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舞聊斋之焦尾琴》沈*焰

1、蝶舞聊斋之焦尾琴

　　我静静地看着他走过来，脸上带着一丝疑惑，酒吧里的五彩灯疯狂地闪烁，所有的一切就是乱七八糟。　　
　　可我知道他终究会看见我，就在这个寂寞的午夜。
　　“对不起，我觉得你很面善，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他眼中的疑惑更深了。我笑了一下，有点紧张，终于能够再次和他平坐对视，心中有期待，也有莫名的忐忑不安。
　　何止是见过这么简单？我和他已经互相寻觅了四千年。

　　四千年前，我是一棵树，他也是一棵树，我们并立在河边。那时我们是平等的，就象现在这样。我比他小三百年，而他已经快要五百岁了。树是天地间最渺小的生物，比不得虎豹狼熊，更不如人类。我们要修行二百多年，才能在神册上证明自己的存在。
　　在他二百五十岁的时候，一个老神仙突然跳了出来，对他说：“给自己起个名字吧。”
　　他问：“为什么要有名字？”
　　“这样才可以登在神册上，你就有身份了。”
　　他抬头，很不屑：“我不要什么身份，我就是我，用不着神册来证明。”
　　老神仙皱皱眉，好象头一次遇到这么难缠的树：“你还是起个名字吧。”
　　他坚定地摇头：“不，决不。”
　　“起一个吧，这样你我都好办。”
　　“不！”
　　“起一个吧。”
　　“我说‘不’！”　　
　　老神仙“哦”了一声，平静地提起笔：“好了，你以后就叫阿不。”
　　我刚一出生，就听说了这个可笑的名字的故事。那时，阿不已经三百岁了。他很照顾我，在这片树林里，只有他和我最近。我长到一百岁时，便几乎和他一般高。但比他纤细了许多。　　
　　林子里总是唧唧喳喳的，蝉鸣鸟叫合成一片，还有许多树互相传递着信息。他总是给我讲述林子里的故事，各种各样的人从这里经过，有的贫穷，有的富贵，有的在这里出生，有的却死去了。　　
　　对于我们来说，所有的东西都是过客，那些蝉，那些鸟，还有那些人。他们只在林子里度过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同时也组成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我以为我们是可以永久在此伫立的，后来才明白，其实每一样东西都是我生命中的过客，没有什么可以陪我一世。真正能够随我走完此生的，也就只有自己了。
　　那个老神仙不时地会冒出来看看我们，我常常用树枝缠住他花白的胡子，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嘻嘻地笑。他也不生气，慢慢地解开树枝，然后和蔼地拍拍我的腿。　　
　　阿不却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老神仙，每次他来，阿不都会沉默。我觉得是他一直对起名字的事情耿耿于怀。可是有一天，阿不对我说：“我一看到神仙就会想到神册。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生命要掌握在那些神仙手里。你说，我们的命运是不是都已经被安排好了？那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望着他有些愤怒还有些困惑的眼，说不出话来。命运的问题太深奥，不是我们能够了解的。 “我要改名字。”阿不说，“我不愿意和神册联系在一起。”他看了看天，一队大雁正从天上掠过，他说，“我要叫雁北。”
　　我真的弄不清楚他为什么对这件事情如此敏感，也不知道改名字有什么用处。但是，阿不说的话我一定会听。从此以后，我们都叫他雁北。
　　大多数的时候，我们谁也不出声，默默地看着河水缓缓流过。看着落花溶入流水，白雪渗入大地。红艳的是枫，浮动的是云，展转的是飞鸟，逝去的是光阴。
　　我很喜欢这种生活，安静而舒适没有纷争，也没有忙乱。尤其他在我身边，我能感觉到他每一次的呼吸、失落、惆怅、或是欢喜。日子会永远这么过下去，我当时太天真，不知道永远是多远，他可以远到天上地下所有的一切都无法再承受。
　　再过一个月，雁北就有五百岁了，按照神仙的规则，五百年的树可以成精，再五百年是妖，然后得道。
　　雁北对这一切都不以为然，他向往的是大雁的生活，在空中任意地翱翔，没有拘束。但我听说，大雁也有大雁飞行的轨迹，不能改变。这是老神仙告诉我的，他说：“如果你能，就把他留在身边。”
　　我还没有明白老神仙的话，事情就发生了。
　　在一个阴雨霏霏的下午，我们眼见一艘小船从河上划过。船头立着一个女子，一身的白衣，迎着风雨，衣袂在风中翻飞，象蝴蝶鼓起的翼。她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四周的景色。当她转过头来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雁北浑身一震。可是我没有在意，我被那女子的美丽惊呆了！
　　她的目光忧伤而迷离，包含着对死的向往和对生的眷恋，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这两种感情原来可以搀杂在一起。
　　她美得令人窒息，甚至也令树窒息，我料想，她是天上的仙女，到人间来游玩，不知道仙女是不是都这么美。
　　可惜，我猜错了。这个女子喃喃地说了一句话，突然跃起，纵身投入冰冷的河水！
　　这时，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雁北“啊”地一声惊呼。我转头，看到他的表情异常痛苦，他一定是想跳下去把那女子救上来，但是他不能，我们只是树。
　　在我们的脚下，死去的人很多，我从未见过雁北这么激动，我问他怎么了，他没有回应，也许根本没有听见。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子在河面上挣扎，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五彩斑斓，白色的身影在碧绿的河水中翻腾扭转。最后，终于沉了下去，沉到了水底···
　　那一天，和以后的一个月，雁北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有无尽的沉默，沉默。每次我望向他，都会为他深沉的悲伤和痛楚而感到心烦意乱。
　　一个月后，雁北五百岁了。老神仙又跳了出来，说：“恭喜，你可以成精拉。”
　　雁北说：“不，我要做人。”
　　我震惊，看着他毫无表情的脸，忽然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雁北继续说：“所有的树都要修炼，得道，然后成仙。可是我不想这样，对我来说，有些东西比成仙更重要。我的命运我自己掌握，和任何人都无关！”
　　老神仙笑了笑，转头问我：“你觉得呢？”
　　我呆呆地立在那里，过了好半天，听到自己的声音，象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干涩而微弱：“很好啊。”我竭力不让声音颤抖，“做人比做树好。”
　　老神仙想了半天，突然问：“你们说，天上的白云和身旁的小草，哪个更容易看清晰？” 　　雁北板着脸，不出声。我勉强笑了一下：“当然是草，它们就在我身边。”
　　老神仙摇了摇头：“其实是天上的云。草离你们太近了，太亲近的东西反而容易忽略。”
　　他顿了顿，然后看向雁北：“你考虑好了吗？”
　　雁北深吸了一口气：“是的。”老神仙说：“好吧。”把手一挥，我身边的那棵树，就不见了。
　　我感到心里有一种东西，缠缠绵绵，越扯越紧。
　　老神仙淡淡地说：“我知道他一直想摆脱命运的束缚，但是他可能没有想到，他要做人是命中注定的，就象他命中注定会遇到那女子一样。”
　　“这就是缘分吧。”我问，声音也是空洞的。
　　老神仙无奈地说：“是，但是如果你挽留，他也有可能不走。”他叹了口气。“命运其实也不完全是被安排好的，你有选择的机会。这次，是你自己放弃了。”
　　我抬头，大雁正向北飞过。不知是什么，冰冰冷冷的，渗透了叶片，滴了下来。
　　“下雨了。”老神仙说。

　　再次看到雁北，已经是二十年后的事了。二十年对我来说，就象是一眨眼，但是在这眨眼的瞬间，身边却没有他的陪伴。
　　我听到一阵铃声，叮叮当当地一路响来，然后他就在河湾处渐渐出现。
　　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一定是雁北。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变成人的样子，可我知道那一定是他！
　　雁北骑在马上，带着一个书箱，象个游山玩水的书生。他慢慢地过来了，越走越近，我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却又兴奋地喊出他的名字。但是他根本不可能听见，在他眼里，我只是一棵树，混在一片树林里，没有丝毫特别。
　　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望了望火辣的日头，下了马，竟向我走来。我激动得浑身微微地发抖，看着他一步步来到我身前，坐在我的腿边，打开一本书。　　
　　我和他相识了二百年，从来没有这么贴近过，我聚集了所有的叶片，默默地为他遮挡阳光。他看书很仔细，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这棵大树。
　　如果他能看看我，如果他能知道我的存在···我再也控制不了心中的冲动，轻轻分开一片树叶，小心翼翼飘了下去。树叶在空中打着旋，慢慢地，落在了他正翻开的书页上。
　　他拈起那片树叶···我屏住了呼吸···我以为他会回头···他微微一笑，随手弹了出去。我的心咚地一声，象被针突然刺了一下。
　　他站起身，骑上马，向前走去。
　　我在后边不停地呼唤，可他没有回头。对他来说，那不过是风吹树叶，沙沙作响。眼见他走远了，消失在路的尽头，竟然再也没有望向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不能缓解心中的痛楚。猛然间，我记起雁北在看着西施沉入水底时的神情，我现在是不是就和当初的他一样？
　　二百年的缘分啊，不过换来如此匆匆的相逢。

　　三十年后，老神仙又冒了出来，对着我眨眨眼：“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我瞧了一眼他花白的胡子，忽然觉得很讨厌：“随便。”
　　他嘻嘻笑了一下，说：“你知道吗？你说话的语气越来越象阿不。”
　　我的心一跳，雁北，好象是分隔了千万年。
　　老神仙摸出神册：“好消息是你可以自己起个名字，登入神册。”　　
　　我淡漠地说：“坏消息呢？”
　　他顿了顿，象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说“阿不还没有遇到那个女人，而且，今世也不可能遇到。你再修炼二百五十年，过了五百岁，就可以变成人。如果你能在阿不找到那女子之前，和他在红尘中相遇，就可以取代那女人在他心中的位置。”
　　我瞪大了眼睛，惊喜万分：“你是说···你是说···”
　　老神仙点点头：“我是说，你还有机会。”
　　“天！”我笑了出来，“这怎么能算坏消息呢？”
　　老神仙却没有笑：“好和坏是相连的。”他说，“有时候，你们太容易被事情的好迷住眼睛，而没有看见它背后隐藏的坏。”
　　“可是，无论如何，这对我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啊！”
　　老神仙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希望它是件好事。不过···我想劝你，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有你的生活，他有他的。没有他，你可能会活的更好。”
　　我点点头：“知道了。”老神仙看了看我，脸上闪过一丝悲哀。他提起笔，说：“你起个名字吧。”
　　我望向粼粼的河水，眼前掠过一个纤细的身影，那绝世美丽的女子，迎着风雨，白色的衣袂翻飞，象蝴蝶鼓起的翼。自从雁北走后，这种情景在我眼前闪过无数遍。我总是想，如果没有她，我们的命运会不会不是象现在这样？　　
　　“蝶舞。”我听见自己说，“我要叫蝶舞。”

作者有话说

　　大学时写的东西，大家看着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