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盈芳》竹若

1、第 1 章

　　盈翠
　　盈翠第一次看见徐凌芳的时候她正春风得意。
　　徐凌芳那时候不待见盈翠，她自己是知道的，虽然不会说话，徐小姐仍把她当佟少爷放在身边的耳朵。面儿上倒是没说什么，那双台上倩兮流转的眸子可是不留情地剜着盈翠。
　　她总是想，小姐真是漂亮。
　　弱不胜衣，这词儿给谁都成，但在小姐身上，就是别样的婀娜。
　　特别是卸妆的时候，半倚桌前，斜睨堆满屋子的花。忽地挟来一只蟹爪金丝的菊，恰似拈花而笑，右手就抓上去，撕下满捧的芬香。
　　“阿盈，你看这花儿败得多快。”徐凌芳婉而笑开，眼角还随着绯红的胭脂飞入鬓间。

　　徐凌芳
　　认识佟恩涵是因为他给凌芳挡了一杯酒，他说：“怎么能迫着姑娘家喝酒？”
　　于是抬眼睛多看了他一眼，席间有人介绍过佟公子。
　　其实早听说过，佟府是有老姓的，祖上规矩传下来，还要叫声“贝子爷”，但这时代早不兴那个了。
　　想这佟少爷和让自己喝酒的那位一样不知道，不待凌芳开口，早有人解释：“徐小姐是不宜酒的，那么好的嗓子。”
　　但这次之后，两个人明显热络起来。
　　偶尔向着台前一笑，却是对着他的。
　　贵妃浅酌，便落了团扇，端着的兰花指，可不指着某人。
　　虞姬自刎前对着霸王拜别，香颈一偏，正对着的，不会是另一个。
　　送宅子的佟恩涵不是第一个，却是最后一个，因为凌芳住进去了。
　　外面沸沸扬扬传成什么样子她也不是一点儿不知道，但依着自己的性子来惯了，不听也清净。

　　盈翠
　　要说盈翠的来历，有点子远。
　　自从她娘上吊，她就再没讲过一句话。那些琴棋书画，更不该是一个丫头会的，能被赐个名儿，也是主子的打赏。
　　所以，
　　所以她就算和别家丫头一同穿那蓝底印着小白碎花的粗衫，仍是有些不同。
　　她偷缝儿看小姐唱戏。
　　断桥前，乌蓬下，情义怎两全？
　　白素贞终是蛇，人妖殊途，她断非这世间留得住呵。
　　思及此，盈翠心里不由一凛。
　　娘亲多漂亮啊，满腹经纶。甚至生了她，却无法教她一句最切己的诗“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如果娘亲没故事中这许多曲曲折折，今天是不是都不似如此这般？
　　那件娘一辈子都没资格穿在身上的大红嫁衣，套在她身上，和她身子一起，悬在半空中。盈翠想亲口告诉娘，那蓝绸绣鞋却还不称景！
　　但再也发不出声，那人也再听不见。

　　徐凌芳
　　徐凌芳早上练功是不喜欢旁人在的，所以盈翠开始挨了不少教训。后来见那丫头在廊子的另一头仍巴巴地等着给她递水也就算了。
　　佟府的少爷对凌芳有心，几乎人人都知道，这院子，自己的台子，都是佟大少爷赏的。
　　连同身后的丫头。
　　“我这不是怕你不看顾自己个儿的身子吗，她叫盈翠，瞧着灵透，就给你送来了。”
　　盈翠心是好的，凌芳又不是不明白，所以唤人就从咳嗽变成了“阿盈”。
　　“我怕咳坏了嗓子。”再抬眼看见盈翠掩住帕子笑，应是看穿了自己的惭羞，便用指肚去戳她的额角。
　　只是，真可悲呵。
　　凌芳想，为什么就这么一个真心对自己的人，还是别人送来的。

　　盈翠
　　小姐不像是同一个人。盈翠常常这样想。
　　单看那台上。
　　杨玉环醉问“难道是今后两分离”，那声声万岁怎不耐深情？
　　江采萍念念哀怨一斛珠。
　　纤腰险折，世间百态就在一朝夕间。
　　盈翠指的不是这样，而是闲时在海子边儿上散心时被学生搭讪羞得跑开的小姐，怎么在宴席上端着茶盏浅浅笑着应对自如。
　　当是有所凭侍。
　　不是所有人都能博小姐一笑。她这么骄傲，也有唱过半席有人闹得厉害，徐凌芳拖着水袖撂了场子。
　　回家非说唱戏哪能唱半场，央着盈翠扮张生，唱满一折。
　　小姐唱的是崔莺莺，对着她这只站着不讲话的张生倒也唱得下去，打腕子掩门，欲语还休，面上红晕不似脂粉，眼波欲流。

　　徐凌芳
　　早上淅淅沥沥地下雨，凌芳心里没有来得堵得紧，告诉盈翠不必等，自己要一个人坐会儿。
　　日子久了竟然懂了手语，盈翠那丫头比划自己在里屋收拾，还说莫坐在风口，省得受凉。
　　她坐着也没旁的事想，满脑子晃盈翠定定看她的那两眼。又想起前几日对着她唱西厢，终是提着嗓子起了调：“碧云天。”
　　听见凌芳开了腔，盈翠忙不迭出来候着，正看见她失了神一样踏出廊檐，半拍不落地唱：“黄花地”，出尘仙子一样。
　　撑开伞冲过去，凌芳甩袖子转身：“西风紧”。
　　看见盈翠吓得脸都白了才停了唱，撩起沾雨伏在额前的头发，另一只手握上她执伞的手引她走近墙根下，玉葱似的指头一点：“那是我小时候练功抻腿用的砖，我师父说，成角儿的自立门户，我搬出来时让小厮偷运了来，”凌芳顿了顿，“我得记着以前。”
　　瞥见盈翠摇头，她解释：“那会儿虽小，拉筋也是免不了的。我疼啊，就想喊我娘救我。”
　　“可是我当时就想明白了——”凌芳顿了顿：“要是能救我，怎么会让我那么疼呢。”

　　盈翠
　　你决定对一个人好，需不需要理由？需不需要条件？
　　那么一个人，在你心里什么都是好的，你甚至想，自己无法成为的，她都有，与生俱来。
　　于是一心一意地倾羡，望着她好。
　　她在于别人，或飞扬不羁，或芸芸中一如凡己。
　　你却执着依旧。
　　无法站在一起，也愿默默站在她身后，即使自惭形愧，或许，卑贱。但没了知耻，也舍不得走。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取决于时间，而是你见到她的第一眼，或是知道她的某一瞬。
　　有没有？

　　徐凌芳
　　佟恩涵有妻，可是做姨太太又没怎么。
　　唱这么多悲春伤秋，哪个女人是幸福的？真真可叹！他知道自己不就可以？
　　可又什么是知道？
　　这世间有许许多多看不懂的惑着人心，不能安宁。
　　凌芳心里挂了太多事，太多茫然，夜里常无法入睡。听见盈翠梦里咕哝着什么时很是呆了一下，不由失笑。这丫头，虽说不值夜，睡得也太安实啦。
　　心安所以能沉沉入睡吗？
　　阿盈，我希望，你一辈子都能如此。

　　盈翠
　　“少爷说，”那小厮极快扫一眼盈翠：“可以为小姐准备两个体面的陪嫁丫环。”语罢又低了头。
　　盈翠还没反应过来。
　　什么时候佟少爷就把一切准备好了？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
　　佟家虽是新政府不得不重视的大户，但却按着旧俗办礼。
　　现在便是问期，六礼中只亲迎不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甚至小姐的师父都点了头。
　　盈翠觉得有哪儿不对，但又不知道是哪儿。小姐心疼她乱世中无人依靠，又不会说话，到底没准换新的陪嫁丫头。
　　一条长街，一顶小轿，一低头，一矮身，一角偏门，一代名旦从此嫁作人妇。
　　进了这个从来没接近过的宅子，只剩四角天地。
　　嫁妆里还带了以前的唱片，整整三大箱，平日凌芳喜欢在家边放着边在贵妃榻上小憩，自在也不过如此。
　　盈翠进身新房，却被人拦了下来，只听凌芳叫一声：“阿盈。”她出不得声，急得后襟上都被汗濡湿，仍被人拖开。
　　房里再无半点声音。
　　小姐就此，再也不需要自己了么……

　　徐凌芳
　　徐凌芳知道盈翠是佟恩涵买来送她的，在佟恩涵眼里，她和个物件没什么不一样。
　　即便这样，她还是狠狠把瓷枕砸在盈翠肩上。
　　满心满身的恨，却不是对她，是对自己。

　　盈翠
　　盈翠被砸得一趔趄，跪坐在地上，吓傻了一样看那个刚才像死了一般躺着，如今打完她，又死了一般坐着的女人。
　　平日白玉一般的脸上正肿着，一看就知道被人狠狠地打了。下唇已经被不知是别人，还是她自己咬得不成样子，头发还有随着雪痂粘在那儿的，咬在嘴里的。身上挂了一件袍子，倚在床边，仿佛再吞吐一口气就要脱力。
　　怎么能，怎么能……
　　怎么能一进府就被欺虐成这样。
　　盈翠泪都不敢落一滴，用没受伤的左臂去接凌芳攥在手里的瓷枕，正瞧着她两只手腕上一大片淤青。凌芳可劲儿往后躲人，手里的东西落地应声而碎。
　　再也忍不住，盈翠起身抱住小姐恸哭起来。
　　身边人哑着声：“阿盈，我被人卖了。”

　　徐凌芳
　　王杰，人称王胡子，直隶热河就是当年他给北面的林大帅打下来的。
　　谁不知道他？
　　凌芳只是没料到，那日因人哄台霸唱，得罪了这么一位主儿。

　　“佟恩涵倒是真有本事，既然真的把你送到我府上，热河的官盐只好给他去捞油水，”王胡子边脱衣服又伸手来推搡凌芳：“你也算是个宝贝……”
　　其余的，凌芳什么也听不见。
　　那个人，在心里尚为君子，就为了大洋，把自己卖了？骗婚的手段，把自己买了？
　　那么愿得一心人都是假的！过去的风花雪月，天地为证湖亭为媒的姻缘也是假的！
　　哈，哈，也是，那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的，谁来信？谁会信？
　　没出面的师父，顶着“父母”之名，这样点了头，还是也蒙在鼓里？
　　这世界，是不是和眼前的人一样肮脏。
　　这世界，还可以相信谁？
　　“你要是死了，你那怎么都不肯换的陪嫁丫头的命，也别想要！”
　　阿盈，我不是恨你不能救我，我气啊！舍不下心去解脱！
　　终于一日一日好起来，不得不苟且于世。

　　盈翠
　　盈翠恨自己的无力，看见凌芳难过的无力。
　　有力又如何？怎样堵住别人的口，掩上凌芳的耳？
　　那日在门廊旁，两个丫鬟的议论半点儿都不避嫌，谁知道别房太太怎么说。
　　“这房姨太太听说是个名角儿。”
　　“说白了也就是个戏子，什么角儿啊，老板啊，到底不是暗娼？和窑子里的有什么两样。”
　　“我听说，那个佟府甚至给她在外面置了宅子……”
　　小姐听到这儿，面无表情打发她下去，虽不愿意离开，近来午睡之后，凌芳的精神是真的好了，只是平时略显萎靡。
　　盈翠不再坚持守着她，在戏匣子里放一曲嫦娥奔月，便收拾了下去。

　　徐凌芳

　　凌芳应是没料到盈翠会折回来，眼里的慌张硬硬压了下去。
　　唱片里的声音和平日凌芳不尽相同，咿咿呀呀地响。
　　她想着不会吵着她，她却是真的没听到有人进来。
　　半句话都讲不出。
　　被子拖曳到了地上，裹着凌芳半条腿，看着硌眼的骨瘦嶙峋。白玉镯子都掉到了肘弯。
　　那双曾甩着撩人欲同往广寒水袖的玉臂，拄着床沿，像架子一样扶了黄铜的烟管。满室雾弥。
　　见盈翠愣住，凌芳倒是笑了，依稀有佳人风华当年，笑纹却要滴泪一般：“你说，是这□□给我添了福寿，还是我给它加了寿富？”
　　由于药的作用，凌芳声音都浮了起来，多年唱戏的习惯未改，“给”字念得圆润，“福”字咬得极正。
　　“哟，今儿我这儿还真热闹。”
　　盈翠没来得及回话，一偏头见王杰进来。
　　王胡子应是知道凌芳染了烟瘾，也不去睬她，伸手就捏盈翠下巴：“怪不得你舍不得，这妮子倒是水灵。”
　　眼下凌芳真急了起来，扔下烟管，拖着绸面锻锦从床上爬起来，扣着兰花指点了点王胡子，媚眼如丝：“爷在这屋子里，难不成看我还不如一个哑子？”

　　盈翠

　　真美，真美。
　　盈翠被推出来在屋外墙角从下午蹲了一夜满脑子转这两个字。
　　可怜，红尘女，为谁凋落，为谁颜？
　　次日王胡子离开，她才惨白着脸进屋。不想凌芳已经收拾停当，掐腰的旗袍，攒花的珠簪，头发盘得一丝不苟，水分胭脂涂得恰到好处，衬得那叫一个肤白如脂。
　　本来小姐就比她高半个头，如今蹬上西洋来的高跟皮鞋气势出奇的凌人，这才配了她名字。
　　没料咚咚几声，徐凌芳走到她身侧，拧了她的耳朵拽出门来，呼痛是呼不出，只能顺着小姐的手劲儿一路小跑。
　　半个园子都在看笑话，到了偏门，隐隐听见外面呼声震天，估计又是学生游行。
　　仍拎着她的耳朵，凌芳喝住个小厮开门：“姑奶奶还能跑了不成！”
　　扶着门廊，凌芳又在盈翠身上踢了一脚。盈翠一点都不疼，真的，小姐都瘦成那样了，怎么踢得动人?
　　“你滚！姑奶奶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祸害留在身边？勾引老爷，你等下辈子吧！”
　　骂人都是有气无力的，还是引来别人侧目。盈翠哪儿敢用劲儿反抗，凌芳总一副要倒的模样，走半个园子的路就累得气喘吁吁。
　　旁人看了，以为是大宅门里“大鱼欺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样本戏，还有人认出徐凌芳的指指点点。
　　也是觉得骂得难听了些，凌芳也有些底气不足。见盈翠想跑回来，赶紧站回门槛里，闪得她一个没站稳，跌了下去。
　　还没着地，盈翠就被人扶住，来不及看是谁，又朝凌芳方向半走半爬去，一时间泣泪横流，狼狈之极。
　　小姐，你真心待我，我怎么不知道呵！
　　除了我，你在这虎穴里逃不出，该依靠谁？这样的保护，我不要！我不要！
　　攀在凌芳身前，哀求着摇头，凌芳拂袖，颤巍巍抬手，闭眼给盈翠一个巴掌，指甲把半边脸都刮肿了。
　　“你给我滚！”抽身出来，随即锁了门。

　　他日羞笑掩扉时，怎知今日情难堪！

　　恨恨地咬着唇，盈翠不停地拍门，手拍不动了，用额头磕，终是被人架住扔到大门几丈之外。
　　待到哭疲了，抵不住困意，昏昏睡去，再醒来已是深夜。
　　原是王家大院对面粥铺老太太不忍，找人把她架回她那儿。老太太对她几近亲生，怜她失语，照顾有加。
　　虽知这中间定有别的缘由才滋生这许多变故，到底不愿盈翠受苦，只许她远远打探徐凌芳的动静。
　　没有消息，到底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盈翠

　　听说王胡子出事，盈翠一时愕得没缓过神来，怎么恨他，他死了，小姐解脱了，这就够了。
　　这半年来，学生不满军阀暴政，时而游行发刊。王杰月余前没忍下火，借连坐之名枪杀学生及其亲眷数名，引发民怨，被暗杀在城外。
　　死在异乡，收尸的都没有。眼见那围墙内鸡飞狗跳安宁不得，各房太太抓紧时间收拾细软，能带走的绝不留下，只有一人，无处可去。
　　偌大的宅院空空如也。
　　绕着外墙摸到边门，盈翠一路小跑进去，进了凌芳的跨院，更是破败不堪。
　　定定神，敲敲大敞的房门，小姐不喜别人一声不响地吓她。
　　屋里已被搬空了，青瓷书卷，古画屏风。
　　只除一个人。
　　嘴是合不上了，流下的涎液似已干涸。一双深黛舒似远山，红色蔻丹抓得红木躺椅上痕印深深浅浅。
　　你，疼不疼……这匕首刺得这样深……
　　凌芳！凌芳！我这样唤你，你就会起来应我是不是？就像过去一样？
　　你怎么可以一个人睡下？再也不醒来？
　　凌芳阿，除了你……我还有谁？
　　你才二十三啊！
　　你倒是睁眼啊，睁眼看看再没谁可以骗你欺辱你！
　　凌芳，我心里这样苦，你听见没有！
　　这满室的灰尘，你怎么忍得下？
　　“凌芳……啊……”
　　谁料得到，盈翠数年来第一次出声，却又是死别！！
　　“凌芳！”终是哭了出来。那满头青丝缱缱绻绻，拂落在地上，要化进尘土似的。
　　“凌芳，我才认识你两年，我还有好多好多个两年没有给你呵……”
　　我们认识得这样晚这样晚！
　　盈翠忽的放开她：“你嫌弃我，你原不是这样说的！”
　　疯魔了一样，瘫坐在地上，只将头抵在徐凌芳身边喃喃自语。

　　敛葬的时候，盈翠给凌芳洗了又洗，套了身湖色旗袍，自己却没换孝衣，穿回那身蓝底碎花的衣衫。
　　“小姐看惯了的，我怕她不认我。”
　　棺材还没钉上，阿盈就在众人面前吞了金，用最后一丝气力爬到凌芳身边。
　　模样也笑着。
　　来祭奠徐凌芳的，多是当年的追捧者，都在惊讶之余叹主仆义气。
　　义气何为？
　　谁人慷慨……
　　不过，生时同衿死同穴……

作者有话说

　　呃，我半夜睡不着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