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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回 ...


  •   既是办的牡丹花宴,自然要将各家女眷带来的牡丹摆到一块儿、斗出个花中三鼎甲才是。能献到濮阳公主跟前来的自然皆为名品,难分伯仲,要比的自然不是牡丹,而是献花之人。公主府的下人素来手脚麻利,哪盆牡丹摆得离公主近些,哪盆牡丹摆后头即可,早得了吩咐,没一会儿便码齐了。

      濮阳公主由着豆绿扶住她的左臂,漫不经意在重重牡丹花间踱步。她像神情高傲、姿态散漫的帝王,四下是任君采撷的瘦环肥燕,宽阔庭院是戍卫帝王的皇城,偌大公主府是独属于她的王国。

      终于,濮阳公主停下了脚步:

      “魏紫姚黄谩自夸,素质不为颜色污。依本宫瞧,花中魁首当属这一盆,诸位意下如何?”

      被相中的是盆白雪塔,花如其名,莹白如雪,类玉蒸饼而高,花瓣层层堆叠有如玲珑之塔。

      在场女眷并未露出意外之色,这盆白雪塔的主人是谢丞相夫人,自牡丹花宴起办伊始,谢家已蝉联此殊荣数年。谢丞相乃皇帝元后之父,先帝驾崩时皇子夺嫡,彼时尚是太子的皇帝居于劣势,谢丞相遭废江都王诬陷入狱,受极刑而不折腰。如此忠心实属难得,又有从龙之功在身,加之元后于皇帝登基次年便因难产而香消玉殒,谢丞相一度因丧女之痛而一病不起,皇帝心存愧疚,是以素来颇为倚重这位国丈。

      皇帝跟前尚能得来半分面子,谢老夫人并未推脱,安然受下。

      老夫人年过古稀,精神矍铄,手拄黄杨木拐杖,鬓角白发梳得一丝不苟。老妪满面的沟壑里尽藏着经三朝而不倒的谢家所历风霜摧折,谢老夫人笑起来如同香案上摆的一尊弥勒佛:“老身已成朽木,花再娇艳亦不过图个新鲜,既得公主赏识,这盆白雪塔不如便留下,但望能给公主府添几分颜色。”

      年方二十有五的濮阳公主笑起来则好似三月里枝头震颤的艳艳桃李花:“您讲这话,本宫可要不高兴了,本宫还指望将来孩儿及笄时,再由您来做正宾。”

      当年濮阳公主及笄,正是请谢老夫人做的正宾。

      “这都十年喽——真叫窗间过马、龟飞兔走,当年公主笄礼老身尚且历历在目,晃眼公主已是儿女双全。” 谢老夫人那双照旧清明、却已然浑浊的眼珠儿露出怀念,却并未接话。

      十年前赵贵妃尚且请得动谢老夫人为濮阳公主做笄礼正宾,十年后,谢家已至极盛。

      布满纹路的手指徐徐抚平膝上皱褶,谢老夫人话锋一转:“老身瞧这盆御衣黄殊是莺然可爱,那边儿那盆赵粉亦是国色天香,老身以为花中榜眼、探花当属这两盆,公主意下如何?”

      谢老夫人提及的两盆牡丹摆得很是靠前,献花之人是吏部尚书夫人和礼部钟侍郎千金,两位大人皆为近来谢丞相跟前的红人儿。

      被喧宾夺主,濮阳公主并未露出不悦之色,唇边的笑容始终一分不少,亦一分不多:“谢老夫人的眼光本宫自然信得过,便依您所言。”

      筵席罢了,宾客散尽,唯余阖府盛放的牡丹花,芬香满园。

      濮阳公主放平弯了一日的唇角,正要歇口气,仿佛掐着点儿来的一般,便听豆绿来报:“公主,宫中来人,贵妃娘娘请您一道进午膳。”

      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吐也不是,咽回去也不是。

      濮阳公主掀了掀眼皮儿:“父皇可会去?”

      豆绿低垂着头:“那宫人讲,娘娘亲手熬了您喜欢的豌豆虾仁粥。”

      这是不容推拒的意思。

      沈春霖上前给濮阳公主揉捏酸胀的脖颈,他手上功夫了得,力道轻重相宜,濮阳公主阖了眼便没再睁开:“缓一炷香的功夫再去,想来娘娘亦不会苛责。”

      他侧首看向豆绿:“去请那宫人稍候片刻。”

      论品级,豆绿乃是宫中封的从七品女官,沈春霖不过羽林卫九品小卒,何况濮阳公主尚未开口,沈春霖便先声夺人,已属僭越。豆绿面上却毫无被冒犯的恼怒,反倒像是有了主心骨,见濮阳公主并无反对之意,便动身前去回话。

      一炷香的时间不过公主府走趟来回的功夫,濮阳公主仿佛一台活日晷,沈春霖正欲提醒她时辰到了,她已然睁开了眼。

      上马车前忽而记起什么,濮阳公主侧首问:“戏班子的赏钱可给了?”

      豆绿应声:“照您吩咐的,赏了五枚银锞子。”

      本朝一枚银锞子约二两,十两银子足够十余人规模的戏班子半年不须开张。

      进宫轻车熟路到了赵贵妃所居明崇宫,尚未进门便嗅到菜香味儿,八仙桌上摆着十余道荤素俱全的菜肴,其中果然有一道豌豆虾仁粥。

      濮阳公主自打三四岁牙牙学语时起便好豌豆,稍亲近些的无人不晓,是以但凡有濮阳公主入座,饭桌上必有一道豌豆做的菜肴。赵贵妃乃脚夫之女,被卖进戏楼前很是吃过一番苦头,贫寒人家孩子早当家,下厨自然是驾轻就熟。然养尊处优多年,洗手做羹汤不过是后宫嫔妃争宠的诸般戏码之一,赵贵妃宠冠后宫多年,早不必使这等低劣手段,今日为着女儿难得亲自下了回厨。

      赵贵妃早得了通传,正坐在八仙桌前候着,见濮阳公主掀帘进来,熟稔地唤她乳名:“婴婴,怎的迟了这般久?菜都要凉了。”

      濮阳公主大名曹宝珍,闺名是皇帝亲自取的,取“如获至宝,珍而重之”之意,乳名却是赵贵妃取的,盖因其出生时哭声有如婴婴鸟鸣。

      “让母妃好等,孩儿给您赔罪。”曹宝珍装模做样作了个揖,惹来赵贵妃掩唇失笑,“熬粥可有烫着?劳母妃费心,下回这等事吩咐御膳房的便是。”

      “母妃还没有这般不中用。”赵贵妃招呼宫娥布筷,“若是再不花点儿心思,婴婴怕都要想不起母妃来了,你自个儿算算,多少日子没进宫了?”

      一月零十三日。

      曹宝珍在心里默默答道,面上忙讪讪赔笑。

      “母妃晓得你好容易盼来麟儿,难免挂心一些,将心比心,母妃亦记挂你得很。”话说出口,赵贵妃不由红了眼眶,抬袖拭了拭眼角,“得了闲——多来明崇宫走动走动。”

      深宫寂寞,即便圣眷优渥的赵贵妃亦不能幸免。曹宝珍降生时正逢前朝皇子夺嫡、废江都王逼宫先帝,赵贵妃受惊早产,大出血亏了身子,几经调养仍未能再孕,数年来只得曹宝珍一位公主。肚皮不争气,岁数渐长更不再痴心妄想,赵贵妃不比诞下皇子的宫妃殚精竭虑为亲儿铺路,又比膝下无子、独守空闺的低位嫔妃好过太多。她并非贪恋安稳的女子,年轻时亦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主儿,波澜不惊的富贵日子过久了,自然便觉索然无味,是以格外渴盼亲生女儿的陪伴。

      赵贵妃生性刚强,少见的服软又掉了泪,曹宝珍连忙好生安抚一番,许诺往后半个月进一趟宫,这才让做母亲的破涕为笑。

      见目的达成,赵贵妃才有心思注意旁的,“咦”了声:“怎么只来了豆绿,姚黄呢?”

      曹宝珍钟情牡丹,身侧伺候的四位女官亦受赐牡丹四大名品之名。魏紫与赵粉掌内院事务,姚黄与豆绿则多数时候随曹宝珍外出见人,这二位女官素来焦不离孟,今儿只来了一位,不能不叫人疑惑。

      “她命太薄,”曹宝珍道,“昨儿不慎踩空、跌落台阶,孩儿入宫前刚闭了眼。”

      香消玉损总是叫人惋惜的。

      赵贵妃不由唏嘘:“姚黄当年在明崇宫当过差,是个伶俐的,可惜了。这些年她伺候你也算用心,好生厚葬了,安顿好其家眷。”

      当主子的恩威并施,下人管束起来才能服帖,这是施恩的好机会,曹宝珍自然无有不应。

      “外头的牙行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母妃不放心。”赵贵妃稍作思虑,“你刚生完孩子,身旁缺不得人,不如去尚宫局挑个入眼的留下。”

      此话不假,此前命丧黄泉的瓶儿便是一例,曹宝珍此番进宫来本就有此打算。

      张口正欲答应,却听珠帘外小黄门尖声唱道:“陛下驾到——”

      偌大明崇宫内宫娥、内侍伏倒一片,皇帝自匍匐满地的宫人中走出来,叫曹宝珍想起今儿牡丹花宴上那盆一枝独秀的白雪塔。

      平了身,刚端上桌的菜肴又被撤下去。尽管明崇宫的宫人已验过一遍,彼时并未料到皇帝会来,按例膳食验过三遍皇帝才能入口。

      “婴婴,你可算晓得进宫了。”皇帝露出笑容,“要再不来,莫说你母妃,便是朕也恨不得到梁驸马府上去问问,究竟是何事勾得堂堂濮阳公主连家都顾不上回?”

      皇帝早已不复年轻,他比赵贵妃痴长近二十岁,再过两个年头便步入花甲之年,精神气儿却矍铄抖擞更胜青葱少年。皮相虽已老迈,从五官的轮廓尚能遥想当年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英姿勃发,何况稳坐九五之位二十余年的帝王,皮囊不过只是皮囊,经年累月的挥斥方遒、生杀予夺塑就的这个男人——只是帝王——也只有“帝王”二字配得上这个男人,尽管他已垂垂老矣。

      曹宝珍忙不迭再度赔罪,又把方才答应赵贵妃的许诺搬出来,只差拍着胸脯担保再不敢重蹈覆辙。

      小黄门手脚麻利,不等父女俩笑闹上几个回合,菜肴已原封不动的回到八仙桌上。

      豌豆虾仁粥特意摆在曹宝珍触手可及之处,她舀起一勺送进嘴里,抬头见赵贵妃正眼含希冀地望着自己。

      热粥吞咽下肚,曹宝珍展露出一个真切的、满足的笑容:“母妃厨艺精进了。”

      饭毕,曹宝珍刚刚在牡丹花宴上用过水席,吃不进多少,唯有那碗豌豆虾仁粥喝了个底朝天。

      撤下残羹冷炙,盐水漱过口,太监送上来新沏好的大红袍。

      皇帝掀开青瓷碗盖,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茶水,浅浅呷了口:“婴婴,牡丹花宴办得如何?”

      “承父皇吉言,再顺当不过。”曹宝珍顿了顿,知父莫若女,她很清楚皇帝想要听到什么,“牡丹魁首照旧是谢家,榜眼、探花给了宋家和钟家。”

      “哦?”皇帝挑眉,“宋尚书与钟侍郎?”

      曹宝珍颔首:“不错。”

      皇帝不急不徐摩挲茶碗薄如刀刃的边沿,一言不发,轻拢的眉宇好似如来佛祖合拢的大掌。

      赵贵妃静坐一旁,并未插话,等这对皇家父女的交谈告一段落,这才开口:“婴婴,听闻花宴上你又请戏班子来唱戏了?”

      皇帝已回过神,闻言失笑:“你母妃自从入宫再未唱过戏,这都没能拦住你爱上听戏,不愧是亲母女。”

      曹宝珍得了提醒,如同儿时一般摇起赵贵妃的衣袖撒娇:“母妃,孩儿可还从未听过你唱戏!”

      入宫前戏子下九流的身份曾叫赵贵妃遭受前朝后宫诟病多年,几乎已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本欲推拒,不妨今儿皇帝心情甚好,竟搭了句腔:“婴婴恐怕不晓得,你母妃唱戏时可是戏班的台柱子,人称‘赵大家’,她还有个鼎鼎大名的诨名儿,同行唤她——

      ‘天生戏骨’。”

      耐不住女儿软磨硬泡,皇帝又乐得看好戏,赵贵妃只得妥协:“只唱一小段啊——婴婴想听什么?”

      曹宝珍夙愿得偿,别无它想:“您当年唱得最漂亮的那段便成。”

      做戏子时唱过的戏着实太多,何况那已是多年前的陈年往事了,赵贵妃思虑片刻,倒还真想起一段唱词来。

      清了清嗓子,二十五年未曾开喉的赵大家轻启红唇:“这一折戏名为《穆桂英挂帅》,母妃要唱的是饰穆桂英的刀马旦的一段唱词。婴婴,听好了——”

      曹宝珍扇面儿似的睫毛倏地一颤:《穆桂英挂帅》,居然是《穆桂英挂帅》。

      她慢慢把五根指头拽紧在掌心。

      激越高亢的唱腔从赵贵妃一贯只会发出娇嗔的喉咙里飘出来,尽管此时此刻她身穿华贵宫装、身处玉砌雕栏的明崇宫中,尽管多年没有唱戏以致稍显生疏,曹宝珍却仿佛看见赵贵妃面上涂满五彩的、厚厚的戏妆傲立于戏台之上,穿蟒扎靠,背后戴着长长的翎子,手执短剑,朝戏台下如痴如醉的看客露出一个笑来。

      只听赵贵妃——赵大家——赵娥英扬声唱道: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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