朵插上自己的发间。
看着赢兰那副无邪笑靥和那双一点也不无邪的“毒手”,他不自觉地升起了一个很大不敬的念头——
东宫殿下,您这招祸水东引真是炉火纯青……
赢兰向来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她心性纯真,对人毫不设防,不一会儿,已经亲亲密密地又嚷着让阿良抱了。
阿良被她一通折腾,倒也是好脾气,一声哼都没。或者说,根本也不敢。
他本就形貌出众,自打被收拾干净后,更是风华越异,俨然一个未来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此刻不仅被插了满头的梅花,还因赢兰一时突发奇想,用她的金红头绳给他扎了一边一个小辫子。
想象一下自己现在的模样,少年不禁又抽了抽嘴角。
他在诸府被人压在脚下踩也是常有的事情。衣衫不整,灰头土脸,这些他早已习惯。可从来没有……没有如此地……
如此地“妆扮”过。
赢兰好容易玩了个尽兴,又嫌现在自己头上杂七杂八的碍事,干脆把那些可怜花朵统统拆了下来。
零落的花骨被毫不在意地踏在脚下。
阿良的目光流连。
夜澜的那些簪缨大族,便是求一抔太子府梅花枝头上的落雪融水也是千难万难,更罔论摧折这绝世名种了。
赢兰察觉了他的目光,问道:“阿良,你在想什么?”
阿良想了一会儿,很诚实道:“我忘了我之前在想什么了。”
他的回答明显不能让赢兰满意。
小姑娘嘟囔着嘴:“你在搞什么呀,玩得一点也不专心,想得居然也这么忘了,你是老爷爷吗?”
阿良哭笑不得。
但赢兰气来得快,去得更快,很快便又拽住了他的衣角,问道:“阿良,你知道你娘是怎么遇见你爹爹的吗?”
阿良一时没跟上她这个思路。
赢兰嘟嘟嚷嚷着:“我一直都不知道我娘是怎么和我爹爹好上的……”
阿良呛了一下,赢兰继续嘟着小嘴,说:“你说,我爹爹明明那么喜欢娘,可是爹爹从来都不在我面前提娘亲,府里面我也从来没有看到我娘的画像,这不是很奇怪吗?”
阿良想了想,说了一个最合理的揣测,道:“也许是因为燕王妃的缘由?”
这件事也不算什么秘密。
赢兰的母亲出身极为低微。士农工商,她却是连良民都算不上,生而贱籍,连一个宠妾的名义也无,生下沉玉郡主不久后便撒手人寰。
燕王妃则大不一样。
王妃萧诃性情刚烈耿直,出自漠北萧氏,乃是架海金梁的将门望族。萧诃未出阁前,曾随父亲上京,在承业寺上香时,对白龙鱼服的燕王一见钟情。其父上殿请旨,促成了这一段姻缘。
看似美满,却早有阴霾。
彼时燕王妃尚未诞子,便先有了沉玉郡主——这等事在儊月立国百年来闻所未闻。为了抚平萧氏一族的震怒,那个面目模糊的女子几乎被抹去了在世上的一切痕迹。
时至今日,几乎无人记得起那个红颜薄命的女子姓甚名谁,面目如何。
看赢兰秀丽的眉目,多少可以想象出那女子生时的风韵,难怪会令一向懦弱的燕王也情不自禁。事实上,若非有东宫处处异乎寻常的相护,也很难想象,以萧氏的酷烈之性,以燕王的庸碌软弱,而今的赢兰会是怎么一番境地。
赢兰皱着眉,大抵接受了这个答案,道:“嗯……母妃她……确实不大喜欢我娘亲。”她叹了一口气,小小的孩子,居然似有无穷无尽的烦恼,“母妃她其实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我爹爹了,可爹爹偏偏不喜欢她。”
阿良沉默不语。
自燕王薨后,燕王妃立即请旨出家,削发为尼。
本还是风信年华的女子,却已心如死灰,甘愿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赢兰低着头,声音里又有些哽咽,道:“爹爹没有了,母妃也没有了……”
阿良见她小肩膀耷拉着,像是被拔了毛的小鸡仔,怕是又要哭,只好道:“郡主别伤心了,东宫殿下还在您身边。”
赢兰满眼泪水地看他,他被看得发毛,只好又加了一句:“我,我也会在您身边的。”
赢兰破涕而笑,问:“真的?”
阿良颔首,说道:“真的。”
赢兰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坏人。你之前说你是坏人,是骗我的吧?那两个打你的人才是坏人。”阿良有些不知所措,她又问,“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打你?”
“他们……是我爷爷的弟弟的儿子,算起来,我应该喊一声堂叔吧。”
少年的声音极为淡漠,赢兰震惊道:“你说什么?!打你的居然是你叔叔!”
“就算是,也没什么了不起。”阿良唇际微勾,“他们从来没把我当成一家人,我也从来没把他们当成亲人。我的亲人,只要有娘亲一个就够了。”
赢兰还沉浸在“你叔叔居然打你”的震惊里,十分惊恐道:“居然打你!太坏了!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么坏的叔叔呢!”
赢兰是皇帝唯一的孙辈,满打满算也就三个叔叔。除了东宫之外,就是端王和秦王了。
“皇叔虽然阴阳怪气,但是从来没对我说过重话。小皇叔也一样,就算他不喜欢我,可他连我一根指头都没打过!叔就更不用说了,他连骂我都舍不得……”小女娃说着自己的事情,又义愤填膺了起来,“天呀,这么坏的叔叔,难怪你不要他们,嗯,没错,就是应该不要他们,一群坏人。”
阿良眸子里泛起一丝笑意,应道:“嗯。”
赢兰仰着头看他,面上仿佛是落寞,说道:“那……你娘亲不在了,你不就是什么亲人都没有了吗?”
她和阿良一样都没有了父母。
可她比阿良还是要幸运许多的。她至少还有待她好的叔,可阿良却什么都没有了。
“没关系,我一个人也能活下去。”阿良淡淡道,“我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诸氏任何人都要好。”
赢兰有些懵懂,道:“活得比他们都要好?”她顿时恍然大悟,“没错!你就要好好活着,然后把他们都比下去!他们不是打你吗?我让叔找人教你武功,然后你就可以变得很厉害很厉害,早晚有一天把他们都统统打趴下去!”
少年闻言,墨蓝色的眼眸微微眯起来,一线薄光闪烁,竟似漾着湖光山色的美丽。
“多谢郡主美意。”
沉默良久之后的感激,不知是多少复杂思量。
赢兰却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只道:“好啦,别喊我郡主了,直接喊我名字就好啦。”
阿良微微愕然,说道:“我……臣臣不敢。”
“有什么好不敢的!什么臣臣,你改名了吗?”赢兰气鼓鼓地叉腰,“喊我的名字!”
阿良略一踌躇,说道:“我实在不敢直呼郡主名讳。”
赢兰得意道:“那……就不要喊我的名讳,叫我小字好了。”
阿良唬了一跳,还来不及开口,赢兰已经笑眯眯道:“你听着,我偷偷告诉你哦,谁也不知道。我的小字是叔亲自拟的‘宝姒’,宝是稀世之宝的宝,姒是我娘亲的姓。阿宝,阿姒,宝宝,姒姒,小姒,小姒姒,小宝宝,阿宝宝,阿姒姒……你随便怎么喊都行。”
阿良怔怔地看她,一脸为难。
赢兰哼了一声,道:“俗话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都把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告诉你了,你怎么能这样呢?”
阿良有些勉强的神色,轻轻道:“小宝?”
赢兰一愣,立刻道:“啊,小宝不行。小宝是叔喊的,别人不能喊。”
阿良面带苦笑。
赢兰故意板起脸,小女娃强装出大威风:“喊呀。”
阿良咳了一声,换了一个称呼,说道:“……阿,阿姒。”
赢兰又鼓起脸颊,哼哼道:“什么阿阿姒,你说话是没抡直舌头吗?”
阿良只好道:“阿姒。”
赢兰眨了眨眼睛,自己又重复了一遍:“阿姒。”小小姑娘喜笑颜开,“阿姒,阿姒,哈哈,听上去真好,其实还从没有人这么喊过我呢。”
阿良多少有些尴尬,赢兰正乐在兴头,道:“阿良,阿良,阿姒,阿姒。你听,是不是很配呀?”
阿良一惊,道:“郡主……”在赢兰哀怨的小眼神下改口,“……阿姒。”
赢兰笑吟吟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呀?”
阿良硬着头皮道:“阿,阿姒,我,我觉得,我不能总这么叫你。”
万一被东宫听见,他别说活得比诸家人好了,估计连诸宁那个老头子也会比他活得长。
赢兰想了想:“也对,我才不要让人家都知道我的小字呢。那,以后我们两个私下在一起的时候,你就这样喊我,好不好?”
隐约里觉得好像有些不对,但阿良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只是点头,说道:“嗯,阿姒。”
赢兰得意非常,说道:“阿姒是只有你喊的,阿良也是只有我才能喊。”
十岁的小少年虽然已经有了些许想法,可到底不擅长应付小姑娘。阿良忍不住挠了挠头,却又不知该接什么,只好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