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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辰宿其三 ...

  •   翌日清晨。
      林鸾醒来时正逢鸡鸣时分,晨光熹微,只堪堪映亮了半边灰蒙蒙的天空。他一手支起身,一手揉着太阳穴,回想起昨晚的一夜无梦,心情可以称得上是诧异的。

      从小到大,他的睡眠都极浅,但凡有微小的声响都会立刻察觉。染上癔症后,更是变本加厉,对睡眠几乎抵触到了厌恶的地步。无休无尽的梦魇总是掐准了合眼的刹那席卷而来,如滔天灭顶的潮水般带来濒临窒息的绝望,时常半夜在一身冷汗中惊醒,之后就是漫长的辗转反侧。如昨夜那般香甜而沉稳的安眠,于林鸾而言已是一场久未邂逅,并且不敢奢望的幸事。

      林鸾抬起两片还稍带着惺忪的眼皮,目光恰好落在不远处案头一盆盛好的清水之上。身侧的被窝是空的,温敬垣显然先他一步便已起了身。
      屋外传来窸窣而压抑的脚步与交谈声,寒苍门一众弟子已在准备列队行路。林鸾翻身下了床,匆匆拾掇了一番,挑帘朝外走去。

      草色萋萋,毛色油光水滑的骏马低头啃着地面的苔藓,时不时怡然自得地打着响鼻。一旁的温敬垣长身玉立,正专心致志低头整理着马身上的雕鞍与踏镫。
      “你们何时醒的?”林鸾走到温敬垣近侧,笑问。
      温敬垣后知后觉地一回首,正对上他明若春花的笑颜,应道:“也没早上多久。看你睡得熟,就没喊你。”

      温敬垣原本还担心他因为昨日之事耿耿于怀,如今见他这副豁达神情,终于打消了心中的顾虑,想来倒还是自己太过草木皆兵了。
      “那什么时候准备启程?”林鸾拢了拢行囊,又问到。
      “现在便可出发了。”温敬垣向鞬囊中塞回最后一枚箭矢,抬眼望见林鸾轻装简从,身无负累,略有些疑惑道:“你可还有什么要一并带上路的?”
      林鸾回望去那方风雨飘摇的竹屋,目光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自己前襟,摇了摇头,木然道:“都带齐了。”

      “行。”温敬垣轻巧一纵身,勒住缰绳,在马背上遥遥朝他伸出手:“来得匆忙,没多备匹好马,只能辛苦你和我共挤一乘啦。”
      破晓的韶光透过竹林交错的罅隙倾洒而下,参差的阴影浸没了他大半的面容,如隔云端般平添出三分半蒙半寐的美意。林鸾只觉得眼底一阵柔软的酸涩,脱口的话音里带着无端的笑意,是他自己都无法掌控的欢喜:“……好。”

      林鸾伸出手,与他回握过去,一抻一跃的转起间,身形已然稳稳地落上了马背。周遭寒苍门弟子亦纷纷解开了拴马的缰绳,一行人快马加鞭朝向岳麓山启程行去。

      林鸾默默握紧了胸前安放着的玉佩。昨夜癔症一场失心癫狂,发作完毕后,他一边唾弃着自己骨气全无,好了伤疤忘了疼,一边又认命妥协般从满地泥泞中找回了被他丢弃一旁的玉佩,细细擦净,妥善珍藏,重又收回了囊中,一刻也不想离手。此时此刻,望着面前人沉稳如远山的背影,林鸾只觉得胸前冷玉似是沾染上了生命的温度,随着自己的心脏一起发出泊泊的跳动之声。

      车马萧萧,向西而去,此一路堪称畅通无阻有如顺水行舟,既无追兵,亦无偷袭,枉费了众人昨夜筹备部署的种种应敌举措。天色未至黄昏,已然浩浩汤汤地行至了岳麓山门。

      岳麓山钟灵毓秀,抱山环水,乃天地鬼斧神工之浑然造物。天色蔚蓝如洗,接连着山前一湖澄净碧波,如明镜高悬彼此倒映,相得益彰。群山连绵如龙脉蜿蜒雄踞,山间层峦叠嶂,绘出一卷好景如画。参天古木与缤纷花影灿灿而接,难舍难分,交织出满目春光灼烁。自山门前朝向山顶仰仰一望,更隐约可见其中掩映的飞檐画阁,如神霄绛阙般隐隐透出股避世桃源的谪居之感。

      寒苍门分内外二门,院落布局井然森严,自上而下俯瞰呈里外二圆合抱之势。外门占地较大,屋舍建造相较下也略显潦草。其间居住的大多是些一时兴起前来习艺的江湖散人,或是负责打点全门起居伙食住行的杂役。内门则恰恰相反,建造的独具匠心,楼阁亭台无处不显考究典雅,奢华而不显铺张,精美而不落俗套。里面居住的大多是和本门门主一脉有些血缘姻亲关系的弟子,或是因身怀绝技材高知深而被招揽为门客的入幕之宾,个个身份崇贵,即使放眼偌大江湖也可凭自身威名而占一席之地。

      穿过山门前淙淙的流觞曲水,循着青石板阶的山道一路向上行去,温敬垣一行人不多时便抵达了群山最中央的麒麟堂。堂中瓣柱茗香,青烟袅袅,熏得本就疲惫的众人愈发想打瞌睡。几个弟子礼节性地互相寒暄了一下,便作鸟兽般散开,各自回屋修整补觉了。偌大的厅堂内,只剩下了温敬垣与林鸾二人对望而站。

      林鸾故地重游,举手投足间尚有些紧绷,十分矜持地绞手站着,没敢妄自出声。只目光中透着些久违的新奇,细细地环绕四周,在脑海中比对着和从前的出入差异。末了,朝向温敬垣轻轻眨了眨眼,像是在无声询问着自己的去处。
      温敬垣低咳了一声,心领神会地接过了话茬:“山上人多,内外二院间基本都宿满了,暂时腾不开位来。只剩下北苑一间厢房——就在我寝院边上,你先在里面歇会儿脚吧。”

      所谓厢房,正是倚正房两傍而造的待客居屋,规格相比之下要稍显得局促一些。林鸾对此倒是没什么所谓,随遇而安地道了句好,两人一前一后朝往群山更高处行去。

      等到了北苑,林鸾才惊觉自己先前对于“厢房”的陈腐揣测完全是杞人忧天。此处落址僻静幽深,背靠一山竹林苍翠,坐北朝南风水极好,正是一山龙脉之龙眼所在。院门口一方太湖磐石,大巧若拙,上书遒劲有力的两行大字“坐石看云闲,朝阳补衲静”,无处不显禅意。

      寒苍门到底是怀银纡紫的泱泱大派,掌门寝院建造气派自不用提,连两侧待客厢房也与有荣焉,非但不显破陋,比之内院寻常正房都还要略胜上一筹。林鸾在苑门前与温敬垣会意地一点头,分道扬镳,径自推门入内。但见一室窗明几净,其间条案、卧榻、香几、竹炉杯盏、笔墨纸砚样样俱全。虽则久无人造访,但也看得出时常收拾打理的痕迹,绝无荒废凋敝之气。
      林鸾左右瞧了瞧,只觉得无比窝心。回想起自己从前屈居的外院耳房,以及不堪回首的魔教地底,其间差距大概只有一个词能形容——悬若霄壤。

      于是他一把撂下行囊,朝向房中央且宽阔且柔软的床榻栽头倒去,活像被人抽去了一身骨头似的,懒懒散散地在上面打了个滚,发出一声惬意的喟叹。
      然而还没等他调整好卧姿,门外忽然传来三声轻轻的扣响,搅了他还没酝酿好开头的清梦。

      “谁啊,什么事?”林鸾咂了咂嘴,不情不愿地坐起了身。
      “温掌门吩咐我们来伺候林公子沐浴。”门外人脆生生地应道。
      “啊……”这礼遇太过细致入微,林鸾一时有些吃惊,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赶紧整理好仪容仪态,清了清嗓子:“进来吧。”

      屋门一开一合,传来一阵翩翩然香风熏鼻,四个明眸皓齿的芳龄侍女鱼贯而入,手捧托盘,上置衣衫袍巾熏香药草若干。四人笑吟吟走到林鸾跟前行了个礼,连珠炮似的自报家门道:
      “我叫知春。”
      “我叫知夏。”
      “我叫知秋。”
      “我叫知冬。”

      林鸾眼花缭乱地傻坐在满目脂粉裙钗里,感觉自己活像是个脑满肠肥、倚红偎翠的富家大老爷。
      为首的知春双眼弯弯,梳成发髻的头顶露出一个俏生生的美人尖,看着伶俐又干练。她信步走向厢房最深处,挪开一面白玉屏风,朝内向林鸾做了个请的手势。林鸾顺她所指抬眼一觑,但见其中别有洞天,正是一方紫檀木作围栏的干涸汤池。

      “林公子,里边请吧。”
      她说这话时,知夏与知秋又折回门外,一人一手抬来了两桶雾气腾腾的热水,默默放到汤池一旁,丝毫不觉吃力。其间步履之轻快平稳,显然是有门中秘传内功加持。林鸾忙不迭地道了两声谢,虚扶了木桶一把,被来去匆匆的香风熏得两眼发昏头皮发麻:“行了,就放这儿吧。”
      知春点点头,替他拉上屏风。林鸾转过身去,慢吞吞地开始解衣带,抽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朝屏风外回望了一眼,望的他自个儿寒毛直竖。
      四个黑漆漆明晃晃的人影赫然映在帛面之上,一动不动兢兢业业,显然是从未离开。

      林鸾拉开屏风,呵呵干笑道:“你们都忙完了,不先走吗?”
      知春一张脸上依旧客客气气地挂着滴水不漏的微笑:“在这里候着比较方便,公子有什么事可以随叫随到。”
      林鸾匪夷所思:“温掌门平时起居住行也要你们这样伺候吗?”
      知春的笑容变得有点僵,刚想出声解释,已被知冬嘴快地接去:“才不会呢。”
      林鸾问:“怎么说?”
      这四人中知冬年纪最小,进寒苍门时间最短,什么好恶都直白的写在了脸上,撇撇嘴道:“温掌门性格冷的很,还凶,老喜欢板着一张脸,都不怎么跟人说话的……”

      林鸾心想:看来温敬垣的人缘也不怎么好。

      知春赶紧捏了把她的手心,抛去个略带责备的眼色示意她噤声,转了话锋道:“知冬的意思是在夸林公子平易近人呢。”
      林鸾料想她大概是担心自己爱嚼舌根,听了这话要去温敬垣面前搬弄是非,旋即一笑,半是自证清白半是宽慰般说到:“没事,她随口一说,我也随耳一听,大家都不用放在心上。”
      知春自是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打消了顾虑:“多谢公子。”
      林鸾又朝她们摆了摆手:“你们先出去各忙各的吧,我这边不用着人帮忙。”

      林鸾既已出言谢客,四个侍女也不好久留,退身出屋,替他掩好了房门。林鸾这才松下了一口气,自顾自将捅中热水倾倒至池内,伸出两根手指试探性地在水面拨拉了几下,眼见温度正好,便心满意足地褪下旧衣,胡乱揉在架上,三步并作两步踏入池中。

      林鸾闭上眼,兀自向后一仰,温热的泉水顿时没过了他的头顶,包裹住他的全身。如墨般的长发披散开来,似纤长而繁茂的水草般随着暗流的涌动上下浮沉。

      一路风尘仆仆的身心终于得到了从内而外妥帖的慰藉。池中水汽湿热而朦胧,很快将他瓷白的皮肤熏到通红。林鸾伸出一只手,在水底缓缓地划动着,摸索到了冰冷而坚硬的池壁。他忽地抬起头,似一尾挥鳍出水的游鱼,抖落下眼角眉梢沾染的水珠,双手徒劳地扣紧了身后的边际,吐纳呼吸,从肺腑间长长地吁出一口积郁已久的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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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辰宿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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