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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拂晓之时,我奉旨入宫。
昨夜雨水连绵,尚未停息,四周雾气弥漫,宫内的楼台宫阙若隐若现。原本庄肃得压抑的宫禁,在雨中柔和了许多,宛如一幅淡淡泅染的水墨画。宫女在我身后撑着伞,内侍引我前行。一路走去,雾气越来越浓,已能隐约看见前方的粼粼波光。
陛下此次召见我,应是在临近太液池的清凉殿了。清凉殿历来是避暑消夏之所,而此时已经入秋,雨中分明凉意侵衣。我自然知道,离清凉殿最近的,即是东宫。东宫,那个我已六年未曾去过的地方,这个时节,应是木樨花开,香满庭除了。
“木樨的清香,在雨中最是幽浓。”
东宫殿下曾这样说过。我记得。但如今,那样好的花开,还有谁看呢?
东宫,重门深锁,已经六年。所有人都快要遗忘那个地方了。如此,无人打扰,也好。他是喜欢安静的。
我收回思绪。
太液池上,清风澹澹,烟波浩淼。汉白玉桥面雕镂着各种祥兽,凹处积了清澈雨水,有些滑。每个细节,我都如此熟悉。小时候,我曾无数次地拉着他的手,跑过这座桥,笑声如铃。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仿佛,如今的我,不过是借着一具躯壳归来的魂魄,来寻前世记忆。
但,不是的。他已经走了,而我还在这里。
行经风月水轩,穿过九曲回廊,便到了清凉殿。整座大殿笼罩在空濛烟雨中,恍若海市蜃楼。
繁华极处,便如幻觉,好似刹那间便会灰飞烟灭。
步入清凉殿,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显然,陛下已经病得不轻。殿宇幽深,帘幕重重,却没有点灯。微薄的天光透入窗内,雨气漫过旷寂的殿堂。没有一丝生气,就像一个精致却虚空的梦境。数名宫女次第打起重重琉璃幕,迎我入内。她们一色碧色宫装,低眉敛目,如泥胎木偶一般,行动间无声无息。诺大的殿内,只余我一人的足音。宛如涉水而过,每一步都激起轻微的涟漪。
最后一重琉璃幕徐徐打起。无数的透明琉璃珠微微摇曳,流光熠熠,却无声响。
帘幕之后,有人凭几而坐。光线幽暗,一时间,我看不清他的模样。
“满朝文武中,会如此直视朕的,恐怕只有小苏你一人了。”苍老的声音,并不陌生。
我微笑:“陛下气色甚好。”
他轻轻一哂,挥手让我坐下:“不比你们年轻人,朕已老了,一场小病也是伤筋动骨。”
落座后,我这才看清他。隐约的光影中,他不再是威严如神祇的帝王,只是一个鬓发如丝的羸弱老人,眉宇间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宫中光阴,最是催人老。
我看了看案上的药盏:“这药很苦吧?陛下可用过蜜枣?”
他也笑了:“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
“微臣当然记得。臣幼时最厌喝药,陛下曾哄臣在饮药后吃蜜枣。”想起幼时,我也不禁莞尔,“开始时还好,但后来吃得太多了,蜜枣反而成了臣最厌恶的甜品。”
“小苏记心很好。”
“陛下谬赞了。这些,陛下不也记得?”
他的眸中浮起淡淡笑意。目光变得邈远,似是陷入了回忆:“那时,你才八九岁。你爹刚去世,临终时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朕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我便接你入宫,和几位皇子养在一块儿,视若己出。你比澂儿小两岁,和他最是要好,常在一块儿玩,长得又有几分相似。每当看见你们,我就想起了我和你爹小时候。但你比你爹那时调皮多了。记得有一次,你偷偷换了澂儿的衣服,装成是他,竟把太傅都骗过去了……”
忽然,他仿佛回过神来,自嘲一笑:“朕真是老了。人老了,就喜欢回忆过去的事,越来越啰嗦。”
他的确是老了,却不是因为回忆,而是因为,他竟提到了那个他曾绝口不提的人——
曾经的东宫殿下,李澂。
他成为宫中禁忌,已经六年。这六年中,无人敢在陛下面前提起“东宫”二字。宫里人人皆知,东宫死后不久,便被查出侵吞赈灾款项之事。陛下震怒,下令焚毁了东宫生前所有的衣物与书籍,连东宫的灵柩都未能迁入皇陵。
但如今,这个迟暮的帝王,竟回忆起东宫了,是在愧疚么,或是后悔?
不。对于帝王,世上只有成与败,没有悔。
一时寂静。只听得殿外瓦檐上泻下的雨水打在青石板上,铮琮有声。时光荒凉如雨。落地之雨尚能化云返天,而时光,一往无回。
他轻轻击掌,一名宫女应声捧上一把古琴,置于案上。桐木玉轸,梅花断纹,泠泠七弦,正是禁中所藏名琴“烟雨”。称其名琴,并非因它由名家所制,而是因它曾为先皇后所用。
我跪坐于琴案前,抬手轻轻拂过琴弦,清响如流水,自腕底泻出。声质清润,回音寥落,如入满庭烟雨之境,云水空茫。如此清音雅韵,令人遥想那位曾以此琴奏出仙韶之音的女子。先皇后的美貌,一直是民间的传奇。我虽未有幸一睹,亦能从东宫的容貌中窥知一二——他是先皇后唯一亲生的皇嗣。东宫在世时,其风仪美貌,不知曾被多少宫女暗中恋慕。我虽与他有几分相似,却也仅是形似。比起他,我不过是仿玉人之形而制成的粗糙木胚。
东宫年幼时,先皇后曾教他弹琴。皇后琴技堪为国手,东宫亦不逊色。先皇后薨逝后不久,我入宫成为东宫的伴读。我钦慕他的琴技,央他教我,他便耐心地从最简单的指法教起。
当然,这些皆已成为过去。如今,离先皇后过世已有十余年。离东宫殿下辞世,也有六年了。
东宫死后,再未立储,如今尚在的三位皇子都可能继位,在朝中各结私党。此种情况自古便有,难以压制。近年来,陛下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如今只能靠药物勉强维持。改天换日已然在望,皇子们的明争暗斗愈发激烈。因此,人们无不留心皇帝的一举一动,竭力揣测圣意。
最近半年,几乎每隔数日,陛下便会召我私晤。如此频繁的入宫面圣,自然不免引得众人揣测陛下与我密谈何事。由于我曾任职太傅,教六皇子念书,不少人由此推断六皇子颇得陛下青睐。
实际上,我每次入宫,他只是听我弹琴,或者说,只是在琴声中怀念旧日光阴。
我问:“陛下想听什么曲子?”
他疲惫地阖目,倚靠在软垫上:“随意吧。”
殿中燃着安神的苏合香。幽幽的香气混合着药香,在潺潺雨声中,令人无端惝恍。
我抬腕欲奏一曲《良宵》,神思刹那恍惚,宫商暗转,手下竟已不由自主地泻出《浮生》之调。再无转圜余地,只得顺势而行。
简单得寂寞的曲子,清音如雨滴微凉,沾衣欲湿。
东宫曾告诉我,先皇后在世时,常于夜阑人静时独抚此曲,琴声哀宛欲绝。曲终时,总会对月垂泪。东宫一直不解母亲的哀伤从何而来,我却过早地猜到了其中隐秘。因此,这支能被东宫弹得空灵秀逸的曲子,由我奏来,媚音亦会转入哀切。
“琴为心音。”东宫教我弹琴时,曾如是说。他的琴音里,连哀伤都是清澈,无一丝浑浊。而我的琴技再好也是徒具其形,与他,遥若云泥之隔。
曲终,余音袅袅。我回过神来,只见皇帝正望着琴,若有所思。沉默半晌后,他略一笑:“小苏的琴技越见纯熟。”
我垂目静答:“陛下谬赞。”
曾听过先皇后与东宫操琴之人,皆不会认为世上还能有什么琴声当得起一个“好”字。
这时,有宫女上前奉茶。茶汤幽碧,盛在皓白如玉的茶盏中,轻微荡漾。茶气氤氲,模糊了视线。我微微蹙眉,这茶香……
“木樨清露?”我向宫女询问。
她颔首:“回苏大人,这正是湖州进贡的木樨清露茶。”言毕,静静退下。
他啜了一口茶,沉吟道:“确有木樨的香气……如今,木樨花已开了?”
“是的。”我答。
殿中再次陷入寂静。我知他是想起了那位尤喜木樨之人,因为,我也想起了他。
时光湍急如河,记忆回溯时,某些浮光掠影格外清晰。
那年深秋,九岁的我丧父入宫。一身素裳缟衣,在宫中格外引人注目。我虽不动声色,但心底厌恶如此关注。见过陛下后,宫女引我去见那位比我大两岁的储君。来到东宫,他却恰巧不在。我便留在正殿等他,虽然我并不愿意。这座令无数人向往的宫城,在我眼中,却如危机四伏的牢笼。我欲仓惶逃离,却不能。我已无家可归。
我趁宫女不注意,独自出了正殿,来到殿后的僻静花园。园中遍植木樨,柔软花朵零落满地,积了一寸余深。叶底阳光如丝,落花间蒸腾起淡淡水气。风过,落花纷扬,沾衣生香。我躲在假山后,靠着一棵木樨,抱膝坐下。在旁人眼中,我孤僻乖戾,但无人知晓我的恐惧——
父亲过世后,所有人都告诉我,他因病而死。但我不信。爹一直很健康,过世的前一天还抱着我去看夜市,言笑晏晏。九岁的我已懂得怀疑,悄然检查了父亲的遗体。他有明显的中毒之象,但显然不是自杀。我没把这个发现告诉任何人。因为普天之下,能毫无顾忌地毒死御林军统领的,唯有一人。我记得,父亲曾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在想通这一切的刹那,我也中了毒,毒埋在心中。我不能不恨。但恨又如何、怨又如何,九岁的我如此无力,而且怯懦。如今,我陷在这座危险的囚笼中,任人宰割。
忽然,一枝木樨递到我面前。花朵洁白馥郁,清露微泫。
我茫然抬头。那一刻,园中格外寂静,能听到落花在风中坠地的微声。一名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玄色的广袖长袍,领口处露出一痕白衣。原本沉郁之色,因他的清朗风姿而显得柔雅。逆着光,我一时未能看清他的容貌,但见暗绣云纹的袖口,覆着他执了花枝的手。指尖微露,纤洁如玉。
“喜欢吗?”温和的声音。
有一刹那,我恍惚以为,他是满园木樨幻化出的花仙。但很快我回过神来,侧过头,不理他。
我不屑接受旁人的好奇和怜悯。
他的声音依然温和:“木樨花可以泡茶,可以酿酒,还能做成糕点。你想吃吗?软糕很香的。”
我讨厌这种哄小孩子的语气。明明他比我大不了多少,我在他面前,却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于是我依然不理他。他也不恼,收回了花枝,在我身边坐下,再不言语。我与他静默地对峙。
云影漫过庭院,天光转暗,叶底风起,渐渐飘起了细雨。我与他坐在树下,开始时尚未淋到。我抬头望去,只见雨丝风片,花枝湿重,叶上雨水盈然欲滴。我不想被淋湿,但他不动,我也不甘示弱。
终于,第一滴雨水自叶上滑落,溅在我的额头上。我故作从容,一动不动。但落下的雨滴越来越多,一片冰凉,我实在忍不住了,起身欲避,却又撞到了树。树枝颤动,落花和雨水纷纷落下,兜头盖脸,我躲闪不及,狼狈不堪。
“擦擦吧。”他把一张洁白的巾帕递到我面前。
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笑意,不禁迁怒于他,一把打掉他手中巾帕。那方洁白丝巾飘落于积水中的瞬间,我做好了他发怒的准备。但他甚至没有蹙眉,只是温言建议:“我们去那边避雨,好么?”
倒是我有些不知所措,静了一下,转身走到有飞檐蔽雨之处,坐在游廊的栏杆上。他也随之过来,再次坐在我身边。我虽不愿,但自己也只是客,没有理由不让他暂坐于此。我只得侧身看着庭外,装作若无其事,对他视若不见。
檐下滴雨如帘。帘外是满庭烟气空濛,木樨盛开。雨水也压不住馥郁的花香。
风中,他的袖子一拂一拂地轻拍着栏杆。我隐约嗅到他衣上的熏香,亦是木樨的气息,很淡,亦很自然,让人觉得心安。廊外秋雨连绵,似要一直下到地老天荒。我静坐了许久,他却仍无起身离开之意,神色恬静,若闲庭赏花。我终于忍不住侧首问他:“你想坐到什么时候?”
“你呢?”他的语气自然,仿佛我是他熟悉的友人。
我瞪他一眼,他却莞尔一笑,似有无尽秋光溅在他的眼睛里。四周浮动着木樨香气,愈发幽浓。
突然之间,我无言以对。
他收起笑意,静静看着我:“你是小苏吧?我听苏伯伯提起过你。”
我意外:“你认识我爹?”
“苏伯伯是御林军统领,我很佩服他的剑法。”
听见有人称赞父亲,我略觉开心:“是啊,我爹的剑法很好,国中罕有敌手。”话音刚落,我又黯然。剑法再好,又有什么用?父亲能打败用剑高手,却无法拒绝一杯毒酒。真正能保护自己的利器,不是剑,而是权力。
他见我神色变化,以为我是因丧父而难过:“其实,一个月前,家母也过世了。”
我愣了一下,这才发觉他的玄衣亦是孝服。
“我五岁时,我娘就病故了。”我用最满不在乎的口气说。
“你是家中独子,苏伯伯一定很疼你吧?”
我颔首。
“那你比我幸运。我已有三个异母弟弟,今后也许还有更多。我爹每天都很忙,我很少有机会接近他。每次见他,他总会抽查我的功课,很是严厉。我从未见他对我笑过。他只有在对着娘时,才会真心地笑。但现在,娘走了,也许他再也不会笑了……”
他的声音那样淡,淡得让人想要安慰也无从说起。我却听得心惊。因为我也曾有这样的时刻。那时,在父亲的灵堂中,所有人都在哭,眼泪变得虚伪。只有我,自始自终,没有落一滴泪。旁人议论我的无情和不孝,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曾一度难过得不欲偷生。
但最终我没死,因为我怯懦,也因为,我想看看那个杀死了我父亲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如今,我已看到了。方才独坐在树下时,我一直在想,也许我该走了,去那个父亲和母亲等着我的地方。
树荫中,似有飞鸟低低掠过。叶片簌簌作响,落花飘零。雨中,光阴格外漫长。
在他淡淡的声音里,我忽然安定下来。
“你叫什么?”我轻声问他。
他笑了笑,拉过我的手,在我手心轻轻划出一个“澂”字。
他的指尖有些凉,但声音很暖:“我叫李澂。你可以叫我阿澂。”
我愣愣看着他。原来,他是那个人的儿子。怎么会这样?他们明明一点也不像……
……
“茶要凉了。”那个苍老的声音,令回忆的幻觉刹那消散。
视野由模糊转为清晰。眼前,案上一盏半凉的茶水,茶气已淡。唯一真实的,是殿外的淅沥雨声。仿佛,从往事到如今,这场雨,已下了整整十五年。十五年,东宫内的木樨,十五度花开,十五度花谢。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我仰头饮尽杯中茶。茶中木樨的清香,这么多年依然未变。变的,只是人心。
所幸,他将永远年轻,永远在木樨花一年一度的清香中长眠,再不必面对这浑浊不堪的人世。
我面前之人,低低道:“小苏,你一直是明白人。这次,亦已猜到朕召你前来、所为何事吧?”
我垂首微笑。这次,当然不是听琴那么简单。地点选在清凉殿,又主动回忆往事,一切,不言自明。
这场戏,终于,即将谢幕。人生即是如此。巨大的戏台上,有人盼望着早些结束而不可得,有人竭力渴望戏能永远演下去,却终成空。
“微臣知道。”
他低低叹息:“你还有什么愿望?”
我略一凝思,静静道:“臣幼时曾听家父说,臣的老家远在渝州。那里群山环绕,江水浩荡。夏日阳光亮烈,冬季大雾弥漫。吊脚竹楼临江,开门见山。城内山回路转,石阶纵长。山茶花,黄葛树,菩提,蒲桃,艳山姜……一年四季次第繁盛,永无草木尽枯之时。一岁一枯盈的,唯有江水。秋夜里,巴山之上木樨盛开。天心月圆,满江清光净白如练。臣听家父描述,自幼便很向往。东宫殿下生前听臣说起,亦有前往之愿,可惜未能实现。”
思君不见下渝州……与那人相约去看巴山秋月的言语,曾以为只是自己的无心戏言,但原来,这么多年,一直不曾忘却。
“我也曾听你爹说起那里,”他的声音有些喑哑,“我答应你。”
我微笑,心下忽觉释然:“谢陛下。”
他神色疲惫,刹那间老了很多。声音苍凉,如暮霭沉沉:“我知道,你们都恨我。”
我忽然有些怜悯这个一生孤立无援的老人,摇头道:“东宫殿下一生不曾怨恨任何人。而我,我本该恨你,但不能恨。”不能恨,因为他是东宫一心敬爱的“父皇”,虽然他从来当不起“父亲”二字。天家无父子,东宫却始终不曾明白。
“六皇子殿下到——”殿外传来宫女通报之声,在空旷的殿中激起淡淡回音。
随之而来的纷沓足音与衣袂綷縩,更显得深殿岑寂。眼前琉璃幕如瀑垂地,被宫女的纤手从中挽开。一名少年匆匆步入,正是我所熟悉的六皇子李衡。但他身披遮雨鹤氅,头戴雨笠,怀中抱着几枝木樨。香风习习,满殿馥郁。他一眼便看见我,未语先笑,露出浅浅酒窝:“先生来了。”
在人前,他总是这般稚气。
我向皇帝伏身一礼:“微臣教导无方,望陛下恕罪。”
李衡连忙行礼:“父皇请恕孩儿失仪。”
皇帝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你这孩子,想见师长也太急切了些。快把雨笠取下吧。”
李衡摘下雨笠,解了鹤氅,交予宫女。此时,他一身浅墨色绫衣。衣缘及地,以银丝暗绣螭龙,正是皇子仪制。漆黑长发以犀冠束起,冠缨末端系两枚墨色琉璃珠。转侧间,玲珑相击,清响相随。
尚存的三位皇子中,他年龄最小,却最秀逸。虽年仅十七,已是风姿卓然,爽朗清举。年长的宫人常暗中以他譬喻昔日东宫之风华,然终是难及其万一。
却不料,李衡将木樨花枝捧至我面前,笑意盈盈:“学生记得,先生最喜欢木樨花吧?”
数年前我一语带过之事,他竟还记得。但他素来率性而为,众人习以为常,也不觉得诧异。
我垂目接过:“多谢皇子殿下。”
一位随他而来的宫女却笑了:“苏大人还不知道,今日天还未明,殿下便到御花园中提灯寻花。寻了好久,衣裳都湿透了,才折了这几枝毫无瑕疵的木樨。”
我诧异,随即心下了然。这就是他力所能及的“补偿”了。他到底无法全然忘却这六年师生之谊。然而,既已决定舍弃,是否记得,又有何分别?终有一天,他会渐渐习惯舍弃。因为,那个将独自站在最高处的人,注定一无所有。
我微笑:“劳殿下费心了。”
他赧然一笑,轻声道:“先生不嫌弃就好。昨日夤夜起雨,夜中花沐秋霖,半开半含,最是佳妙。若待日出,花已雨打阑珊,恐意趣不复。”
此时此刻,他的言语神情,令我有些恍惚。
记忆回到六年前的深秋。是时,东宫辞世不久,江州赈灾款项侵吞一案告获。作为东宫的亲近之人,几乎所有朝臣都以为我会收到牵连,却不料,我被破格擢为本朝史上最年轻的太傅,负责教授皇子念书。另两位皇子皆已离宫开府,尚在宫中念书的,唯有六皇子。于是,仅比李衡大七岁的我,成了他的先生。那年,我十八岁。
十一岁,恰是我入宫时东宫之龄。
因此,当十一岁的李衡将一枝木樨花递来时,我有刹那怔忡。
那时,初任太傅的我在文华殿内等待六皇子前来受课。殿外空庭寂寂,窗前几棵木樨开得正好,浮香氤氲。我本在桌前翻看一册古书,因那花香,了无意绪。索性掩卷起身,隔着檀木窗格,看木樨盛开。重重叠叠的洁白花朵,在午后日光中,晶莹若琉璃。偶有清露打落在叶片上,轻微响声。
四周空寂,唯光阴流逝有声。
忽然有花枝递到我面前。我侧首,便看见了李衡。刹那间,时光流转,似是故人来。
他仍留恋着人间的木樨花么?抑或,这只是梦,到头来永远只留下我一个人的梦?
不过是错觉。我很快清醒过来。
其实,李衡与其兄并不肖似。东宫如一泊澄净秋水,云水旷寂。李衡则似江流汇聚,渐为汪洋。
他虽早慧,却也只是个孩子,顾盼间神采飞扬,一笑间酒窝浅浅:“学生方才望见先生看着窗外木樨出神,便去后院折了一枝。先生喜欢么?”
我虽曾在宫宴上见过他,但他那时才七八岁,我未曾留意。不料三四年间,他已长成隽逸少年。
我接过花枝:“多谢殿下,微臣确是喜欢木樨的清香。”
然而,殿门就在不远处,虽然方才我有些恍惚,也不会如此大意。我道出心中疑惑:“不知殿下是如何进来的,微臣竟毫无察觉?”
他颊上微红:“学生是翻窗进来的。唐突失礼,先生莫怪。”
我愕然,不由失笑:“殿下……”
他也笑了。
那一笑竟令我觉得心定。父亲离世时,我本该随之同归。但因遇见东宫,我觍颜赊得九载光阴。而今日,因为李衡,我发现自己还有继续偷生的借口。东宫去时,曾嘱我代他好好活下去。但我因此生恨——他明知我怯懦贪生,却送我一个这样好的借口,以供自欺欺人。
所幸,赊得窃得的这十数载光阴,如今终于到了尽头。
我轻轻舒了口气。
“三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到——”殿外再次响起通传之声,唤回了我飘散于雨声中的思绪。
戏中角色,终于聚齐。
四皇子见了我,微露惊讶之色,显然不曾料到我亦在此。三皇子较为沉着,不动声色地向皇帝行礼问安。两人皆着正式的玄端礼服,言行郑重拘谨,大约已隐约猜到皇帝召他们前来是有要事。
现下,再无比立储更重要的大事,彼此心照不宣。是以,殿内气氛有些凝滞。皇帝赐了座,命宫女奉上茶盏与果盘,又随意叙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气氛才略显轻松。
三皇子与四皇子言语谨慎,对皇帝的言语不时赔笑附和。唯有李衡神色如常,极少插言。
宫女正要为我续茶,坐于我侧的李衡取过茶壶,亲自为我斟满,递到我面前。淡淡茶烟,氤氲在我和他之间,我看不清他的目光,不知那其中是否有些微躲闪。茶香中的木樨气息,清冷,幽浓,依稀似旧。我微微低头,只见杯中盈盈一泓澄碧,映出我平静的神情。
我接过,仰首饮尽。茶味清绝如雪,芳香漫过唇舌。木樨清露,不愧是作为贡品的佳茗。
这时,三皇子转身看向李衡,似笑非笑道:“今日六弟来得可真早。瞧,衣服都打湿了,走得也太急了些。”
四皇子也笑道:“记得以前在宫里时,六弟最是贪睡,如今却能天不亮就起来。看来,六弟也是长大了、懂事了,明白尽孝之理,对有关父皇的事情格外上心。”
一唱一和,语含讥讽。
他们兄弟二人,同为淑妃所出。淑妃系名门出身,父兄皆是朝中高官。而李衡的生母周氏,本是一名低微宫女,一次偶得宠幸,遂诞育李衡,以得子而晋为贵人,之后被一直冷落。淑妃向来倨傲,对周氏常有讥诮诟詈。周氏势单力薄,性格柔弱,连淑妃身边的宫女都敢欺辱她。淑妃的两个儿子,自然从小不把李衡放在眼里。
但李衡天资聪颖、处事沉稳,十五岁便获准出宫开府,以礼贤下士著称,获得了许多出身寒门的官僚支持。去年他开始参与政事,很快崭露头角,声望日高,颇受一些世家大族的赏识。而他的两位兄长,比他年长却才不及他,不免暗生忿恚。
但李衡对他们的弦外之音恍若未闻,只是定定地看着我。子夜色的眸,深不见底,似有隐约雾气。
如此神情,与记忆中六年前的他,渐渐重合。雨声漱漱,似光阴潺湲,去而不返。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
那时,我任太傅还不到一月。周氏病故,灵柩停置于京郊崇光寺。我前往寺中吊唁,却恰巧见到三皇子与四皇子嘲弄李衡的一幕。
佛殿幽深,素烛列于架上,光焰荧荧,飘忽不定。满殿皆是雪色,触目生凉。四壁白幡飞扬,如雪浪涌动,直欲扑溅衣襟。隔着一重素纱,我望见了李衡的背影。他一身缟素,立于周氏牌位前,白衣飘飞。身影那样单薄,却不孱弱。兄长的嘲弄声在殿中回响,格外刺耳。而他恍若不闻,背挺得笔直,有永不低头的骄傲。
熟悉的场景。我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坐在父亲的灵堂内,不哭不言,心冷如死。
沉默片刻后,我掀帐入内。两位皇子见了我,有些惊恐。毕竟我是太傅,他们虽然跋扈嚣张,也只得住了口,讪讪离去。空寂的佛殿内,只余我与李衡二人。
大殿正中,佛像庄严,以悲悯的目光垂视红尘,似能渡世间一切苦厄。但,对于生在帝王家的人,能自救的,唯有权力。
我走近他,足音步步空落,在他身后停住。我伸出手,指尖在虚空中划过一道弧,终又无声垂下。他需要的不是安慰,也不能是安慰。他突然回身,扑进我怀里,紧紧抱住我,埋首在我肩上,悄无声息。他抱得那样用力,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有冰凉液体悄然泅入我的领口处。
可惜,我不是那个能给他依靠的人。这宫中,没有谁能救谁,只能自救。
我推开了他,轻而坚决。
他抬头看着我,目光幽沉如水,太过寂静,仿佛世间所有的光沉灭其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把目光转向周氏的牌位,轻声自语,声音如一缕清烟:“她在世时,受尽屈辱,终日以泪洗面,在冷宫中等待着父皇临幸,却只能一次次失望。就连她死后,那个男人也不会来祭悼她……”
说着,他淡淡笑了,笑意清冷如霜。我所等待的,就是此刻,就是,这样的他。
然而,为何心中没有一丝如愿以偿的轻松?
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也觉陌生:“臣愿助殿下达成心愿。”
他冷淡的笑意似一抹嘲讽:“交易么?不知先生想要什么?”
我微笑:“臣要的很简单,并且,对殿下有益无害。”
一阵风穿过旷寂的佛殿,白幡涌动。佛前烛光映在他的眸中,明明灭灭,似乎随时会熄灭。
仿佛过了很久,他终于缓缓颔首,字字重若千钧:“我,答应你,必不会让你失望。”
那句话间,一切尘埃落定。此后六年内,他从未让我失望。今日,他亦不会令我失望。
雨中的清凉殿内,木樨的幽香萦绕不散。我微微侧首,避开他幽沉的目光。
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他不会不懂。
皇帝低低的咳嗽声,令三皇子与四皇子停止了窃窃私语。他终于移开了目光。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聆听圣言。唯有李衡,旁若无人,自斟自饮,仿佛清茶亦能醉人。
原本已变得遥远而模糊的雨声,复又转为清晰,似近在耳畔,沉吟欲语。
我抬头看向坐于主位的帝王,他也正看着我。目光相触的瞬间,他牵起一丝混浊的笑意,目光侧开,逐一扫过三位皇子。没有亲情的温度,只有冷静的审视:“你们昨夜可有做什么梦?”
这个意外的问题,一时间,无人应声。
他似乎并不期待有人回答,淡淡道:“这几日,朕每夜都会做同一个梦。”
四皇子脱口而出:“什么梦?”
皇帝的声音淡得不辨哀乐:“朕梦到了澂儿。”
轻描淡写的口吻,听在一些人耳中,不啻于惊雷炸响。多年来,他首次在众人面前提起那个禁忌的名字。我不知他是否真的梦到东宫。如若梦到,必是惊梦。梦中纵使有千般良辰美景,梦醒时,手上仿佛还沾染着六年前的淋漓血迹,触目惊心。
我理解他,因为,我亦如此。但今后,再也不会了。
四皇子到底沉不住气,脸色有些不自然。我知道,他是想起了近日宫中盛行的传言。据说,夜里有宫女看见从久无人迹的东宫内飘出幽绿鬼火,还有人听见重门深锁的东宫内传出隐约琴声。说的人绘声绘色,听的人半信半疑。这座巨大的宫城内,鬼神之说格外盛行,因为,有太多不能见光的角落,有太多心中有鬼之人。
三皇子仍能面不改色,侃侃而谈:“皇兄虽然生前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但到底血浓于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父皇向来仁慈,梦到皇兄也不足为奇。”
皇帝冷然一笑:“铸成大错?他真的有错么?”
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旷寂的大殿中,原本死水无澜,此刻却有惊涛骇浪,滔天而起。
三皇子脸色有些苍白,嗫嚅道:“儿臣不知父皇之意……”
“你会不知?”皇帝嗤笑着,以手轻叩案几,每一声都似叩在听者心上,“那你来说说,六年前的江州之事,你知道些什么。”
我微微一笑,将目光投向墙角处的鹭足鎏金香炉。炉中袅袅漫出的清烟,在风中轻易飘散,不复初始之形。所谓真相,在人们心中,亦如这缕清烟,因风赋形。
昔日江州一案,至今仍在民间流传,甚至被改编入戏。戏中,东宫是永远的反角,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故事是这样的:六年前的夏秋时节,南方暴雨不断,数州洪水泛滥成灾,江州受灾最为严重。因本朝长年对北方戎狄作战,国库空虚,一时间无法有效赈灾。江州百姓流离失所,渐渐聚众为寇,攻击官府,最后发展为力量不小的乱军。皇帝倾尽国库,派东宫去江州招抚乱军、赈济灾民。东宫到达江州一个月后,刚刚招抚了乱军,却在巡查决口大堤时,失足落水身亡。不久之后,东宫侵吞赈灾款项之事大白于天下。皇帝震怒,下令将东宫贬为庶人,灵柩不入皇陵。又颁发罪己诏,大赦天下,派数名朝中重臣前往江州继续赈灾,最终遏制了可能产生的动乱。对于东宫之死,大多数人以“恶有恶报”为之总结,也有人认为是畏罪自尽。东宫一人背负了所有骂名,再无人指责朝廷赈灾不力。
三皇子所言,与此故事大同小异。
“……儿臣所知,即是如此了。”言毕,三皇子引袖拭了拭额上的涔涔冷汗。
秋凉如水,殿中漫过清冷的雨意。雨声渐远,似沉吟叹息。
皇帝似乎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唇角一勾,扬手掷出一物。那物件在幽滑如镜的地面上骨碌滚动,恰好停在三皇子面前。是一只小小的珐琅瓶。
“要不要打开看看?”皇帝的声音冷如九秋之霜,“想必你不会陌生吧,这种天竺所产的幻香,只要在茶水中滴入一滴,就能令人产生严重的幻觉。”
四皇子端着茶杯的手在微微颤抖,三皇子的脸色亦苍白如纸。
皇帝冷眼旁观,声音轻而清晰:“六年前,澂儿的‘失足落水’,不是你们做的好事么?”
殿外,雨似乎愈发大了,打在琉璃瓦上,叮咚作响。我的手指缓缓抚过桐木琴身。光阴仿佛从未在这把琴上留下痕迹,白玉琴轸光润如初,触手生温。周围响起的对话,不过是一出荒唐的戏。
三皇子咬牙跪地,朗声道:“儿臣不明白父皇所指,但自认问心无愧。若父皇怀疑是我和四弟害了皇兄,定是奸佞心怀不轨,欲陷害儿臣与四弟,万望父皇明察。”
皇帝看着他,轻轻笑了:“明察?你们既然要朕明察,就随朕去东宫看看吧。”
“移驾东宫——”内侍通传的声音里,这场戏的背景,终于要移至东宫了。
这场持续了六年的空茫大梦,曾从那里开始,也即将在那里结束。
我携琴步出清凉殿,水气扑面而来。视野之中,尽是烟雨空濛。太液池上,涟漪不绝,雾霭弥漫。莲花谢尽,唯见残荷冷落,愁倚西风。雨打其上,簌簌有声。
记得幼时雨夜,与东宫一起读李义山诗。读到“竹坞无尘”一诗,我指着“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对他说:“写雨中相思,此二句尤妙。”灯下,他淡淡微笑:“《春雨》中的‘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亦佳。”
如今想来,竟如谶语。
残荷雨声中,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还是昔日的小小少年,携琴前往东宫,找他教我弹琴。那时,我还天真地以为,他会一直在我能够触及的地方,从容微笑。就像庭中的木樨花,年年岁岁,花开依旧。
是我错了,还是天意错了?
身后传来轻轻叹息,那样熟悉。恍惚中,我一惊,蓦然回首:“阿澂?”
当然不是他。
身后之人,是李衡。不知何时,原是孩子的他,已与我一般高了。此刻,他擎着本该由宫女撑的伞。四十八骨紫竹素绸伞,洁白如云,遮住我头顶的一方天空。伞下,他微微垂首,长睫掩住眸中神色,辨不清其中深浅。
他腰间的玲珑玉佩在风中轻响,而他的声音更淡,更静:“先生,一起走吧。”
他是要亲自送我走过归途。太液池畔,我与他共伞而行。四周只有无穷无尽的雨声,秋凉袭人。衣袂在水风中飘扬若飞,似要乘风归去,却又挣脱不了尘缘牵绊。我一手抱琴,一手轻按笼纱衣袂,每一步都走得很累。仿佛已在雨中行过千山万水,身心俱疲。
终于,看到了路的尽头。
□□之内,一座深寂的宫殿,墨瓦素墙,青柱碧阑,重门深锁已是六年,却锁不住流年暗换、岁月变迁。
众人在宫门外停下。启锁后,吱嘎一声,皇帝推开了尘封已久的朱漆大门。
我跨入门内的一瞬,六年的漫漫光阴,在眼前化做灰烬,如蝶如絮,纷扬而起。
空庭之中,斜风细雨,濛濛如织。枝叶间,飞鸟振翅的微声格外清晰。芜草幽苔覆满青石路径,两旁木樨久无人打理,花枝旁逸斜出,却已开得半残,零落满地。雨湿落花,踏上去轻软无声,唯带满袖寒香,无一丝留痕。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亦从未有人离去。
我本以为,六年时光足以令自己淡忘此间的种种细节,却发现,仿佛自己从未离开过,闭上眼亦能清晰记得每棵树、每条路的位置——
那边的沉香亭,夏日里可贮清荫,适宜乘凉。我和他曾在庭中对弈。落子时,他的袖间似有木樨幽芳。我棋力不如他,却耍赖不肯认输,按着本该取出棋枰的棋子不放。他无奈地笑,只得让我悔棋。
这里的回廊,檐上覆着翡翠碧的琉璃瓦,清透欲滴。日光落下,也似染了绿意。他喜欢坐在那儿看书。我悄悄走过去,欲吓他一跳。但还没碰到他,他忽然转身,见了我,毫不意外。我问他怎么知道我来了,他总是笑而不言。
再过去一些就是书房。因幼时顽劣,太傅罚我将一篇骈赋抄十遍。我在书房中闷头抄写,抄到一半,竟伏案睡着了。醒来时,一叠抄好的纸就在面前,与我的字迹几可乱真。若非抄得过于工整,不似我的作风,会让我以为是自己梦中所写。
……
置身于满庭木樨之中,关于他的记忆,似花香氤氲,无处可避。仿佛,只要我再唤一声“阿澂”,他便会像以前那样从殿内走出,向我微笑。
但他已不在,且永不回来。
不知不觉,我已随众人走入偏殿。东宫生前用过之物几乎皆被焚毁,殿内一片空寂。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人去楼空,唯清风入户。我走到僻静的角落。那里,一幅残旧的纱幕微微飘拂,其后,是空空如也的紫檀琴案。我放下怀中之琴,轻轻置于琴案。案上积了尘埃,在衣袂带起的微风中轻轻漫起。
和其光,同其尘。一生,不过如此。
“这,这是……”突兀的声音,从偏殿那头传来,打破了寂静。是四皇子。他满面惊惶,不能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背光的墙角处,书柜上立着一面牌位。隔得太远,看不清晰,但我再清楚不过,那上面只有六个字:纯仁太子李澂。
东宫死后,皇帝曾拟谥“纯仁”,但谥号还未昭告天下,侵吞赈灾款之事便曝光。东宫贬为庶人,这个谥号少有人知。更重要的是,他成了宫中禁忌,众人避之不及,谁还敢在此为他供奉牌位?连随同而来的宫女、侍从脸上,亦有诧异之色。
唯有我,漠然地收回目光。当然,我不会诧异。因为,那是我亲手放于此的,在六年前,我最后一次进入东宫时。其实,我与他皆不信鬼神之说,那面牌位的存在,只是为了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在牌位下面,等待着最后一场戏目。
我于案前静静跪坐,拂开琴上的流苏,阖上眼睛,任自身沉溺于黑暗。浮光淡去,铅华洗净,心静方可操琴。缓缓抬腕,指尖触及丝弦,冰凉沉静,一如光阴。六年光阴,水一般地从指间渗过,愈想挽留,愈留不得。雨声,风声,叶声,落花坠地之声,飞鸟振翅之声,尽入了七重弦音之间。
……第一第二弦索索,秋风拂松疏韵落……
记得那时,他教我弹琴。我的指法总是不对,常常错音。他手把手地教我,不厌其烦,声音永远温和:“左手按弦,该是这样……”
当时只道是寻常。
琴声中,隐约听到皇帝冷厉的声音:“你们自己看,这是什么!”不必看,我亦能猜到,他所说的,是牌位下放着的那册账目。其中,三皇子与四皇子贪赃受贿之事,昭然若揭。皇帝早就知道他们的暗中勾当,却一直隐忍未发。毕竟,东宫去后,他只剩下这三个孩子,而其中一人必须继承国祚。于是,他让他们自相争斗、优胜劣汰,以了解他们各自的能力。这些年来,四皇子的急躁、三皇子的浅薄,都令他失望。他决定不再纵容——他要确保自己死后,江山传承的稳定,而他自己当年曾弑兄夺位。
天家无亲情。有情之人,本不该生于此处。
……第三第四弦泠泠,夜鹤忆子笼中鸣……
六年前,木樨初开时,我在窗前弹了一支《清夜引》。曲终,我回首问他:“如何?”没有回答。他罕见地双眉微蹙、神思不属。我知道,这是因为近来南方的水灾。与他铁腕无情的父亲截然相反,他太仁慈,无法忽视别人的痛苦。江州流民作乱,皇帝本欲派兵镇压,朝中众臣揣得圣意,纷纷附和。但他不会。虽然明知只会惹得龙颜大怒,他依然会竭力劝阻。明明是那样温和的人,却也有固执如斯之时……
琴声之外,传来四皇子的声音,已然带着哭腔:“父皇恕罪,父皇饶命……儿臣本是无心,当年是三哥唆使儿臣犯下错误的……六年前,东宫到江州赈灾时,查得了儿臣与三哥的把柄……三哥说,为了保命,只有除掉东宫……”
大祸临头时,如此迫不及待地推卸责任。一母同胞的兄弟,从小形影相随,最终,也不过如此。但东宫不明白,他虽有他们贪赃枉法的证据,却只希望他们能改过自新,从未想过加以利用。连皇帝也知道,他被立为储君,一开始就是错误。
……第五弦声最掩抑,陇水冻咽流不得……
记忆重回当年的木樨花影间。风过,落花簌簌,沾衣生香。
“你去哪?”我拉住匆匆往外走的他。
他看着我,神色疲惫而焦虑:“小苏,你先出宫吧,今天不能陪你了,我有要事……”
我静静打断他:“我知道,陛下刚从军中阅兵归来,决定向江州派兵。你要去进谏,我也去。”
他断然拒绝:“不行,你不能去,我不能连累你。”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必须去。”
是的,我必须去。不是因为我要与你分担灾难,恰恰相反,卑鄙的我,是要激化你与皇帝的矛盾。但那时,你的眸中为何只有感动,没有一丝怀疑?
手一颤,弦音微乱。明明是弹过百遍曲子,却仍能犯这样可笑的错误。也许,我的一生,都是错。就像起音已错了宫商的曲子,执意弹下去,只能一错再错。
三皇子的声音淡淡响起:“不错,东宫是我杀的,与四弟无关。我必须杀他,只有杀了他,父皇您的眼中才可能有我。但我错了。就像皇后娘娘的死没有让您更加重视母妃,东宫的死,也不能增加一分您对我们的重视。”
弟弟的背叛已令他心寒,声音里只有绝望后的平静,再无求生之意。当年,若东宫知道我的背叛,又会如何?其实,不是背叛,因为我从未真正信任过他。要想在宫中生存,就不能完全信任任何人。六年来,我就是这样一次次安慰自己,自欺欺人。
是的,也许我没有错。但为何,我后悔了?
渐渐觉得昏沉,仿佛睡意袭来,即将坠入梦境。药效终于发作了。“相思绝”,这种能令人毫无痛苦地死去的毒药,原来,与它的名字一般温柔。手下泻出的琴声渐渐缓和,空濛如一场烟雨。
窗外雨声潺潺,却也终会止息。
纷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四皇子哭喊哀求之声亦遥不可闻。被恐惧笼罩的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杀死的,不是东宫。早在去江州之前,李澂就已经离世了。前去江州的人,其实是我。幼时扮成东宫瞒过了太傅的我,再次扮成东宫,瞒过了皇帝以外的所有人。在江州,我故意以两位皇子的把柄威胁他们,让他们杀死了我的一个替身。
终于,四周彻底安静下来。无关之人都已离开。复归岑寂的深殿内,琴声回响,空空荡荡。
皇帝的声音幽幽响起:“衡儿,朕的儿子中,只有你最肖似朕。所以,朕最终选择了你。”
“肖似?”李衡轻轻嗤笑。他的声音那样近,似乎,就在我的身后。
“朕亲手杀了对朕最重要的人——朕的皇后、小苏的父亲,以及澂儿。”苍凉的声音,老态尽露,有不胜负荷的疲惫,“而你,你杀了小苏。”
不,不是的。我的死亡,是我与李衡的交易,是我一直期待的。而害死东宫的,不是他,而是我。如果六年前,不是我故意把东宫与父亲相比,以激怒皇帝,刚从军营阅兵归来的他,不会一怒之下拔剑向我刺来,东宫也不会为救我而死。
黑暗中,仿佛又浮现了那殷红的鲜血,以及,那时殿外幽浓的木樨花香……
手下七弦尽断,琴声戛然而止。
我缓缓睁开眼,模糊中,是那个孤独的老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清冷的穿堂风中,遗落他的喃喃自语:“也许,若没有我,他们是世上最美满的一家人……”
他没有说错。先皇后,父亲,以及东宫,都是世间最好的人。但若真的如此,世上也不会有我了。果然,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欲扶案起身,头脑却愈发昏沉,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而身后的人及时扶住了我。
“带我去殿后的花园,好么?”我轻声问他,已没有力气解释别的。
模糊的意识中,他似乎是抱起了我,向外走去。
那个记忆中单薄瘦弱的孩子,果然已长大,再也不需要我了。我,也就放心了。
昏昏沉沉中,木樨的芬芳愈来愈浓,浓得似能将人心甘情愿地溺毙于其中。传说中,木樨本是月上广寒宫所植,由谪仙带到人间,因此香寒如霜……
“到了。”李衡的声音那样轻,仿佛害怕惊醒了梦境。我竭力睁开眼。空庭中,烟雨濛濛,冰凉的细雨落在脸上,似空中传来的轻柔呼唤。
身后,一树木樨花开繁盛,洁白细碎的花朵,在风中无声飘落。竟这样巧。此处恰是十五年前,我初见东宫的那棵木樨树下。我知道,他一直在这里等我。如今,我终于可以随他去了。遥远的渝州,巴山秋月,一定很美吧……
“阿澂……”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唤他。
抱着我的手臂似乎一下子收紧了。李衡似乎在说什么,但我已听不清晰。
疲倦地阖上眼。黑暗中,我依稀看见九岁时的自己。孤僻而怯弱的男孩,一身缟素,抱膝坐于树下。
忽然,一枝木樨递到我面前。花枝微颤,花朵洁白馥郁,清露微泫。
那一刻,四周格外寂静,似能听到落花在风中坠地的微声。
我知道,是他。于是,抬首,微笑。
若只初见。
【正文完】
【尾声】
史书记载——
三日后,皇帝驾崩,谥武昭。六皇子李衡继位,是为睿明帝。
新帝即位后,命人将东宫殿后的一棵木樨,千里迢迢地移植到渝州。据说,为防木樨在途中枯死,新帝要求掘地三尺,将树下厚重的泥土一并装上马车运载。
一个月后,东宫突然失火,燃烧殆尽。新帝以为不祥,不但东宫残墟不再修复,连同清凉殿一并封锁。此后,终生鲜少涉足太液池附近。
注:
“第一第二弦索索,秋风拂松疏韵落。第三第四弦泠泠,夜鹤忆子笼中鸣。第五弦声最掩抑,陇水冻咽流不得。”出自白居易的《五弦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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