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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Chapter.75光阴永镌(正文完) ...

  •   泽田纲吉站在穿衣镜前,略显紧张地用手扯了扯衣领,可惜很显然令他感到紧绷的并非衬衫的领子或是束缚着颈项的领带;事实上,他心里也知道这份紧绷来源于自己的内心深处,因为接下来要面对的场合,曾经是作为普通少年的他未设想过的。

      又或许不该说是「未曾设想」,这明显不够准确,因为单就「彭格列的继承式」来说,已经是泽田纲吉第二次参加,同时今天作为玛菲雅学院高三生的毕业典礼,同样不能说毫无预感——不管怎么说,一般的高中生在入学的时刻就注定有一天得毕业,如果没有将之划入生涯规划里恐怕还比较异常。

      然而,泽田纲吉想到的又不是如此浅薄的层面,而是他毕竟也才刚满十八岁,而距离他与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家庭教师、世界第一杀手Reborn相遇的时间,到此刻为止也不过区区五年的时光。

      五年前,泽田纲吉还是个时常被欺负的中学一年级学生,是个什么事都做不好的废柴纲,却在五年后的现在成为即将继承义大利势力最强大的黑手党彭格列家族的首领之位,同时还预定里世界的黑手党「教父」之位。

      怎么想都有点超现实,也才短短五年啊——虽说假如将现代人类的平均年龄划分,也分不出太多的五年;但身处光阴之河的人,却又不得不承认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就这么在指缝中流逝,无可挽留的时光不知不觉便匆匆过隙。

      五年说长太长,已经占据泽田纲吉人生太多的一部分,以至于如今回想起独自一人的日子都显得恍如隔世;说短五年又太短,短得他仿佛一个眨眼,或者稍稍恍神,便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离过去有些遥远的此处。

      泽田纲吉的人生在这五年内塞进太多太多东西,杂乱而丰富的事件、乱来又鲜活的人们,硬生生把他拽出了他曾设想过的平凡而黯淡的人生——于是才有了站在穿衣镜前局促的自己。

      即便还带着对未来的些许茫然和不确定,但泽田纲吉终究是站在了这里。

      「……唔哇想想压力就好大,我真的能行吗?」泽田纲吉甚至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说丧气话,却在说出口后猛然惊觉地用力摇头,「不对不对……一定要成功才行!要加油啊,我!」

      泽田纲吉努力给自己加油打气,甚至为了缓解紧张开始在手心上写字,从最近简单的「人」到他搜刮脑袋终于想起的生僻汉字写法,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书写,再闭起眼一口气吞进去,末了口中还不自觉地叨念道:

      「光流……那么努力地策划了那么久,不能让她的努力白费。」

      深海光流,即将要成为他的「部下」的少女,是来到意大利的黑手党学院读书才认识的人,但对泽田纲吉也很重要的伙伴。

      尽管过去泽田纲吉与他的小伙伴曾经经历的大大小小的战斗,深海光流都未能参与——毕竟医师小姐再怎么说都是医师小姐,是非战斗人员,曾经他们离得最近的时候也不过是战斗结束后疗伤的一小段时间,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程度。

      但是那之后……在玛菲雅学院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已经是泽田纲吉这样本质不自信的人都能笃定地大声宣言,深海光流是自己的朋友,也是伙伴与家人的程度。

      真要说的话,比起要继承一个庞大的黑手党组织这种没实感的事,「这是光流认真筹备好久的发布会绝对不能搞砸」这样的想法,似乎还比较贴近泽田纲吉此刻的想法。

      毕竟就泽田纲自己来看,他实在算不上什么成器的人才,没有什么深谋远虑,极目所及处也不过只能认真看着眼前的人事物,若去思考更长远叵测的未来,反倒连原本勉强能做好的事情都做不到了。

      想到这里,门外响起敲门声,门外传来狱寺隼人的声音,用着就连泽田纲吉都能轻易听出其主人正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努力维持镇定的嗓音,告知时间差不多了。

      于是泽田纲吉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没等左右手再次敲响更衣室的大门,便从里面将门给打开,「久等了。」他说,视线对上站在他眼前的人——一身黑色西装正装的狱寺隼人,以及一旁穿着黑色晚礼服的深海光流。

      这样的西装其实泽田纲吉他们一群少年已经穿过很多次,比较稀奇的反倒是深海光流,她平时的打扮也就是黑色西装上衣下搭百褶裙,此时迎合场合穿上黑色短款礼服,并且妆发也做过一番整饰,是与泽田纲吉曾在舞台剧演出时看过的繁复装扮不同的简约大方。

      然而,除却人还是那个人,在少女身上原有的要素倒也不是完全剥离了——在黑色晚礼服之外,一如往常地套着的医者大褂,是一抹令人无比熟悉的白色;这样的搭配理论上会有些不伦不类,然而出现在她身上又无比和谐,仿佛本该如此一般。

      「准备好了吗,阿纲?」深海光流轻声询问,表情还是如往常一样的冷静,可却偏让泽田纲吉听出了一丝温柔的安抚,「如果会紧张的话,可以在手心上写『人』或是更复杂的字吞下,可以缓解紧张喔。」

      没等皱起眉头的狱寺隼人不快地发言——他大概会说「新一代目怎么可能用这么土的方法,话说这是山本武那个家伙教的吧,不要谁的话都当真啊!」这样的话吧——泽田纲吉抢先笑出了声,笑容里有着些许轻松。

      「我刚刚试过了喔,因为光流以前也告诉过我这个方法,对吧?」泽田纲吉却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在一起上台表演舞台剧之前对方和自己说的话,那时候他还无比肤浅地以为,总是理智过人的深海光流肯定不存在紧张这种情绪,「光流也会紧张吗?」他用了也,表示自己的状态确实也是紧张。

      「嗯,我担心发生什么意外,虽然已经尽量做到最好。」深海光流无比认真地点点头,说,「不过,虽然紧张,但这次的继承式一定会成功——因为这样我吃了很多『人』下去,现在真的觉得好多了。」深海小姐显然很推崇这种土方法。

      「……啧。」一旁的狱寺隼人嘴里吐出仿佛有些烦躁的单音,「会紧张的话就深呼吸再吐气,做几个循环——这才是有科学依据能有效缓解紧张的方法!不要听棒球笨蛋的话随便用些乱七八糟毫无根据的土方法……啊、当然了,新一代目这么做就没问题,毕竟您不是凡人啊!」

      不是凡人是怎样,说得好像他根本不是人类,听到这种恭维也没办法当成称赞吧——泽田纲吉本想这么吐槽,想了想却还是忍了下来,转而说起别的事情,「那个……狱寺你还是别叫什么新一代目了,有点拗口。」

      十代目就算了,新一代目这种好像是动画片会出现的特摄英雄名称还是免了吧。

      「就喊……」泽田纲吉顿了顿,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说,「就喊我『首领』就可以了。」

      狱寺隼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是,首领!」

      「那么,请首领等等到定点就位……属下先行退下去准备相关事宜!」

      狱寺恭敬中带点兴奋地说完便离开了现场,留下深海光流与泽田纲吉面面相觑。

      「自称属下……狱寺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反应会不会太夸张?泽田纲吉感觉有些尴尬不自然。

      「那是因为隼人很高兴能对您使用这个称呼。」深海光流眨眨眼,「以及,『Boss』,我也是喔。」

      「你们怎么都……好吧。」泽田纲吉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必须得习惯这件事了,「私底下还是能叫我名字的吧,光流?」

      这话甚至都有点可怜兮兮,好像朋友突然之间不跟自己玩了一样——深海光流再次眨了眨眼,用来掩饰自己觉得有些好笑的情绪,尽管以她的面瘫程度根本多此一举。

      「私底下的话没问题。另外还有一件事,Boss以后最好也更换一下对其他人的称呼……至少对着恭弥不能再加上前辈了。」深海光流想了想,补充,「像六道骸就直接称呼『骸』的这个习惯就很好,例如,想必隼人也会希望您喊他的名字。」

      但那是因为刚见面的时候我当骸是敌人毫无尊敬感,后来又已经习惯了才喊得出来,就跟白兰他也是直接叫白兰而不是杰索一样,谁让这几位当初所作所为实在太不是人,根本没办法在言辞上维持基本的尊敬。

      「这个暂时做不到啦,就饶了我吧,光流——」

      说到一半,泽田纲吉停顿下来,忽而看见深海光流的表情;少女没有笑,表情也没有变化,那是最高明的冷读专家也无法看出变化的一张脸,泽田纲吉却感觉对方正无比包容地看着自己的紧张和不安。

      「光流,」泽田纲吉回过神以后,就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问出口,「很紧张吗?没问题吗?」

      「会紧张,但没有问题的。」灰发的少女回答,「绝不会因为紧张或是其他任何原因像之前那样……的喔,boss可以放心。」

      深海光流甚至半开玩笑地做出了保证,只是话语中微妙地隐藏了什么——少见令少女感到窘迫的事情——而泽田纲吉并未破这点。

      他们就如同真正的家人般彼此包容。

      深海光流对着泽田纲吉伸手,两人协同往会场前进。

      +

      在继承式举办的前一天,从老早就开始拟订一直到真正发送邀请的宴客名单、仪式举行的展厅的规划与布置、当天人员的调派以及活动流程及动线……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宴请的宾客已经陆续抵达,深海光流一面有条不紊地指派人员去做接待,一面正在进行最后的确认彩排。

      就是明天了,深海光流在心里再一次、不知道第几次地对自己说。明天的继承式以及毕业典礼,必须让它完美落幕……为了这个,等等还是再去确认一次整体状况吧。

      正当深海光流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听见远方似乎有什么人喊着自己名字的声音,回过头一看,她发现自家首领着人朝自己走了过来。

      除了泽田纲吉本人以外,最稀奇的是她长年待在医护中心搭讪女学生的师叔夏马尔,还有早就从学院毕业的跳马迪诺,看样子是刚刚赶到学院,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尽管内心感到诧异,然而深海光流表面却不动声色一一打过招呼,然后才问道,「有什么事要找我吗,不只跳马,连师叔都到的了……稍等我一会,我这里马上就能完成。」

      「小光妳别急,先忙妳的吧。」迪诺连忙摆手,「我会现在你们宿舍那里坐一会,妳忙完回来以后再说。」

      「是啊,哪有让可爱的女孩子迁就臭男人的道理。」夏马尔也说道,只不过比起体贴更让人觉得这个人没个正经,「特别是小海这么可爱的女孩子,让师叔等再久都没问题喔~」

      「啊、我都忘记光流妳还有工作要确认,就一头热带着迪诺桑还有Dr.夏马尔过来了……对不起,光流!」泽田纲吉也略显尴尬地摸着后脑勺道歉。

      什么事情会让泽田少年兴奋到直接把人带到她面前?深海光流稍微有些疑惑,但又确实还有工作在身,于是欣然接受了三人的体贴,约定好了过一会儿完成最后的确认工作就立刻返回宿舍。

      待到深海光流真正将所有事项确认完毕,时间已经差不多来到傍晚五点左右,由于时节已至夏天,太阳尚未下山前她便成功赶回了彭格列家族宿舍;打开大门的时候,就看到夏马尔与跳马迪诺还真的就在大厅的沙发上坐着等她回来。

      泽田纲吉、狱寺隼人、山本武与Reborn也在,一见她进门,除了本来就靠着立于墙边的杀手,其余好几个人同时一起从站了起来,没带着部下的迪诺还绊了一下脚才努力站稳。

      众人齐唰唰地将目光胶在手还握着门把的深海光流身上。

      深海光流:「……?」

      这是干什么?她一个非战斗人员值得你们一群非战斗人员起身相迎吗?

      她应聘的家族职位没有那么高吧,而且作为首领,阿纲你是最不该动起来的那个——这点等等必须好好和对方说一下,毕竟事关家族门面。

      「小海,妳回来啦。」面对深海光流明显的疑惑——表情当然看不出来,但那停顿在门口直盯着他们瞧的样子绝对是感到疑惑才有的反应——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作为少女师叔的夏马尔,他很快放松姿态,冲着对方招手,「快过来,师叔有东西要给妳。」

      深海光流思考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像以前师父还在时的叮嘱后退三步当众给自家师叔下面子,而是选择走上前去,「怎么了吗?」她问。

      「也没什么事,只是妳终于成年,也要毕业了……我想这个东西也是时候交给妳了。」

      夏马尔笑了一下,那种笑容是在他一向不着调的轻佻脸上少有的属于长者的温柔,从怀里掏出一个看上去有些年份的深红色的长匣,从外表看来保存的状况十分良好。除了稍微有些黯淡的金属卡扣,外表没有其余的装饰,难以判断长匣的内容物。

      可在视线接触长匣的瞬间,深海光流便睁大了双眸,表情总是寡淡的脸上少有地流露出情绪……若是身旁的人仔细分辨,大抵能看出那时少女感到错愕时的反应。

      就像是对视野中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长匣的存在,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似的。

      夏马尔也不管少女怔愣的反应,只是又笑了一下——这回似乎是有些无可奈何的笑意——接着一手拿着长匣,一手在金属卡扣上稍加动作一番,打开了盖子。

      长匣里头铺着纯白色的丝质内衬,躺在长匣内里中心的是一把散发银色锐芒、闪亮如新的银色手术刀,刀柄还以优美的线条流畅地刻上了「Silver」的草体字样。

      「这是……」

      「小海应该认得出来吧,师兄最爱的那把手术刀。」夏马尔一面说,一面在深海光流愣愣地抬头看向自己时,直接将长匣交到对方手上,并拉着她的手放在手术刀上,「是以前西尔弗交给我的东西,让我挑选适当的时机交到妳手上。」

      「同时也是『银之神医』的象征。」背靠墙面,一直缄默无声的Reborn开口说道,「他老早就承认妳够格继承他的名号了,深海光流。」

      「不……」在师叔强制操作下不得不捧着长匣的深海光流视线朝下,垂眸看着银光闪闪的手术刀,口中下意识反驳,「我还不够……跟师父比起来能力完全不足。何况这也不是由师父……」

      「尽管不是由西尔弗亲手交给妳的,但这确实是他的意思。」杀手打断了有些自贬深海光流的话,看向夏马尔,「是这样没错吧,夏马尔。」

      夏马尔无奈地笑了笑,看着深海光流因为低头紧盯着手术刀而露出的发旋,选择伸手上去狠狠地揉了两下,一面说,「没错,都说是师兄要我转交的,当然是他的意思了,不然我哪敢随便处置他的遗物?」

      夏马尔夸张地摆手,像是想强调自己被自家师兄压榨的辛酸经历,「我敢乱来的话师兄地下有知肯定爬也要爬起来给我来一场开颅手术,我哪可能那么傻!」

      深海光流静静听了一会,半晌后却伸手将长匣阖上,以一种过分谨慎的姿态,双手捧着长匣递还夏马尔,「抱歉,师叔,我暂时还不能收下……」

      「为什么不能?」一旁的山本武这时开了口,询问也很直白,「是阿流的师父送给阿流的,收下不好吗?」

      深海光流想了想,努力组织语言,「不是不好,如果我够格的话就会收下,但是现在……」

      「妳为什么表现得那么不自信,深海光流?」狱寺也出口打断了少女的话,他指出,「妳平常骄傲的样子去哪里了,递到妳面前的东西都不敢接?」

      深海光流感觉自己和身边的人似乎有某种沟通上的障壁,她努力思索着该如何传达自己真正的意思,却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

      或许,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拒绝这份来自故去老师的馈赠。她似乎只是有些……害怕。

      害怕自己其实并没有准备好。

      「……能过两年再将这个交给我吗?」最后,深海光流这么说,「我保证,只要两年,再给我两年,就——」

      「小光妳就能把自己逼到过劳病倒,是吗?」

      跳马迪诺叹息一声走上前,暖色的眼眸看着深海光流,「我也有东西要给妳,小光。」

      迪诺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毫无折痕、封口还带着红色封蜡的信封,「西尔弗舅舅委托我,在妳毕业的时候由我转交给妳。」

      看着深海光流再次露出有些怔愣的表情,迪诺苦笑着补充,「其实舅舅还有交代我,如果……真的觉得小光妳的状态不好,可以提前给妳,但妳一直都是很省心的好孩子,尽管之前有为了研究病症病倒的例子……总之,能如期在这天交给妳真的是太好了,小光。」

      「这封信相当于另外一个证明,」Reborn开口说,「拆开来看看吧,深海光流,或许妳就能知道,究竟该不该连同『银』的名声一起收下那柄手术刀。」

      深海光流于是接过信封依言拆开,里头不过薄薄几张信纸,上书漂亮的手写草体。她未发一言地垂眸阅读起来。

      泽田纲吉感到不安,同时又有些期待这封信能改变深海光流的决定,毕竟他一直相信,他的这位家族成员绝对是因为很优秀的医生,同时也是足以令全天下任何老师感到满意的学生。

      在接到迪诺的联络表示有西尔弗的信要转交、还有夏马尔那里的属于西尔弗的手术刀,泽田纲吉便决定一定要借此让光流毫无芥蒂地接收神医之名——其中自然不涉及任何利益计较,而是看出了对方其实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希望光流能够释怀,看了信的话应该就……

      泽田纲吉的思考仿佛突然断掉的线路一般卡壳了,他楞楞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仿佛不敢置信地喃喃地出声。

      「光流……妳哭了吗?」

      +

      那并不是多长的信件,也没有太多复杂的内容。

      然而阅读信件的时候深海光流却感到颅腔内的大脑在轰鸣,某种看不见却但她能感到切实存在的事物将她的知觉掌控;令人发麻的感觉由骨髓处渗出,随着交错的神经向外蔓延的四肢百骸,闭锁而无处宣泄的某种感觉横冲直撞,再次顺着末梢神经向上攀爬,经由迷走神经又来到脑神经,最后——

      「光流……妳在哭吗?」

      ——谁?

      深海光流转动不知为何有些滞涩的大脑,却没能明白那句话的意思。直到僵硬地转动颈项,看进因为担忧而凑到她跟前的她的首领眼底,才在那里看见了一个灰发的少女,同色调的眼瞳里面源源不断地淌出泪水。

      我在哭吗?

      ……为什么?

      深海光流切实感到不解,有些茫然地抬头环顾四周,发现不论身旁的谁都是如出一辙惊愕不已的表情,她当即便判断身边的人无法替自己解答这个问题,心下稍微感到困扰。

      她感觉自己很冷静,却不知道这种眼泪从何而来,于是便开口试图厘清——直至开口的瞬间她才察觉自己的嗓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很高兴能看到这封信,师父确实在信上说、说了……」深海光流停顿了一下,又或许该称之为哽咽……只是她实在缺乏哭泣的经验,无法以经验判断自己究竟是什么状况,只得努力拼起破碎的句子,「他已经说了,希望我继承他的名号……非常谢谢你,跳马,没有这封信的话,我……」

      ——不知是谁很轻地叹息一声,接着深海光流便迎来铺天盖地的黑暗。

      有谁,将自己的外套闷头一盖罩在了深海光流的头上,并在她感到不解时,男子的嗓音仿佛无奈地说着:没有人在看妳了,妳大可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

      深海光流一开始没能明白,因为她已经确实说出真实的感受了。这也是师父的教诲,对方曾经和自己说过,无法以表情表达的情感要努力以准确的言辞表达,不要将情绪藏起来,不要拒绝与他人沟通。

      她收到了西尔弗的亲笔信,温柔的长者早在还在人世时便已经想到了她未来可能会有的迷茫。

      在那时写下这封信的神医该有多温柔,又有多为自己的学生着想啊,这是她该感到庆幸的事实。

      这绝不是适合流泪的悲伤的场合。不如说,要哭的话肯定有更好的时机。

      深海光流很清楚,尽管她缺失很多常人所谓的常识经验,却也知道在师父临终前她未曾掉泪,在师父的葬礼中她没能垂泪……于是更没有立场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时刻落泪。

      ……可是泪水却擅自从眼眶溢出,过往灰色的如同被雾霭掩盖的眸子仿佛被冲刷显得清透,与之相反视线却变得模糊不清,再加上被衣物遮挡了视线,身周安静得就连呼吸声也被压抑住,恍然间给了深海光流一种「自己真的是一个人」的错觉。

      现在她是一个人,真的没有人在看着自己吗?

      一个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即便现在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不会让其他人担心吗?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

      「……很寂寞啊。」

      口中说出了一点也不像自己会说的话语。

      深海光流当即就想住嘴,却第一次发现,属于自己的器官竟也会有不受脑中枢控制的状况。

      嘴巴像是有了意识一样发表着自我主张。

      「师父不在以后,变成一个人了真的很寂寞……」

      ……不是这样的。虽然曾经觉得寂寞,但习惯以后一个人也没有想像中那么糟糕,她有能力一手处理生活中的事,也能好好照着师父交代的成为一个好的医生,何况她还遇上了可贵的朋友们,根本不该说这种不知足又任性的话。

      但少女的唇舌并未顺着她的意停下。

      「现在虽然大家都在我身边……我还是希望是师父……希望只是他,他还在。」

      「要是能亲口和我、和我说,认可我的话……」

      ……说了很不切实际的话。

      明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不是吗,早就知道师父活不到自己法定年龄,其实也没有期待过对方能听到对方认可自己已经是一名合格的医生。

      接下来的路她该自己走,不应该老是依赖师父,明明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想并且这样做的,操办葬礼是这样,决定踏上医疗之旅进修也是这样。

      作为银之神医西尔弗的弟子,她理应连悲伤的时间都嫌奢侈,无助无用的泪水不被需要,而她也早就接受了现实,不至于迎来突如其来的悲痛。

      ……但是,深海光流听到自己泣不成声的嗓音,如同葬礼的哀乐,又像是印象中打在棺椁上的细密雨滴,入耳时绵密细致,回想时却破碎得难以成调。

      她听到自己仿佛孩子坚持想拥抱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像是想拥清风入怀,却理所当然消散时,那种无法得偿所愿而任性的哭泣声。

      「……好希望见到师父,不是写信,而是希望他能亲口对我说……说我做得很好。」

      ——有谁,隔着衣物拥抱了她。

      温柔的手轻轻摩挲她的肩臂,像是安抚,又像是轻哄。

      拥抱了这个花了数年时间,终于能为敬爱的师长,也为自己哭一场的少女。

      +

      奏响庄严的仪式乐,布置得低调奢华尽显彭格列底蕴的会场。

      彼时灯光绚烂,在一番不够油滑却绝对足够真诚而富有感染力的改革宣言结束后,年轻的教父坐在红毯一端装饰华丽的座椅,等待着家族成员上前献上忠诚。

      作为左右手的岚之守护者上前,另一位左右手雨之守护者跟进,然后是热血的晴之守护者,年幼但在关键时刻却也有模有样的雷之守护者。

      云之守护者上前时依旧表现得桀骜不驯,但姑且还是照着流程做了动作,最后是守护者中唯一的女性,雾之守护者亲昵而信任地与其他人一般,在教父的戒指上落下表示忠诚的亲吻。

      年轻的教父那么意气风发,披着据说自百年前彭格列一世时期流传至今的华贵斗篷,身旁的守护者性格不一,却都无比强大;自首领手上象征性地领受了作为守护者代表的哈芙彭格列指环,一个个坚定地拥护着他们的天空。

      深海光流有幸作为守护者后紧随其上宣誓忠诚的人。

      高跟的鞋子踩上吸音的地毯,深海光流看着红毯另一端年轻的教父,以及仍然维持半跪姿式的守护者们,脑海却又浮现起那封出自亲师之手的信件。

      自己,实在做出了很不成熟的应对。深海光流不得不承认,哭出声令她感到丢人,还是在最该展现出自己成熟一面展现自己可堪重任的未来首领还有同僚面前,哭成那样还发出诸多蛮不讲理的抱怨……说实在的,会感到窘迫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但虽说深海光流确实感到赧颜,却也从那封亲笔信中汲取了勇气和信心。

      她是个决定了目标便能坚持朝着目标前进的人,然而有时不免会感到迷惘,无法确定自己的方向是否正确,毕竟若说师父是弟子的道标,那她老早便失去了这个道标,至今所行的脚步说是她一股脑横冲乱撞也不为过。

      她总是担心自己行差踏错,就算下定决心,却还是忧心忡忡。

      可是,现在的话……深海光流举步,朝着自己选定的「家族」走去。

      她仍然未能获得道标或是准确的地图,人生仍然要靠着自己一步一脚印地走出来,亦没有向导跟随,有的只有一群伙伴。

      连同最终抵达的约定之地都只能与伙伴携手一步步试错,但终归是会一直在一起吧。

      ——这样就够了。

      医者低下头,白袍垂落在地,化成完美的圆弧,她垂眸以最为标准的礼节亲吻教父手上的指环,宣誓效忠。

      在圣诞夜从家族们手中收到的,刻着海贝与长枪、藤蔓环绕子弹图样的指环,亦在医者纤细左手食指上束缚。

      「余谨以至诚,于家族之前宣誓。

      俯首听命,忠贞职守,竭力为家族一切事业。

      勿为有损之事,勿取服或故用有害之策,

      慎守家族之秘密,竭诚监督家族之发展。

      务谋家族初衷之永存。 」

      少女医者抬首看着额发燃起火的首领,年轻的教父温暖又沉着,金红色的眼眸承装着她看似格格不入的纯白身影,又像是广袤无垠的天空,包容着包括她在内所有或多或少有所差异的那同伴。

      他们于此刻天空下交会,却未从此分道扬镳,而是轨迹相叠,向着未知的未来前进。

      ——闭锁的环上镌刻下此刻独属于他们的光阴,永远地留存了下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Chapter.75光阴永镌(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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