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垒浮云》千夜弦华

39、花间词（上）

　　晚宴散后，赢兰还有几分惴惴不安。她本来是想抓着诸良说话，可是见王皇贵妃那般神态，她实在不能什么都不做。

　　这一夜皇帝并未去王皇贵妃处歇息，赢兰便打算去她那里，陪她说说话也是好的。路上却遇见了宁王。

　　赢兰先是有些惊讶，不过倒也不奇怪。连她都发觉了王皇贵妃的失常，更罔论身为人子的宁王，前来关心问候也是应该的。

　　这几日她的心情很好，一路走着，便一路和宁王叽叽喳喳，宁王也不嫌她聒噪，一直含笑听着。赢兰自己说得口干舌燥，见朗朗月色之下，宁王神情静谧，暗夜阴影却自徘徊不去，忽而心里一动，问道：“叔，您这几日是不是心情不好？”

　　宁王的声音听不出有什么起伏：“为什么这样说？”

　　赢兰犹豫了一下，呐呐道：“昨天……射柳之前……”

　　宁王问：“吓到你了？”

　　“没有没有！”赢兰忙不迭地摇头，“是他们活该！早该有人治一治了！”

　　宁王轻笑道：“真的没有？”

　　其实这种事情，如果秦王做出来，赢兰一点都不会奇怪，但是由她心目中一直温柔体贴的叔做出来，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赢兰觉得自己这种情绪太奇怪了，说矫情都是轻的，只好死不承认。

　　再加上端王那天阴阳怪气的话……

　　说实在的，她真的挺难想象，这世上到底有谁能打秦王的脸。非要算一算，绝不超过两个，一个是皇帝，一个怕就是宁王了。

　　赢兰偷偷抬起眼睛撇着宁王，月色清朗，照见他言笑清浅，仿佛露水一般柔软温润，只被他那么看着，就好像心里的某一处也变得柔软温润。

　　她的心忽然就轻松了起来。

　　因为知道，只要有他，她便会被视为掌珠，一世无忧，如宝似玉。

　　“真的没有！”

　　赢兰笃定地应道，宁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说道：“傻小宝。”

　　赢兰对他努了努鼻子，算是对那个“傻”字的抗议。她见宁王避而不答，心里也有了几分底，转念一想，忽然抱住宁王的一只手臂，撒娇着说：“叔，您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宁王问道：“什么请求？”

　　赢兰无耻地又抱紧了一点，眼巴巴地瞅着宁王，就像是个要糖的小乞儿，说道：“叔，您先答应我嘛。”

　　宁王微笑道：“你先说，你又想要做什么坏事了？还是你又惹恼了母妃，要我帮你求情？”

　　“不是不是！”赢兰的小脑袋摇得像是个拨浪鼓，宁王挑了挑眉，赢兰又拉着他的手臂摇啊摇，“叔，我保证不会提很过分的要求，保证不会让您为难……您先答应我！”

　　“那你先说。”

　　赢兰见迂回战术无用，干脆耍无赖起来，说道：“我不管我不管，先答应我！叔快点答应我！快快快啦！”

　　宁王忍俊不禁，他的一只手臂被赢兰紧紧抱着，衣袖都绞在了一起，赢兰死死抓着不放手，他若是想挣开当然不难，可到时候遭殃的必然是自己的衣裳。

　　“好吧，我答应你。”

　　见宁王应允，赢兰喜笑颜开，却没放开手里的“衣”质，反而拽得更紧了一些。小女儿家飞扬清丽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得像是即将被这微凉的夜风吞噬过去。

　　“叔，你能不能和王大将军说一声，把阿良调回夜澜来？”

　　在赢兰的心里，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她的叔英明神武，无所不能。

　　她从小到大的所有希冀要求，再难再苦，再荒诞再离奇，只要撒娇痴缠一会儿，无一不如愿以偿。

　　王博尧本就是王氏族人，诸良身份不高，才华出众，想要在京畿之地找个合适的位子，对宁王来说，不过轻而易举。

　　宁王斜觑赢兰。她一双眼盈盈如秋水，面上飞起一层薄薄红霞，那样纯美如芝兰的面孔上，小女儿家的羞赧热烈到连夜色都无法遮挡。他道：“好。”

　　赢兰正要喜孜孜地欢呼，宁王又慢悠悠地开口：“不过这样的事，你最好还是先过问一下他的意愿，再行决定。”

　　赢兰奇怪地看着宁王。

　　他所说的话，他的考虑和思量，从来没有在她的脑海里出现过。

　　她知道宁王刚刚所说的“他”是指诸良——但是，为什么要过问呢？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还要问吗？难道她想要让诸良回来，他会不愿意吗？

　　宁王见赢兰一脸疑惑，笑了下，道：“等他回了夜澜，你又待如何？让他一直待在你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你吗？”

　　赢兰愣愣地看着宁王，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眉宇间是一片理所当然。

　　宁王道：“那若是他不在呢？”

　　赢兰想了一会儿，道：“他会在的。”

　　宁王笑着摆首，道：“他总有时候会不在的。”

　　“阿良总是在我身边。”赢兰言之凿凿，理所当然，“以前他在夜澜的时候，就是这样。”

　　“那是以前啊……你那时候是个孩子，他也不过是个根骨薄弱的燕雀。”宁王缓缓道，“若是他不想在你身边呢？”

　　赢兰慢了半拍，脸色才一点一点地煞白起来。

　　她的脑子里，居然从来没有想过诸良不愿的可能！

　　她一心一意，只想着自己为他好，可是，她并不知道，他心里到底什么才是好。

　　赢兰额上的汗渐渐渗出来，支吾道：“叔，那，那我不要这样了……您，你也别找王大将军了，我，我，我先和阿良商量一下……”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宁王方才一语，恍若点醒梦中人。

　　万一诸良根本不愿意，万一诸良心里根本没有这个想法，万一诸良对她只有对郡主的感恩谢德，万一……

　　宁王见她面色渐渐发白，出现了几许惶恐之象，不由低低一哂：“傻小宝，说你傻，你还不服气。”

　　赢兰赶紧忙不迭地点头：“我傻我傻我是全天下最大的傻瓜！”然后哭丧着脸，轻轻呢喃着，像是春燕的絮语，“叔，怎么办，我自己想的那么好，是我太傻了，一直没有考虑阿良的心情，我，我，我一直都只顾着自己，连别人的想法都没有搞清楚，就冒失地做这做那。可是，万一，根本没有我想的那么好，怎么办呢……我，我犯了大错……”

　　宁王轻轻笑了一笑，说道：“你很好，也没有犯错。”

　　赢兰犹自含着泪意，仰着头看他。

　　漆黑的发下是漆黑的眼睛，像是最深最浓的夤夜，湮灭了一切日月星辰。

　　只要望着他的眼睛，她就不会悲痛恐惧，无所归依。

　　宁王轻声道：“有什么事情，不要擅作主张，说开了就行。他一定会理解，一切都会好的。”

　　赢兰破涕而笑。

　　***

　　赢兰一路上和宁王肆无忌惮的喧闹，也传到了王皇贵妃耳里。

　　见礼之后，王皇贵妃看着赢兰，眉间微微颦蹙，说道：“这么大的姑娘家了，还这样失仪，成何体统？”

　　赢兰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乖乖地应道：“沉玉知错了。”

　　“知错——但是不改，对吧？”王皇贵妃笑了下，她素来优雅持重，很少这样笑，连秀如芝兰的眉眼都弯起来。她尚未梳洗，依旧严妆盛彩，这一笑顿生无限风采，朗朗如春花之绽放，又如秋月般静美绚烂，“每次认错比谁都快，可是犯错起来，也比谁都快。我是管不了你了，而且也不敢管了。”

　　赢兰有一瞬错愕。

　　前句话她听着还有些心虚，后一句……不敢，到底是从何说起？

　　宁王低笑道：“母妃。”

　　王皇贵妃的笑容一凝，赢兰知意，知道这是宁王有话要对王皇贵妃单独说，立刻很知趣地告退了。她在晚宴散前就着人给诸良偷偷递了消息，本来打算歇在王皇贵妃那里，但是如今计划不如变化，反倒成全了她。

　　承乾不比夜澜，没有那么严格的宫禁规条，但也不是区区一个校尉就可以随意进出的。

　　诸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给自己引路的侍女，若是有心人要害他，单此一条就足够让他万劫不复。

　　“阿良！”

　　熟悉的甜美声音传来，未见其人，已可想见是何等桃夭娇艳的好年华。诸良松了一口气，唤道：“阿姒。”

　　赢兰笑吟吟地屏退了侍女，诸良有些无奈，但没有说什么，他看得出来，赢兰有话要对他说。

　　“阿良。”

　　赢兰的神情很郑重，诸良不由也跟着郑重了起来。

　　结果他的脸色太过正经，以至于赢兰的话几乎说不出口了。支支吾吾半天，终于道：“阿良，今，今天的剑舞真好看啊，弱水真是锋利，萧诺那么粗的刀，一下子就砍成两截了。”

　　诸良道：“是啊，很锋利。”

　　赢兰道：“……还，还有，傅大学士的笛声吹得也很好啊！尤胜于凌曲雪的羯鼓一筹呢！”

　　诸良道：“嗯，很好。”

　　赢兰绞尽脑汁地找话题，说道：“呃，还有，虽然我挺讨厌他的……不过书歌作的词也不错，和羯鼓铁笛两相呼应，说这家伙是大才子，倒也不算虚名。”

　　诸良轻笑道：“书公子的《蛮无人行》确实文采斐然，不过在穆南，人人传唱更多的，却是另外一首同名的词曲，只是不大适合在御前演奏。”

　　赢兰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诸良缓缓道：“兔不迟，乌更急，但恐骕骦的卢，著鞭不及。所以蒿里，坟出蕺蕺。气凌云天，龙腾凤集。尽为风消土吃，狐掇蚁拾。”

　　他唱得很慢，尤带着几分微微沙哑的声音，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洗练悠扬，像是一线冰，能融到人的心里头去。

　　“……黄金不啼玉不泣，白杨骚屑。乱风愁月，折碑石人，莽秽榛没，牛羊窸窣。时见牧童儿，弄枯骨。”

　　一曲唱罢，诸良笑了一笑：“你看，果然不适合在御前演奏吧？”

　　这里没有丝竹，没有羯鼓，没有铁笛，没有任何助兴伴奏，只有明月如霜，夜露微凉。然而那曲中所描述之景，竟似鲜活跃然眼前。

　　那是真正的蛮无人行。

　　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愁云残月。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早年征战地，金戈意难平，今日却只有一二牧童拨弄枯骨，窸窣有声。

　　这确实不会是皇帝所乐见的歌。

　　清风徐徐掠过诸良的额发，眼若寒星，衣袂轻扬，那一刹间，赢兰几乎生出一种眼前人就要化在这夜色里的错觉。

　　赢兰忽然抓住了诸良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