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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崔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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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
鸦青色纱帐,顶层是望不尽的海棠花雕,絮絮摸了摸枕侧,不再是她素日睡的硌应枕席,而是质地柔软的绸缎。
她自小在绫罗堆中长大。
而今终又是回到绫罗中了。
“你是谁?”絮絮又问了一遍,正要起身,脖子却是火辣辣得疼,她摸了摸,只摸到一手的纱布。
扫洒的侍女回过身,福了福身,眉眼低垂:“奴婢翠屏,昨日大小姐撞翻的铜盆,正是奴婢端着的。”她作势欲跪下,似是要赔罪。
“不必了,出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絮絮声音冷漠。
崔氏,亦或是崔氏的人,她都不想沾。
“我是劳碌惯了的乡野妇人,告诉你家主子,要么放了我,要么杀了我,我同我儿子都不会落在他手里。”
她受够了被摆布。
如今连一声爹爹也不肯叫了。
“等等。”
翠屏正要出门,不妨被叫住了。
絮絮问她:“你可认得一个叫彩屏的婢女。”
翠屏,彩屏,不过一字之差。
彩屏是原先侍奉絮絮的婢女,后来又陪着她嫁到薛家。可后来絮絮被爹爹诓回家,连带着彩屏和她两个人皆被爹爹锁在绣楼中。
再后来,絮絮同薛辞去了扬州,而彩屏,就一直留在崔家。
翠屏顿了顿,原本利落的动作忽然变得迟缓下来,而后道:“彩屏是奴婢的妹妹。”
“她还好吗?”絮絮的声音再不像原来那样冷漠。
翠屏轻声回絮絮:“她死了。”
相对无言。
翠屏阖上门,“哐”得一声似乎全然砸在了絮絮心上。
物是人非事事休。
才不过三年啊,竟什么都变了。
絮絮抱着被角,屋里清冷异常,桌子上搁了今晨才烧好的热茶,屋里一切老旧的物什一早都给换了去,就连她从前在床边帐子上挂的香包红结也被拆了。
看起来爹爹是打定主意要叫她忘却前尘了。
昨夜梦里薛辞的影像比以往何时都要清晰,絮絮又抬手摸自己脖颈上的伤口,然后顺着伤口往鬓边去,什么也没有。
爹爹把头上的钗拿走了。
旧日的梳妆台上也干净异常,絮絮走过去,挨个打开,发现里头俱是空空如也,匣子里不过还剩几枚海棠绒花。
她比着鬓边,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手指自额角再到唇畔,耳边忽响起薛辞的话来。
“我家絮絮,真是花容月貌。”
絮絮赤着脚,又失魂落魄地游移到茶桌旁,茶水壶里还冒着滚滚的热气,一下氤氲,一下袅娜。
她缓慢地伸手,触了一下,滚烫的,烫得灼人,又缩回来。
不晓得用碎瓷片扎进脖颈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咯咯咯......”那样清脆的,孩童的笑声,澄澈到根本不沾染一点世俗气。
絮絮恍然回过神来,眉头紧皱,手指离壶口不过一寸远,只消再一点时间,她便能将这茶壶砸得粉碎,然后将碎瓷片割破自己的喉咙。
万幸她未如此做。
她还有阿蒙,她还不可以死。
“薛辞,你会不会怪我很懦弱。”舍不得死,舍不得离开阿蒙。
絮絮推开门,崔恕跟在阿蒙后头追着他生怕他摔着,哥哥摇着轮椅慢慢的跟在后面,絮絮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伤口,忽得隐在门后。
若是阿蒙见她受伤,会难过的。
“你娘为何叫你阿蒙?”哥哥问他。
阿蒙挺着小胸脯,雄赳赳气昂昂的反问:“那你为什么坐在椅子上?”
一个不太合时宜的发问。阿蒙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天字第一号混世小魔王,自然不懂得看人眼色这一说。
絮絮扒紧了门框,哥哥对外人一向冷若冰霜,不爱搭理,不晓得会不会拂袖走人。
“我啊。”未见愠怒,哥哥挥手招来阿蒙:“你过来,我说与你听。”
阿蒙想听故事,便乖巧地过去,顺势趴在了哥哥膝头。
崔恕要阻止:“大公子,您的腿。”想来哥哥的腿吃不了重力,是以崔恕才如此紧张。
哥哥摆了摆手,话里有一点笑意:“不碍事,他那样小。”
“同我家妹妹小时候一样的顽皮。”哥哥伸手去抚阿蒙的头发,前些日子絮絮才刚给阿蒙剃过头,只余中间一个小揪揪,用红头绳绑着,莲花童子一样的可爱。
阿蒙眨着眼睛,目光里满是疑惑。
“你妹妹是谁?我觉得你好熟悉,很像我娘。”他天性就是一个好奇的孩子,遇见什么想知道的总是不遗余力的刨根究底。
哥哥只是一笑:“我妹妹,是我在这世上最珍视的人,她与我相依为命。”
纵有广厦千万间,却仍是无处可栖,所以有一个可以相依为命的人,便显得那样弥足珍贵。
絮絮抠门缝的手越发用力了,生生抠下一块木屑了,沾了一指甲的木屑灰,然后拍在裙摆上。
“我与她,原本该为一体。”哥哥取下锥帽,崔恕惊呼:“大公子当心受风!”
他已是孱弱至极,只一双眼睛还生得明亮,那双眼睛同絮絮一样,可又有说不出的不同之处。絮絮的眼睛干净、纯澈,而他的,更像是饱经了沧桑的老人家的眼。
只是轮廓一样。
阿蒙惊叹:“你为何同我娘生的一模一样!你是变戏法的吗?”
哥哥摇了摇头:“我不是变戏法的,我是你舅舅。”
“我方才说,我同你娘本该是一个人,你记不记得?”
阿蒙狂点头。
“后来那原本的一个人分别变成了你娘和我,我们在一个娘胎里长大,从很小很小的,一个虚无的存在,长成两个小婴儿,我们共用一个窝,吃喝拉撒全在一处,你娘不高兴了,我也会难过,你娘开心了,我更会欢喜。”
“可是后来,那仅供一个人的养分全给了你娘,我在娘胎里受了损,从生下来变很虚弱。”
这还是絮絮头一回听见哥哥如此自述。
胎里带来的毛病,举世无医,大夫说他们只能治病,却治不了命。
爹爹曾说过一个人的命从胎里就已经定好了,就像他决定不了娘亲的生死,更也决定不了哥哥的生死。
“那你恨我娘吗?”阿蒙天真地发问。
哥哥笑了,然后认真地看着阿蒙的双眼:“我恨啊。”
“可是我更爱她。”
阿蒙摇了摇头,小脸皱得苦瓜一样:“虽然娘对我很好,我也很爱我娘,可是这事她做的确实不是很地道。我以前跟着二虎哥爬那些学子们的课堂窗户时,曾听书塾的先生教育他们,好孩子不可以抢别人东西,娘抢了你的东西害你变得如此,她好坏啊!我决定替你讨一讨公道,嗯,那就......三天不理娘,你觉得可以吗?”
他似是认真再考虑,而后又苦着一张脸,委屈巴巴地看着哥哥:“三天是不是有些太久了,我一天都没瞧见娘亲了,减了一天行不行?”
哥哥哈哈笑起来:“我没有说这是你娘的错啊,你娘也是身不由己,说白了,就是我抢不过她罢了,你啊,跟你娘一样!”
“若是抢不赢东西便要记恨一个人,再向旁人告状,岂不是显得我很小气?”
阿孟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学着书塾里的夫子的模样朝哥哥伸出一个大拇指,夸赞道:“好雅量!我且同意你做我舅舅了!”
“傻孩子,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是你舅舅啊。”
“有些事,本就无法选择。”他颇有深意地一瞥,惊得絮絮连忙闪进屋里,可慌乱中留下一角裙边,絮絮懊悔不已。
“阿蒙,去玩吧,玩累了就可以见到你娘了。”
而后,意料之中的,崔演便找上门来,他的目光从桌子上茶壶上游移而过,若有似无。
“阿蒙告诉我他很喜欢读书。”他以这么一句话作为开头。
絮絮当然知道。
“父亲当然不会拿你怎么样,若你执意不肯,他自然只能放你们离开,回到扬州,陛下呢,目前还不知道你的下落,事实上,他以为你已经死在了去年的叛乱之中。”
絮絮不为所动,容璟晓不晓得她的下落,是否以为她还活着,于她根本无关。
容璟决定起兵的那日起,阵营便已划好,她是薛辞的人,自然也同薛辞一般站在了容璟的对立面,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容璟是杀了她丈夫的仇人。
“可是阿蒙呢,他想读书,他可以拥有更好的前程,别说你根本不心动,薛家,在废帝那一朝,便是朝之重辅,享天下读书人的赞誉,是士族的楷模,薛氏的子弟,莫有为草莽的。薛辞,你的丈夫,更是薛家子弟中的翘楚,你难道要他唯一的儿子,薛家唯一的后人,去做一个贩夫走卒么?”
薛辞,是人间的冰雪。
“倘若我们以后有儿子,一定要诗文俱通,享誉天下,他一定会是我们的骄傲!”薛家人俱饱览诗书,心气也都是一顶一的高,为保全薛家清誉和节气,薛辞宁死也要回去做废帝的马前卒,怎能容许自己唯一的儿子落为草莽,大字不识,一生籍籍无名。
可他们这样的遗民身份,又怎样能让阿蒙光明正大的入得学堂,磊落地活在世人的眼皮子底下。
况且,没了薛辞,没了崔家,絮絮空有一身闺秀的本领,至多不过替人缝补浆洗,本就赚不到几个钱,还要受流氓光棍的哄笑调戏,娘儿俩根本无以为继。
可是,不管怎样,都不能动摇。
“薛辞他......若他知道我的无奈,他会原谅我的,我可以教阿蒙,他想学什么我都教他!”絮絮试图说服自己。
薛辞为国而死,死的忠义节烈,她决计不能拖薛家的后腿!
“可是兰音,你只为薛家考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