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辑》行行渐远

1、一

　　当沙场尘歇天下安定，有谁还记得那场隐于风沙中的传奇，那个曾经穿梭于金戈铁马的纤细身影……

　　一．年少不记年，记得初相遇。殷殷赠甲衣，生死轻相许。

　　那个时候群雄并起天下三分，燕、楚、晋，二强一弱。她的才貌尚未天下尽知，江问也还是楚兵中小有军功的校尉，并没有争夺天下的大志。

　　她心性飞扬，不愿拘足庭院，武技低微却也敢偷偷一骑绝尘，追逐着逍遥江湖的美梦。

　　那是一个柳絮飘荡的春日，天气晴好，小河边饮马时她遇见了江问。

　　江问一一作答此处地名，古迹何往，以及何处点心可人，并问她尊姓大名。她却笑称本性痴顽无名无姓。他说：“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就叫云芸如何？”

　　芸乃香草，《淮南子》有云：芸草可以死复生。云芸，是赞她宛如云中芳草，风华令人向往。

　　江问说：“得遇姑娘，宛似新生。”她被逗得哈哈大笑，从此便叫了云芸。

　　江问牵挂云芸，困境中几番搭救。他赠她家传的轻巧软甲。
　　她说：“给了我，你怎么办？”
　　江问傲然答道：“大丈夫没有一技之长，岂敢驰骋疆场！”

　　他又言下切切，暗求终身。
　　云芸笑着扬起春花般的面庞，说：“我的良人，当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

　　江问没有再说，但从此他在军中声名鹊起，如日中天，乃至独领风骚，争雄天下。

　　他如此英雄，云芸亦为之心动，便相随军中出谋划策，期望助他梦想成真。到那日，十里红毯落英纷扬，他高头大马，她红妆庄妍。

　　二．一念深相思，一念风波起。从来为君计，出没风波里。

　　江问武艺超群，万军当中取人头，来去自若。怎奈燕军虽无一将可独力敌他，却胜在心齐，更有计谋百出号称“清风”的风天扬迭出奇兵，占据了兵家必争之门户——龙城。

　　龙城久攻不下江问日夜眉头峦聚，那年春初，云芸为振士气挥笔作歌。

　　歌分三段，一曰：“飞将龙城怜苦守，人间四月当闲走，有杏花村酒，二三嘉友。”大大地嘲笑了一番风天扬等一众燕将，笑他们忌惮江问，不敢有一刻的懈怠。

　　她接着极赞江问，“把江山踏遍。越昆仑，战天堑。数英才谁似，去来如电。纵横千万看一剑。纷纷落敌首，燕地‘清风’何惧有！”

　　更一力振起曰：“好男儿谁甘人后！待从头，来日争联手。拄剑向江问，天意君知否？龙城早是待君久！”

　　歌到最末，众将拄剑于江问身前异口同声：“龙城早是待君久！”气势恢宏，战意凛冽。

　　此前云芸以云英未嫁之身杂处军中，曾有敌手据此大做文章诋毁纷纷，尽管江问震怒非常，天下之大却哪里杀得尽嚣嚣饶舌之人。

　　此歌一出天下传唱，云芸才名远镇三国。即便是风天扬亦为之倾倒，说：“有此才女，夫复何求！”诋毁之言，自此销匿。

　　风天扬为人淡泊，居功虽伟，却从无争位之心。可惜怀璧其罪，燕君于他曾有猜忌。江问却很欣赏他，苦不能揽为己用。

　　风天扬既出来做了这番姿态放出那样的一句话，云芸怎肯错此良机？一笑之下她便趁势而上，再作一歌，以江问的名义写尽他激赏风天扬之事。

　　此歌依然洛阳纸贵。其中暗藏祸心，意图再度挑起燕君猜忌。

　　谁知燕君并未上当，风天扬仍稳坐军中第一把交椅。

　　这时不论战局如何，楚人已暗里认为云芸江问实是美人配英雄，一对佳偶，如果秦瑶没有出现的话。

　　秦瑶没有云芸的高才，却武技出众。看着娉娉婷婷一佳人，全军上下能从她手底过上百招的没有几个。

　　江问显然十分看重秦瑶。秦瑶，更是对江问情根深种。

　　云芸开始夜不成寐，她骄傲的心却不肯担承争宠之名，便隐着藏着，瞒过江问，独自沉郁。

　　风天扬听闻，暗里来书道：“卿，天下奇女子，必奉以高位寤寐求之，方不辱也。”两军阵前，对她更是高誉不忌。

　　“此亦离间计尔。”云芸淡然微哂。

　　数日后，风天扬再次来函，竟于楚军境内一偏僻处，殷殷求晤。

　　而云芸思量再三，终于将计就计前去赴约，力劝风天扬归楚。

　　不料相谈中，秦瑶带兵经过，看到风天扬，立即领兵围击。

　　云芸阻拦不得，事态到此，渐渐不可收拾。

　　直至江问闻讯赶来，亲手替风天扬解了绑缚，送出境去。

　　事后江问说：“大丈夫行世，怎可使心爱之人日夜忧思。”他请她放宽心，安居即可，一切有他。

　　她却不堪受此拒绝，负气而走。后又上书自请解去一切职务，同时举荐秦瑶。没想到江问竟然一口应下，登时心灰意冷。

　　三．从来为君计，缘何每见疑？至今忆沙场，欲语语还迟。

　　云芸开始暗中苦练武技。奈何她这方面的天赋根本没法和秦瑶相比。某日遇一小兵，言语间颇为不敬。她一气之下，绑了提至江问帐下，请斩之以儆效尤。

　　江问不应，相持中更说出“岂能因女子而杀我抗敌之将士”。

　　她大怒而返。如此武道不成，文途被阻，自觉形同废人，不由心生去意。

　　风天扬得知，劝道：“如今天下兵荒马乱，如若去意已坚，与其迁往别处，不如来燕，必以国士之礼相待。”
　　她未置可否。

　　其后风天扬一再来信恳言相邀，她渐渐感动，终于回道：“待江问拿下龙城。”

　　龙城是兵家必争之地，风天扬又怎敢轻言放弃。
　　云芸的心中，其实不曾认真想过要离开江问。

　　可不知是否天意，半月后江问竟当真攻下了龙城。他意气风发，龙城城墙之上，三军阵前，对有功将领一一高声点名致谢，大犒全军。群情振奋，士气一时无两。

　　云芸亦在人群当中静立，半喜半伤。喜的是江问终于不再眉头不展，伤的是她于此战并无建树。看秦瑶在江问身侧按剑凝立，英姿飒爽，她不由生出三人中自己何其多余之叹。

　　于是别了，江问。她心中默念，秋气衰飒，一如她心境。

　　黯然转身之际，却蓦地听到城头上的江问竟然念出了她的名字。

　　她停住脚，听他略顿之后，字字清晰，郑重宣道：“我错了，别再生我气。”她霎时百感交集，泪如雨下，哪还有从此一去不回的念头。

　　当夜她去见江问，径告入燕一事。

　　江问如遭当头一棒，半晌才开口，说：“你明知道我为何要取这天下。”

　　他说：“如今天下在望，你竟要离我而去！”

　　她含笑安抚，手指沙盘，详作剖析，自天下大势三国实力，直至江问对风天扬的惺惺相惜，说：“我在此已无甚大用，不如入燕，替你招揽风天扬。”

　　江问却大笑：“你当真要去，那便去，去了就不要再想着我楚国之事！”言下尽是决绝之意。

　　她不觉再度泪落。江问见了缓了声气说：“风天扬自行归顺自然是好，不来亦无妨，我何至于要以你作代价换他来归？”

　　然而她这段时间以来，有过太多的失意与沉伤，城墙上秦瑶的飒爽英姿与看着江问的含情目光，更是在她眼前萦绕不去。

　　江问再三问：“当真要走？”
　　她斟酌再三，依然说：“是。”
　　江问怒极而伤，说：“好。”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四．纷纷欲乱眼，种种尽无心。徘徊今日梦，缥缈那时云。

　　云芸从此改了名姓叫做尤梦，在燕所受之礼遇，竟然大过在楚之时。

　　但她仍不忘寻机劝降风天扬。风天扬笑而顾左右，说：“奈何燕君倚重，遽去不义。”

　　江问拿下龙城后一直在修整全军，天下相安无事。一切都好，独独是她，不该作了一首称赞风天扬的歌。

　　传入江问耳中，他当场摔了案上所有物件，带十数骑怒气冲冲奔到燕军城下。

　　她随众人立在高高女墙之后，听江问责她向来异想天开，全不顾他人如何想法。

　　他责她忘了曾经生死与共的楚国兄弟，竟然公然作歌颂扬敌将。
　　他飞箭掠过她的耳旁，“夺”的一声深深钉在城墙之上。鬓丝飘然落地，宛似她的心，失去了倚靠。

　　风天扬扶住了她，而她犹如身在梦中怔怔听江问在城下指箭为誓，说：“芸，今后我与你，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四字，江问用尽全力吼出，字字如雷，震得他自己双目尽赤全身发颤，震得云芸失魂落魄泪水长流。

　　但云芸却无法辩白，江问一句“异想天开”实在稳准狠，她作此歌时已心生天下太平之念。因她早已看出风天扬其实无意降楚，而燕军又待她甚为亲厚。

　　楚人本不知尤梦即是云芸，自此群情大哗。

　　战事再起。

　　云芸以为这已经是最坏的了，殊不知此后情势还在急转直下：晋人恶意挑拨，一旦燕有奇兵妙策，必有人诬至她身上。

　　纷纷扰扰，再无法清白。

　　江问从此似变了个人，疯狂嗜血，所过之处尸堆成山。
　　云芸再坐不住，开始与风天扬一起谋划，想制住这场残酷的屠杀。

　　沙场上烽烟滚滚，她和江问，终于狭路相逢。

　　江问天下无敌，她放弃抵抗，闭目待死。

　　然而当他的长刀当真砸到身上时，她伤心至极，往日那个曾经对她呵护备至的人，竟然毫不留情。

　　她怒然睁眼，看到的却是江问双目蕴泪。

　　她冷冷一笑，挣扎着起身，扯下从不离身的那件软甲，走至他的马下，双手交付。

　　江问没有接，哑声对她说：“你可知，我心痛若死……”
　　她再忍不住，随他一齐泪落不止。
　　江问长叹一声，说：“跟我回去罢，风天扬并无回天之力，高看他了，燕军已是一败涂地。”

　　可云芸没法回去。她是楚人口中的叛国贼。

　　往事不堪回首。他们两个，谁都再回不去。

　　江问离开时怒气勃然，扬言除非他灭了燕国，否则，别想天下太平！

　　然而江问终是没有做到。

　　正当他纵马踏遍关河，大势在握只差一步便可登上极位时，忽然放下一切，独自一人，不知所踪。

　　天下众议纷纭，莫衷一是。只有云芸知晓江问心境，独坐房中黯然魂伤。

　　脚步声响，风天扬走进来，递给她一张纸，无抬头无落款，寥寥五字：“你照顾好她。”
　　铿锵的语气，江问的笔迹。

　　她茫然抬头，风天扬说：“这是你来燕时，江问给我的信函。”他笑了笑，“这本是我分内之事，何须他来多言。”

　　入燕前夜再三追问、燕军城下指箭为誓、沙场上狭路相逢，自她说要入燕，一直以来江问的脸上除了伤怒交迸，还是伤怒交迸，云芸想不到他曾经给过风天扬这样一句话。

　　她忽然不敢想江问写下这五个字时是怎样的心境。她记得那时天下太平，江问一直在龙城休整。
　　如若当初她不曾作那首赞美风天扬的歌，是否后来的一切都会大不同？

　　而今斯人已杳，深情厚意竟做了一场辜负……云芸握着那张纸悲不自胜，哪里还听得到风天扬后来说的那句。

　　翌日风天扬再来，房中已空无一人。

　　五．思平几曾平，欲了终难了。清清江中水，化作云缥缈。

　　云芸走了。

　　去了当初与江问相遇的那个小河边，走遍了那个小小的村镇和几年来他们两个曾经到过的所有地方，没有见到江问。

　　之后，亦再不闻她的消息。

　　秋去春来，几回寒暑。

　　那个春天里他仍在深情问道：“嫁我可好？”
　　而她春花般的面庞亦仍高高扬起，笑语，在风中脆生生地回荡，渐至飘散：
　　我的良人，当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