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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家庭准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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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末,’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总参议’熊斌中将代表南京政府与日方’关东军副参谋长’冈村宁次少将在天津塘沽签订了停战协议。依照协议,国军需撤至沿昌平、香河、芦台一线以南地区,日军也不会越过这道界线继续进犯。
我把报纸上重要的内容都给祖母读了一遍,祖母跪在一尊紫玉金莲座观音像前拜了又拜,她不舍的望着这檀香四溢的小佛堂,无不后怕的说总算不用南下避祸,说想守着祖上传下的宅子直到自己百年。
我小声嘀咕:“可日本兵都跨过长城啦,报上说他们的兵营在潮白河,同着通县也就四十里地。”
“不是签好了协议嘛!”,祖母回头看我:“庚子年那会儿,洋人。。。唉,不提旧事。便是日本人以后不讲信义,他们有兵,咱们也有啊,不是说现在北平四周都是兵营嘛。”
“是孩儿过虑。到底不比太太见过世面。”
“什么世面哟,”,祖母神色怅惘:“老佛爷和德宗离京西狩,洋人把整个北京城洗劫一空。万幸你玛父看的长远,早早带着我们一家人去乡下避难,不然。。。哼,顶数日本人可恶,庚子年来抢我们的钱,现在莫不是连国都想抢?!”
我搀扶祖母起身,她慢悠悠的走到沙发前坐下,顺势把持珠搁在一旁的五蝠酸枝小案上,手放在铜褐色皮革包裹的扶手上,指头有节奏似的敲点着扶手。祖母一贯如此,嘴上痛斥革命,痛斥洋人,却对沙发、电灯、留声唱机、汽车等舶来品十分着迷,尤其是照相,她每裁了新衣或购得首饰,便吩咐下人去同生相馆请人来为自己拍照留念。赶上我下学在家的时候,她便拉着我一起拍。
叫我在身旁坐下,祖母笑吟吟的对我说:“秋儿,你舅父已正式答应,他说了,卜得黄道吉日便来和你阿玛定下婚约。等启望从法兰西学成归来,就让你二人拜堂成亲。听恒芃说过,你想读。。。大学?呵,读了十年书还读不够啊。”
知祖母此刻的心情应是不错,我也没有藏话:“太太,再过两年我就读完中斋,现在北平各大学都允许女学生入读,先生说大学里能学到好些有用的知识呢。政府也鼓励女子读书,所以我。。。我想读。”
“孩子啊,”,祖母苦笑却又暗藏一丝丝的不屑:“有用?学了又有何用?念了大学的女人难道就不用嫁人生子了?你读的那些书已然够用。女子书读的太多反而无益,就说那傅玉芳,啧啧,闹的举国皆知,真是丢尽脸面,她家可是受皇庭恩泽二百余年啊!秋儿,你嫁给启望后便是金府的少主子,跟着你舅父学习如何管家才是最为紧要的。大学,既是无用,不读也罢。”
对于祖母心中根深蒂固的旧派歪理,我一时间还真不知应如何反驳,祖母又接着说:“金家是大清宗室,多少人家的闺女想嫁只恨无门,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好姻缘。光绪十六年,我嫁进完颜家,一晃便是四十余年,沧桑巨变,都说现在是民国,是新风气了,可对宗室皇亲,谁敢说不敬重不巴结?恒芃是我的亲侄女,她嫁给你阿玛,现在你长大了,也该嫁回金家。”
我心话不好,果然,祖母眼圈通红,泫然欲泣,我不慌不忙的递上帕子。
“可恨的革命!可恨的孙文!还记得你七岁那年?我带你入宫去给二位太妃请安。荣惠皇贵太妃还亲手抱过你,她夸你生的标致白净,满了年岁该去选秀,侍奉皇上。可怜没过两月,皇上就被那些南蛮子给逐出宫,如今更是跟着日本人去了关外。皇上若还在宫里,你早两年就该入宫选秀了,凭着咱们的家世,少说也能封嫔。唉,新京实在太远,我不舍得,你阿玛也不舍得。”
祖母不提还好,她这一提,那日的恐怖感觉被我清晰忆起,竟使此刻正身处夏日的我也惊起一身汗毛。
秋末的紫禁城,百花已谢,只有耐寒的各色菊花还在怒放,供人赏玩。祖母牵着我的手走在漫长的红墙宫道上,小声向我指点沿途经过的每道宫门、每座宫殿的名字。引路的阉宦十一二岁的模样,记得他同祖母说了一句什么,祖母显得很高兴,直直点头称是。
明明是刮着微风的大晴天,长春宫的主殿里却阴森晦暗,没得什么光线投进来。主座上是两个年近古稀的华服贵妇,体态臃肿,雪白厚重的脂粉遮不住时光留下的无情烙印,空洞无神的双眼,似笑非笑的望着祖母和我,滴血似的唇脂是那般诡异却又让人觉得好笑,像是戏台上浓油重彩的戏子,只是戏子登台唱戏以悦观众,博一片赞喝,她们的浓妆艳抹又能给谁看?
两张毫无生色的死人般的难看面孔,她们是前清同治帝的妃嫔,自花样年纪便开始为夫守节。整整半个世纪,守着自己的一方院落,以柔弱之躯承受着、见证着一代皇朝的倾塌和灭亡。靠着出宫采买的宫人,或祖母这类始终不忘前清恩典的遗老遗少,半真半假的了解宫外的沧桑巨变。明明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她们却是头衔尊贵却很难被我们记起的人。
见她们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我便以为不是活物,害怕的悄悄后退,却被祖母洞察,及时抓住了我。她朝二人再三叩拜,又暗示我照她教的向二人叩拜请安。待我拜完,二人遂喜笑颜开,笑声咯咯刺耳,让人心里直发毛。其中一人招手示意我走近,祖母便推我,我只得忍住泪一步步走上前。那老妇把我揽进自己怀里,一只手轻轻捏起我的下巴,端详了好一会儿,对祖母说了一通话。
那些话让祖母欢喜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复跪地谢恩。回家后,祖母又把这话讲给母亲听,结果母亲回房后便泣不成声。后来,我长大了,也渐渐明白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每当祖母痛惜逊帝被逐出紫禁城时,我便在心里暗自庆幸。
“太太,”,我殷勤问道:“您说的太妃可是半月前没了的那位?报上说,灵柩停在南铜锣巷附近的麒麟碑胡同里。可要孩儿陪您前去吊唁?”
祖母不悦的斜我一眼:“你是故意气我不成!我早就同你阿玛说过,该请一位教席到府内授课。读什么新式学堂?再是民国,贵小姐也不该抛头露面!唉,既然学堂放了假,外面又乱,你少和别府的小姐们出去顽,花些时辰陪陪你奶奶,她不容易。”
“是。”
待回了卧内,我拿出放假前罗斯曼女士送我的一本英文小说继续阅读。虽然我的英文水平薄弱,需要经常对照《华英字典》查找对应的汉字,但这本小说所讲述的故事很是新颖有趣,我还是坚持了下来,时刻为男女主人公下一步的爱情命途担心,比当初读《金粉世家》时还要着迷。
Happiness in marriage is entirely a matter of chance.
待完整理解了这句话的中文意思时,联想起祖母方才对我的一番叮嘱和期许,这一瞬间,无数愁绪齐齐涌上心头。
我的母亲是一位不善言谈的女子,遵循着她所认定的家教礼法,恬然遂顺的度日。自我有记忆始,便不曾听到她对祖母和父亲说过一个’不’字。母亲时常独自一人坐在自己房里,她识文断字,却鲜少触碰书卷,她的手里总捧着一样绣件,每有成品,我们都以为她会暂休数日,却见她又拿起了竹绷,将各色丝线满当当的铺在自己手边。多少珍贵韶华,便在那一穿一出中无声流逝了。
每月逢五之日,父亲会抽出三四个小时,叫我把近期所学所思统统向他叙述一遍。每到这一天,母亲必离开卧房,她安静的坐在父亲身边,笑吟吟的听我讲着她听懂或听不懂的东西。待我说完,父亲总会说几句话作为点评,偶尔也回忆一番年轻时在日本求学的往事,最后叮嘱我’学不可怠’。这时,母亲会略略颔首,不苟言笑的对我说一句’听你阿玛的’。
我清楚母亲是寂寞的,可身处大千世界,每天都发生着那么多新奇有趣的事,我更愿意和同龄的女伴们待在一起,或天南海北的畅谈,或构想未来要做什么。最重要的,我心底始终认为母亲此生的不幸根源都是祖母造成的。
英法军队一把火烧了万园之园,八国联军在北京城里烧杀抢掠无恶不做,莫说香港、威海、青岛、旅顺、大连等租借地,就在所谓的’天子脚下’,长达两千米的东交民巷尽为洋人所占,各国列强的驻军肆无忌惮的横行在一国都城的街头,无端滋扰商家百姓。既不能维护国土完整,又无法保护子民安居,前清名存实则已亡,只是苟延残喘。可很多人包括祖母,他们根本看不到它的腐朽堕落与必亡的结局,紫禁城里的老太后和囚徒一般的光绪帝仍被他们视若神明,尊崇敬畏。
对那些为避革命之祸而选择与汉人通婚的满清贵族,祖母嗤之以鼻,认为他们对不起祖宗规矩。她执迷不悟,并身体力行。父亲尚幼,祖母向自己的弟弟也就是我外公送上请婚书,而那时,母亲才刚满月。十三岁时,母亲依从婚约出嫁。在嫁给父亲的头七年里,母亲小产一次,一个女婴活了两月夭折,好容易生下一子,孩子却在未满三岁时出了急症,看遍中医西医,最终也没能救活。父亲尚在日本未归,祖母抱着不幸病殇的小孙儿哭的比母亲还要伤心。
过了半年,从丧子阴霾逐渐走出的母亲等回了父亲。可不久后,父亲竟把宝和班的旦角沈幼芳接回府中。十六岁的沈幼芳彼时初出茅庐,靠着父亲流水似的砸钱力捧,也算在北平城搏出了些许名气。祖母勃然大怒,罚父亲在祖父的灵位前跪了一天一夜,要他承认错误,并命令他赶走沈氏。一向孝顺的父亲听话认罚,跪至几乎晕厥,却坚持不肯赶走沈氏,说如果走也是和她一起走,他不会拿完颜家一个铜板。沈氏唱戏,他抚琴伴奏,总有法子养活一家三口。祖母才知沈氏已有身孕,为延续香火之故,只得默许父亲纳沈氏为妾。
心愿达成,父亲欢欢喜喜的带沈氏正式拜见祖母和母亲。母亲的痛苦,祖母如何看不到,因而祖母给她的安抚是要求父亲每月需在母亲房中留宿二十日,其他日子才可去陪沈氏。正因这来之不易的’恩赐’,母亲终于在五年后生下了我。祖母当然是喜欢我的,虽是女儿身,毕竟是与她血缘最亲不过的孙儿。然而让祖母失望的是,十五年来,我竟成了母亲唯一长大成人的孩子,这意味着祖母再看不到她所谓的血统高贵的嫡出男嗣。我不知母亲是否也遗憾于膝下无子,但我知道她很疼我。
爱屋及乌,父亲对哥哥也是我唯一的手足完颜嘉玢一向溺爱骄纵,在这北平城不说是尽人皆知,也是宠出了几分’名声’。祖母从不插手管教完颜嘉玢,但祖母的底线,父亲心知肚明。所以莫管完颜嘉玢与戏子之间不胜枚举的风流韵事,最后父亲还是依祖母的意思为完颜嘉玢娶了一个满人女子回家。只是那位比我只虚长两岁的嫂嫂实在倒霉,成婚一年来,完颜嘉玢只把她当菩萨似的供在家里,自己仍在外拈花惹草,外宿不归也是常事。
新婚伊始,嫂嫂关姗也会向祖母和母亲哭诉婚姻的不幸,而当她渐渐的了解她们、了解完颜嘉玢对我们这个家庭意味着什么,她只得屈服于命运,归于沉默。她常陪伴母亲,两个人偶尔会坐在一起,比赛似的穿针走线。对她真正的婆母沈幼芳,她并非无意亲近,而是父亲常去西院走动,她需避嫌。
在这个家中,最有权威的女人是祖母,晚辈们早晚必向她请安,她说一句话足比得上民国宪法,我们莫敢不从;最幸福的女人则是沈幼芳,虽是出身低贱的妾侍,可她生有完颜家的独子,重要的是她有父亲的体贴和关爱,他们志趣相投,二人常咿咿呀呀的对唱戏文,只有面对她,他才放下身为一家之主的沉稳架子,幼年时的我曾扒着西院院门偷瞧,看到父亲和她有说有笑,不真实的让我觉得他是个陌生人;而母亲和嫂嫂,在我看来则同紫禁城里那守寡的老太妃没有任何区别。
每一天,我在学堂里学习什么是科学民主,什么是新式女子的权益。我和秀华她们最喜欢去的地方非大观楼莫属,大荧屏上那些大胆出格却自由真挚的爱情故事让我们入迷叹息,每每幻想自己就是影片里的女主角,也敢于追求挚爱,甚至敢于与家庭决裂。而一旦回到这所年逾百年的大宅,刻板守旧的祖母,绵里藏针的沈幼芳,知而不争的母亲,逆来顺受的嫂嫂,又在一点点蚕食我对未来的美好向往。
难道我也要顺应祖母的心愿,嫁给那个除了家世背景外没有任何了解甚至连他如今模样都不知晓的表哥金启望?就此埋葬自己对大学、对人生的全部梦想?然后像母亲和嫂嫂这样无声无息般的过一辈子?视线不经意掠过窗台,晶莹剔透的玻璃花瓶泛着星点光泽,一枝白玉兰正恣意盛放着,而我,也许等不及绽放,等不及望一望真正的自由天空,便要枯萎在另一所深宅大院里。
思及此处,又是绝望又是心酸,急的直想落泪。发泄似的摘下腕间的双色鸳鸯玉镯,才想一摔了之,蓦的想起是祖母前些日子新赏的,她若发现不见问起来,倒教我难以应对,无奈,把它重重的放在一旁,顺势把面前的书籍也合上。
头枕着双臂胡思乱想,忽想起放假前,传闻隔壁班一个陈姓学生并非因病退学而是同一个军人私奔了。她父亲是洋行经理,顾及面子难以明言,也不肯去部队要人,只当是女儿得了重病再不能见人。当时马秀华便说佩服陈同学敢爱敢恨,羡慕她能嫁给为国浴血的好男儿。
想起秀华当时义正严辞的表情,我忍不住直想笑,自言自语道:“好男儿兴许多的是,可真敢走出去的女子却是不多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