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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坦相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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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九将厉千凉带到远离官道的郊外,两人快马加鞭。
厉千凉认得这里,此处偏僻荒凉,匪患成灾,劫掠之事颇多。
前头荒草灌木颇多,无法骑马,厉千凉翻身下马,顺着吴九的指引往荒郊深处走去,已是夕阳西下,不知不觉两人就赶了半天的路途,天空红云翻涌,霞光灿烂。
四周一片寂静,两双黑靴踩在荒芜的白草上发出“撕拉撕拉”的声响,两人徒步而行,不知走了多久仍未发现厉明磊和荀素的踪迹。
吴九眼看夕阳渐沉,担忧道:“主上,天色已晚,还继续走吗?”按照这个速度,天黑前恐怕找不到他们了。
两人出发得匆忙,过夜的物品一概没带,此时折返也不是,继续走也不是。
厉千凉皱了皱眉远望苍茫暮色,低头敛去眸中暗色道:“继续走。”不论如何,明磊和荀素绝对不能出事。
那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两个人……
一转眼又是半个时辰,天边霞光只剩一缕,黑夜渐渐笼罩下来。
吴九拭去额前汗水,一拐弯,眼尖地瞥见前头古木边有两个身影在晃动,他眼前一亮,刚想转身叫主上,可她已更快他一步掠上前去。
“明磊。”厉千凉扣住他背在腰后的手,而此时,他手中的匕首折射着森然白光。
“堂姐!”厉明磊迅速掩住眸中的慌乱,抬头用纯真的眸子注视她,勾起唇欣喜道:“风筝被勾住了怎么也取不下来,堂姐快帮帮荀素姐姐吧!”
厉千凉顺着他的视线抬眸,果然看见树上挂着一枚风筝,被线勾住了枝桠,而荀素则垫着脚尖半靠着树干,脚下垫着好几块石头,正费力地抬手去解一根稍低的树枝上凌乱的线条。
她背对着两人,以至于没有察觉到厉明磊的小动作,听到厉千凉的声音,她惊讶地转过身朝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用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水道:“等我一会就好了!”
“堂姐,明磊看荀素姐姐怪累的,用刀吧!”厉明磊若无其事挣开被厉千凉桎梏的手腕,将刀递给她,而后殷切地注视她,眸子里全是真诚。
厉千凉看他半晌才接过匕首,在心里叹了口气。
荀素一边解线头一边摇摇头:“这是明磊送我的风筝,可不能弄坏了!”明磊辛苦做了一个月的风筝只是想送给她,那是厉千凉的弟弟,是个好孩子,一想到他期盼的神色,她就觉得万万不能辜负他的心意,更不舍得将风筝破坏。
明磊约她去郊外放风筝,郊外风大,天气正好,两人追逐着风筝玩得正高兴,差点就忘了时辰,好巧不巧一阵大风,风筝线被树枝勾了去,她本欲用轻功上树,可实在找不到借力的落脚点,便只能认命地徒手去解,一忙活就是一个时辰,最后天都暗了,还连累得厉千凉来寻她。
“用刀砍了线将风筝取下便可,若是觉得可惜,换条线还是能用的。”厉千凉极不赞头地皱了皱眉,不由分说揽住荀素的腰让她站在平地上,手起刀落,利落地将线头砍断,再吩咐不远处的吴九将风筝取下来。
她压下心头恼火,摸出锦帕轻轻拭去荀素脸上的小木屑,又一化内力将荀素身上的灰尘震去。
“天色已晚,你也累了,便在原地休息片刻吧,我与明磊去寻些吃的,吴九,你保护好姑娘。”她迅速下达命令,然后扭头看向一旁的厉明磊,眸子晦暗不明。
“明磊,我们得好好谈谈。”她压低声音,看也不看厉明磊震惊的神色就快步走了出去。
两人经过一片小树林的时候天空已经完全暗下来,蝉鸣吱吱,夏风沙沙,一眼望去是数不尽的黑暗,草木随风摇曳,似恶鬼潜行,衬得整个林子阴森可怖。
厉明磊亦步亦趋跟在厉千凉身后,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厉千凉脚步一顿,冷不防停下来。
她缓缓转过身注视低头不语的少年,夜色下少年一袭白衣,身形单薄,瞧着分外脆弱。
责备质问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厉千凉敛去眸底的烦躁,沉默不语。
“姐姐你是不是生气了?”厉明磊小心翼翼抬起头,眸中泪光闪烁:“是不是怪我任性,让荀素姐姐帮我解风筝?”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明磊,”她将双手按在他肩头上极其认真地与他对视,不想放过他脸上的一丝表情,终是下定决心道:“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早就恢复记忆了?”
方才厉明磊站在荀素身后,手中握着匕首分明是想杀她,厉千凉绝不相信厉明磊是想拿出匕首给荀素割断风筝线头。
试想那孩子若是真的单纯天真,不讳世事,又怎会将防身武器带去郊游呢,分明是怀了别样的心思。
而荀素竟完全将后背暴露给厉明磊,这是实打实的信任他,若不是她及时赶到,后果……
只差一点厉明磊就会挥刀刺向她的爱人,只差那么一点她就可能失去她……
厉千凉的心里乱糟糟的,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来源于厉明磊肩上的剧烈颤抖,却说不清自己心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是早有所料还是猝不及防,亦或者两者都有,但她终于决定认清现实,不再自欺欺人。
心底仅存的一点幻想灰飞烟灭,一阵风拂过,明明该是温热的,厉千凉却觉得通体冰冷,冷得她直打颤。
“不是的呢。”下一瞬,厉明磊笑了,笑得让人心悸,仿佛是一张脸上戴的面具“滋啦”一声完全裂开,露出底下触目惊心的真面孔。
他的嘴角不断放大,勾起一抹邪恶至极的笑容,眼底被阴鸷与狰狞填满:“因为啊,明磊从来就没有失忆过,又谈何恢复呢?”他笑吟吟说着,全然不顾厉千凉的震惊。
厉千凉从未见过厉明磊这样的神色,不,或许是见过的,在下元节的那个夜晚。
她脸色苍白了些许,心底由内而外滋生出一股巨大的无力感,那股无力感渐渐化为有如实质的痛感,细细密密地撕咬着她本就脆弱不堪的心脏。
这才是厉明磊的真面目吧,他实在太高明,用一张纯净无垢的脸明晃晃地迷惑世人,也骗过所有人,若不是她下定决心一探究竟,恐怕连她自己也难以察觉到他单纯外表下隐藏的是怎样的灵魂吧。
——比之她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邪恶、阴狠以及偏执。
令她震惊,也令她心疼,可唯独没有害怕。
“荀素待你极好,你为何要……”为何要置她于死地呢。
面对这样面目全非的弟弟,她心中只剩苍凉。
他一瞬不瞬注视她,浓密睫毛下一双大眼澄澈而清明,口中却道着冷酷至极的话语,怎么瞧怎么诡异:“这一带命案颇多,本想甩开你的暗卫再杀掉荀素,借此嫁祸给这里的匪寇,不想你竟然抢先一步赶来了,害得我功亏一篑。”他撇撇嘴,一脸扫兴与不虞。
“荀素并没有对不起你,哪怕一丝一毫。”厉千凉不可置信地看他,控诉道:“她教你编织、给你做饭、制糕点、陪你玩耍还教你识文断字,这些你都忘了么?”她的语气里夹杂着几丝气恼与威严,面色严肃地责备道,企图唤起他的良知。
厉明磊眼中的动容稍纵即逝,好半晌竟是笑了:“怎么,堂姐是希望我良心发现吗?不,也许不该叫你堂姐,该叫你厉茵茵才对,对么,我亲爱的厉宫主,我的好姐姐……”他笑得肩头乱颤,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厉千凉期艾的眼神转为灰败,看向他的眸子只剩下麻木,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样,可心仍是痛的,痛到极致,有温热的液体不受她控制地从眼眶里流出来。
“我聪慧玲珑的姐姐,你一定早就猜到我是刻意接近荀素的对不对?否则也不会派吴九借保护之名监视我,更不会在荀素遇险时及时赶到,对吗?”他轻轻抚上厉千凉的脸颊,极尽温柔地拭去她的泪痕:“可你为何偏偏没有提醒她呢?为什么不告诉她我是这样的一个人呢?”一个惹人厌恶的虚伪的人。
他困惑地注视她,安静地等她的回答。
厉千凉的眸子动了动,“我是怀疑过你,从一开始就怀疑你接近荀素是有所图谋,可我还是宁愿选择相信你,再相信你一次。”
“你说你喜欢吃荀素做的糕点,你说你喜欢荀素这么个温暖的姐姐,我信你;
下人往你院子里送决明子助你安神的时候,我信你,信你是真的因为噩梦频频才需要那么大的剂量;
我的属下禀报吴九身体抱恙而你形迹可疑的时候,我信你,张宏被杀而我明知你嫌疑最大,我还是信你;
哪怕下元夜你我在厉府交手,我还是对自己说你不懂武功,那人一定不是你,后来吴九现身,禀报了关于你的一切……
除夕夜你望着湖水面露异样,我心说定是你想家了,觉得孤独了,我不断推翻事实,哪怕证据确凿,我不断给你找理由,为你的异样寻借口……
算上这次你与荀素去郊游,吴九说你动机不纯,我还是想信你,信你不会害荀素。”厉千凉平静地列举着,没有丝毫激动,却是眼泪汹涌。
“我不愿相信幕后黑手是你,不愿戳穿你,更不愿荀素见到你这副模样,所以我才将你带到这里,而你……还是让我失望了。”她轻轻放开他,任由眼泪模糊视野。
“我真的很想……再信你一次的……”最后那句话,被淹没在晚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