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0、虚/松阳番外·十 ...
-
冬天的尾声初露迹象时,江户那边传来了尘埃落定的消息。
龙脉恢复正常,保守派的阴谋暴露,阿尔塔纳的非法研究组织遭到不明人士制裁,只剩下部分余党还在潜逃。
轰轰烈烈的闹剧就此落下帷幕,就像一场忽如其来的野火,一开始燃势猛烈,后来败势如山倒,未熬到初春便已如积雪消弭无形。
铺在木地板上的冬日泛着朦胧的光辉,白色的天空和远方的群山相连。
淡季的旅屋没什么客人,庭院里的惊鹿凝结成冰,雪块从檐角坠落,回响在寂静中传得极远。
睡意朦胧间,八重感觉有人在摸她的头发。
就像人类见到晒着太阳打盹的猫咪,会不受控制地将手伸出去那般,那个人拂开她颊边的碎发,手指在她的耳廓后停顿片刻,仿佛想捏一捏脆薄的软骨,最后却只是挑了一缕落到她肩上的发丝,漫不经心地在手中把玩。
她慢慢睁开眼睛,视野从模糊到清晰,虚单手支颐坐在她眼前,一袭黑色的和服在茫无边际的精神世界里极为醒目,恍若白纸上滴落的墨汁。
“醒了?”
虚语气敷衍。
随着八重起身的动作,那一缕发丝从他掌心溜走,他没有伸手去抓,只是任其从指间滑落。
“是你把我拉进来的?”八重问他,“还是我在睡觉的时候一不小心跑到你的精神世界里了?”
她挑着并不重要的问题。
虚看起来和平时有哪一些不一样,她说不上这怪异的感觉出自何处,或许觉得虚有哪里不同,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奇怪的地方。
古刹被火烧毁的那一晚,以虚记仇的性格,八重一度担心他会找桂的麻烦——被人类当做怪物对待,他感到不快,现在有人说他不是怪物了,他又表现得仿佛被恶心到了一样,连冷笑都不想扯出来了。
说他是怪物,他会割了你头,说他不是怪物,他依然会想拧下你的脑袋。
八重向周围示意了一下:“我记得,我上次来的时候,这里寸草不生,但好歹有个乱葬岗般的背景板,你今天怎么这么省事,直接上来就是什么装饰都没有的幕布?”
和松阳的精神世界截然不同,两人目前的所在地什么都没有,仿佛世界毁灭过后,那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
“这次的闹剧已经结束了。”
随着虚的声音,周围的空白中突兀地出现了一块景象。
那似乎是某个人的视野,八重看见了中枢塔,看见了江户熟悉的街道。
八重看向虚:“那些人你还留着?”
虚还没有失去龙脉之血赋予的特殊能力时,他曾转换了几个杀手做成傀儡,那些人如今看来成了他的眼线,他一直对江户的事态了若指掌。
“目前留着也没什么用了。”虚漫不经心地说着,画面如水波泛起褶皱的涟漪,新政府的警视厅长官发现了隐藏在人群中的视线,紧接着,移动的景象仿佛被刀砍成两半,忽然破碎开来。
信女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时,八重依然注视着画面最后残留的影像。
“想回去吗?”
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回到你珍视的人们身边,回到你所喜爱的,扮演人类的游戏中去。”
冰凉的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嘲弄,听起来却像是少了点什么。
八重恍然片刻,意识到虚的声音里少了恶意。
那「我不好过,你们所有人都要和我一起下地狱」,在温文儒雅的面皮下昭然若揭的恶意,今天在虚的身上不见了。
“……你怎么了?”
八重几乎要担心地摸摸虚的脸皮,看看他芯子里是不是换了一个人格——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会想检查一下也是理所当然。
“不要露出那种愚蠢的表情。”虚语气冰凉,“你最好珍惜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这是在让你滚回去。”
他抬起手,苍白的手指在她的颈侧收拢,像捉鸟雀那般轻易,将她的命门捏在了手中。
“……那你呢?”
仿佛没有感受到扣在自己喉咙上的手,八重问:
“我会出现在这里,也是因为你想让我滚回去——所以想和我告别吗?”
喉咙收紧,她好像呼吸忽然有那么一点点困难,声音带上了微不可察的哽咽。
虚笑了一下。
那个笑容与其说是某种表情,是情绪的表达,更像是忽然皱起的纸,面部肌肉的变动反而模糊了他真正的表情。
“你知道我可以在这里杀了你。” 他说。
“为什么要回到活人的世界里去?像人类一样活着究竟有什么可令人向往的。这个物种愚昧,贪婪,固执,只会不停地重复过去的错误。这次的闹剧便是最好的证明。就算没有我,他们依然会永无止境地争斗下去。”
这些相似的话,虚其实曾经说过很多次。
八重看着他。
“抱歉。”
掐在她喉咙上的手微微一动。
“你要走了吗?”
她努力回避这个话题回避了这么久,但在这什么都没有的空茫世界里,她已无处可藏。
“你已经决定要走了吗?”
八重想要握住虚的手,他却忽然松开了她的喉咙。
凝起的杀意短暂恍如晨间的朝露,虚收回手,似乎嗤笑了一声。
“你该回去了。”
他漫不经心地垂下眼帘,好像死亡并不是什么沉重的话题,不怎么认真地威胁她时,唇边还挂着惯有的笑意:
“你再不回去,就别想离开了。”
虚微笑着对她说:“和你喜爱的人类一起腐烂去吧。”
八重极快地向前一步,但下一刻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脚步被看不见的力量绊住,生生停在了原地。
这种情况她以前也遇到过,那个时候虚屠杀了自己其他的人格,作为这个精神世界的主宰,他能束缚控制发生在这个空间里的一切。
“……虚?”
八重知道自己应该闭上嘴巴。
她会放他走。
真到了离别的那一刻,她会好好地目送他离开,她早就这么决定了,到时候一定会尊重对方的选择,就像她现在被迫做的一样。
精神世界里的死亡十分简单,没有喷溅的鲜血,碎裂的肢体,人离去后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简单地就像一场临时起意的远行。
虚将她留在原地,朝反方向走去了。
那个背影走向仿佛会永无止境地延伸下去的空白。
她见过他的背影很多次,在树荫蔽日的森林里,在烛火长夜不灭的案桌前,在舰窗边,在星空底下,在熊熊燃烧的火海前,以及在龙脉即将喷薄而出的末日里。
“……”有什么东西涌到喉咙口,滚烫灼热,她发不出声音。
「虚。」
她看见回忆里的自己,看见也许要坚持不懈地喊上许多遍,但最后总是会稍微侧过来看向自己的身影。
理应没有空间纵深的世界里,那个身影逐渐走远了,就这么再普通不过地把她抛在原地,朝着她不会跟去的方向离开了。
她恍然间瞧见了自己有一日醒来在床边看见的樱花枝,瞧见落满庭院的红枫和被白雪覆盖的深山,看见尸横遍野的战场,以及徘徊不散的鸦群。
黑色的鸦羽纷纷散落,那个身影越走越远,时间不断逆流,像结痂的伤疤脱落,黑色的和服染上血迹,被火烧焦,那个背影最后变成了一个瘦弱的少年,穿着破破烂烂被人遗弃的衣裳,安静地一个人朝着可以永远安歇的地方走去。
回过神时,八重发现自己已经动了起来。
无形的屏障忽然消失,那些无声的,震耳欲聋的东西,化作滚烫的力量,在那一瞬间挣脱所有束缚,猛地爆发出来。
“……!”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喊了什么,但她只知道自己做不到。
就像灵魂要被生生切断一部分一样,就像害怕被抛弃的小孩子一样。
——别走。
——不要走。
五百年的陪伴早已在生命中扎根,就像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样,不要说生离死别了,稍微扯一下心脏都会抽搐般地疼痛起来。
哪怕对方象征的只是这个存在的黑暗面,是仇恨和恐惧的具象化,哪怕他罪恶滔天,早已为世俗所不容。
前面的人转过身来,八重扑到他怀里,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他,眼泪刹那间就掉了下来。
“我做不到。”
她抱着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抱着曾经被挖去双眼数十年如一日地待在黑暗里的青年,抱着差点毁灭世界的罪魁祸首。
“你能不能不要走?”八重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沾湿了黑色的和服。
“今天不行的话就等明天,明天不行的话就等后天,我不是要你一直活下去,但你能不能今天不要死?能不能再陪陪我?”
寿命漫长的生物,在这世间都是孤独的。
虚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
大片大片的空白在两人的身边延展开去。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虚的声音冰凉平缓,没有露出一丝情感波动的缝隙。
“我不是什么好人。”八重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落到耳窝里,打湿了鬓边的头发,“爱着你的,怎么可能会是什么好人。”
虚毫无预兆地笑起来。
他的表情好像带着莫大的嘲讽,触碰她脸颊的手却像对待珍贵的瓷器一样,只是轻轻按了按她微红的眼尾,用指腹擦去那将坠未坠的泪珠。
“我赢了。”虚轻声说。
周围的世界应声而裂,像一整面墙的油漆忽然剥落,巨大的幕布被不知名的力量扯去,原先的精神世界坍塌坠地,显露出背后真正的模样。
“是你输了,松阳。”
八重下意识地想要转过头,虚将她往怀中一按,不让她看。
“是,你赢了。”松阳的声音十分平静,他站在割裂的平原上,表情温和而坚定,“我和你的抗争会一直持续下去。”
八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立刻就要去掰开虚的手臂。
她气得想要打他,简直想要咬他一口,牙齿都碰到他的肩膀了,僵持半晌还是收了回去。
她和虚无声地进行着角力,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凶他:
“放开我。”
松阳:“好了,你该放开她了。”
虚眯起红色的眼眸,语气阴冷:“以你这种软弱的做派,什么都保护不了。”
“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守护自己重要的事物。”松阳不卑不吭地回答。
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互相对峙的场面十分奇妙,简直就像在和镜子中的自己对视。
剑拔弩张的氛围简直在空气中要化为实质,但不知道松阳和虚达成了什么协议,虚目光阴冷地盯着松阳看了许久,缓缓将杀意收了回去。
“你最好祈祷自己不会再跌倒,松阳。”
虚意味深长地说完,松开了对她的禁锢。八重愣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他。
荒芜的天空落着斑驳的漆痕,虚迎上她的目光,时间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消失前,他似乎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就几十年。」
只是在上千年的折磨中,再挤出一点时间。
今天不行,那就等到明天,等到明天也不行,就再等后天,等到她再也不会掉下眼泪,等到她能够平静地放手,直到过完这短暂的一生。
手背微微一暖,松阳牵起了她的手。八重回过神,看到他舒展眉眼,微笑着对她说:
“我们回去吧。”
回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