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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心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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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晨光微熹,孙七伯家的院落,桃花开得绚烂,从新修木栅的宽缝里粗粗一掠,浅粉嫣红,赤白双色宛如云霞。
穿蓝底碎花夹袄的阿巧臂上挎着一只木桶,看样子是要汲水。门外青年已等了一阵,见她出来了,忙上去叩门。
栅门打开,阿巧在春日的光线中眯了眼。
青年微笑:“阿巧。是我。”
阿巧呆了片刻,方道:“马珏?我说大黄怎么没叫。”
马珏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的木桶:“在哪里汲水?”
他帮着干活,阿巧便絮絮说起他走后的事儿,孙七伯身体一天好过一天,振勇帮着建房……马珏有点吃惊,原以为社戏之后,振勇再也不好意思来,没想到这人脸皮够厚。
阿巧情绪不错,说话时眉目生动,在桃花灿灿的院落里,映着云霞似的春光。
马珏没发觉自己已经被牢牢吸引,连叩门声都没注意到。
阿巧到柴扉前应门。孙七伯和振勇一同走进来。
振勇看见马珏颇为窘迫,呆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晚饭间,孙七伯问起马珏的打算。马珏说自己正要返回昆仑,他身上的案子已经澄清,又可以像以前那样生活了,说到这儿,忍不住偷眼去看阿巧。
阿巧没等他说完就起身去了厨房。
马珏走后,孙七伯道:“巧啊,爷爷看得出,马珏和振勇,两个后生都喜欢你,依我看,马珏这人可靠,又是修行人,清苦些也是值得的。”
阿巧叮叮当当的收拾碗筷,一面说:“爷爷,你想哪儿去了?”
孙七伯叹息:“巧啊,你要是为爷爷不嫁人,爷爷可不答应,等过两年……”“过两年什么!”阿巧不高兴了,碗筷摔得山响:“高高兴兴有什么不好,干嘛非要轰我出门,过两年……过两年我不过长两岁罢了。”
她端着一盆脏碗进厨房,孙七伯在后面呵呵笑起来,想起前些日子阿巧的姑姑从海宁来,好容易找到她,想接她走,不料阿巧不愿意,宁愿留在这里。
孙七伯笑完了,还是猜不透孙女的心思,叹了口气,慢慢走回自己屋里去了。
今晚月光出奇明亮,做完一应事务,阿巧照例望着窗外发呆。和往常一样,她掌心里握了那些冰凉凉金灿灿的龙鳞,这东西在月光下偶尔会折射出彩虹般的光华。
忽然,有人叫她。她一惊,甩头四看,什么也没有,刚正过脸,就见一人坐在对面。
“吕,吕先生!”惊喜的叫了起来。
洞宾道:“还认得我。”摆摆手示意她坐下。
阿巧白他一眼,却掩饰不住满面笑意。把那些金灿灿的东西推过去。
“正好,这些好东西你拿回去吧。”“嗯,一个不差,为何不要?”“吕先生救了我爷爷,我都不知怎么感激你,哪里还能要你的钱。”
洞宾长眉一挑:“这是海龙王的鳞甲,不入水,就是黄金。”取过来双手一撮,成一只金球,递到阿巧手中:“拿去玩儿吧。”
阿巧把球托在掌心:“老喇头讲头春发水那会儿是龙王翻江,我猜,会不会是吕先生和龙王打架呢?”
洞宾颔首:“差不多吧。”
阿巧喜道:“你打赢了他,所以水都退了,对不对。”
洞宾微微点个头:“差不多吧。”
阿巧便托腮向往起来:“真的啊,可那会儿除了打雷下雨,我啥都没看见。”
洞宾笑道:“你自是看不见,我却看到你在你家房顶上指挥大黄救母鸡。”
阿巧笑道:“对呀,对呀,大黄可能干了!吕先生,你跟我说说,老龙啥样子?你怎么和他打架的?”
洞宾道:“老龙嘛,头上长角,身上有鳞,没什么稀奇,打架嘛,就是天上地下的折腾,也没什么意思………”他说的轻松,其实险得很,挥剑自裁的一刻,亏得观音赶来,问明原委,用净瓶中柳枝接骨,施以玉露滋润,使被斩杀的龙三太子复活。至此,两家怨仇才算化解。
洞宾将菩萨给龙子接骨的情形描述得绘声绘色,阿巧听得眼直,一个劲儿求他给她家那只断了一条腿的鹅接上。洞宾给她缠得皱眉,敲着桌子道:“我不会,我刚从天界赶来,看看你还要赶回去。”
阿巧闻言慢慢失了笑容,低下头去。
洞宾道:“你为何不随你姑母去海宁?”
阿巧嘟囔:“怎么这点事情你也知道。”
洞宾笑:“我还知道马珏来了,这后生不错,你打算什么时候……”笑得暧昧了些。
阿巧将头垂得更低,忽然极快道:“我预备嫁给振勇哥。”
洞宾一愣,越觉意外。见小姑娘盘腿坐床上,双手攥着脚上的白棉布袜子发愣。
迟疑一会儿,捏起一个“入心念”。
……你是神仙,哪里能够呢,不过,见一见也是好的,所以我哪儿也不去,怕你找不到我了……我也不会嫁给马珏,因为那样,我们两个人都会很累很累。要嫁,就嫁振勇好了,反正他永远也不会明白我的心意……
阿巧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忙起身,去抓墙上的石青棉布褴。
“没吃呢吧,等着啊,我给你做饭去。”
洞宾张张嘴,“不用”两个字没有出口。
“阿巧,想不想尝尝驾云的滋味?”
喝完酸辛汤,洞宾闲闲问道。阿巧双眼放出光来,兴高采烈:“当然想,发水那天吕先生驾云离去,帅得不得了。”
她如愿以偿登上了云团,双手紧紧攥着吕洞宾的衣袖,脸颊激动成绯红色。
“吕先生,我终于明白了!”阿巧在呼呼的风声中大声说话:你这衣料,人间是没有的,当初我还纳闷是什么料子裁的。”
洞宾一笑,微微摇头。
大团浮云掠过身侧,阿巧惊喜的朝四周望去,只见山川草木慢慢变得低矮,钱塘江入海口像是一朵硕大的喇叭花。她沉浸在飞腾的美妙里,连升空带来的眩晕也忽略了。
但凡人在云上格外沉重,行了一段时间,洞宾便降下云头休息。
这是一处清幽的山林,到处可闻鸟语花香。
阿巧没怎么出过远门,好奇的左串右走,闪过一带茂竹,眼前赫然出现一道山门。山门“吱呀”一声启开,里面钟罄声正盛,袅袅轻烟从影壁后面缭绕升腾,一名黄衣僧人拿着扫把出来清扫门外的台阶。
阿巧长这么大唯一的一次远行,就是和爷爷去十几里以外的云林寺烧香,从那儿后,对寺院就怀有莫名的亲切。这座寺院显然比云林寺还要大,她扬着脖子,看到正对门口的影壁上几个黑字格外醒目。
那上面写的是:入不二法门。
再度驾起云,阿巧还没想明白,遂问道:吕先生,什么叫:入不二法门。
洞宾笑道:“佛教有八万四千个入道的法门,不二法门,即是诸法门之上,能直见圣道者。就好比你我去看社戏,东边走,西边走,北边走,南边走都能到。但最近最直接的只有这条路,所谓无示无识,直接入道者。”
阿巧似懂非懂的点头,洞宾递给她一个桃子:“此为仙桃,吃了解解渴吧。”
阿巧便忘了什么法门儿,拿过桃子在衣袖上擦擦,咬了一口,由衷赞道:好吃,真好吃!神仙的东西就是和凡人不同。
她咬着桃子,看着风景,觉得人生至此,真是最开心的一日。
不久,再度降下云头,这一回,却是到了昆仑。
阿巧落地,兴冲冲的四处张望,只见景色如画,风疏林秀,前头不远一座依山而起的牌楼檐角高挑,上书三个大字:烟霞洞。
牌楼下面立着两人,头前一人,青衣羽冠,衣袂飘摇。
阿巧心想,这个必定也是神仙,和吕先生的风仪差不多呢。
那人身边还有一人,细看,却认识,竟然是马珏。
阿巧一惊,心想,马珏不是在上虞吗,怎么会在这里看到?她揉揉眼睛,再看,竟真是马珏。她心中乒乓乱跳,回身去抓洞宾的衣襟,却抓了个空,已不见了他。
四处看看,都没见,心中焦急起来,对面的马珏已大步向她走过来,嘴里还说着什么。
阿巧一愣,竟觉这情形分外熟悉,仿佛一早就经历过。正懵懵懂懂,忽听耳边传来声音:识得真面目,捡回梦中身!
这声音她认得,正要呼唤,猛然被人推了一把,她一个踉跄向前扑去。
眼看额头就要碰到地上,斜刺里伸来一只手,稳稳扶住她。
阿巧一挣,坐了起来,眼前物换景移,原来自己正坐在一间屋子里的床上。她浑身透湿,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一人在旁边扶着她手臂。
那人柔声道:再躺会儿吧,被梦靥住了,出了一身汗。
阿巧认出这人是马珏,不由一阵恍惚,仿佛他本该就在这里,他们已经很熟悉了。
转头看看,这间屋子四壁落白,陈设简单整洁,桌上有琴,墙上挂着剑。一股淡淡的花香自半启的窗户飘进来。
“现在是什么季节了?”阿巧迷迷糊糊的问出一句。
“入夏了,不过昆仑山上冷,桃花才开盛了,还是春日的样子,等你好了,咱们一起去赏桃花。”
“好……”不由自主应和,却不是想要的答案。她迷迷糊糊想,似乎很久前两个人就一起看过桃花。
“我几时来这里的,是你把我带来的还是另有别人?”
马珏笑道:“你刚大病了一场,竟是好多事情记不清了,难道你忘了,你已经嫁给我了,当然是我把你带来的。”
阿巧意外,却也不特别吃惊,细想,似乎真有这么一档子事儿,头脑中纷杂的思绪像千军万马轰鸣而过,留下的只是些模糊的影子。
她道:“我果然病的不轻。”
起身下床,来到窗前的镜子前。
镜中,女子面容清丽,前额的发通统拢上去,是妇人的妆扮。
沉默半晌,她问:“我记得家乡仿佛发过一次水,离发水哪儿会,过了多久了?”
“上虞发水那次吗,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不二,那时候我也和你一起的……”
“你叫我什么?”
猛地一惊,一个念头像笼屉上的蒸汽,忽地升上来,但才看见一点又消失了。
马珏怔了怔,笑道:“不二,孙不二,净名以理为门,一道清净,故称不二,难道连这也忘记了?”
“不二法门……诸法之上,直见圣道者。没有忘,怎会忘?”
她喃喃低语,眼光有点迷惑,想往深了想,却越发坠入迷雾中。
她问:“我这名字,谁取的?”
马珏走到她身后,看着她在镜中的影像:“是你自己。六年前你刚入教,在烟霞洞吕祖塑像前闭关一年,出来后,就给自己取名不二,师傅送你清净散人为号。”
她怔怔听着,眼中渐渐蒙上一层雾,湿漉漉的。
“那么,何为入不二法门?”
“无示无识,直接入道。”
再度愣怔,然后微微点头:“说的对,无示无识……如此彻底。”
站起身,推开窗户,外面桐花初开,缕缕香气飘荡在半空。
她说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丹阳子,我们一同去赏桃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