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学生和坏学生》袁梦ing

1、好学生和坏学生

　　一、阿强之死

　　我只是个极其普通的高三班主任。

　　在我执教第五个年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包括我。

　　事情发生的时候，距离高考还有短短三个月。

　　那是一个普通不过的自习夜，窗外虫鸣如歌。教室里，所有人埋头苦学，背后的黑板报上写着奋斗的口号。我和平常一样，在教室里来回走，督促学生温习功课。

　　逛到教室的最后面，角落里只摆了一张书桌，那个位子是专门为班上的“小混混”阿强准备的。我也不是故意把他和其他学生隔开，而是无奈之举。阿强这人，所有的老师都说，不学好，打架骂人、逃课泡妞，还整天和社会人员厮混，是个十足的“坏学生”。要不是他有个教育局副局长的老爸，他这样的学生早让学校开除了。

　　那天晚自习，当我走到他身旁，他依然趴在桌上睡觉，丝毫没有觉察到我的到来。

　　我在他桌上敲了两下，警告他马上醒过来。可他还是没有醒，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我很生气，抓住他的胳膊，一个用力，把他从座位上拎了起来。

　　就是这一拎，我才知道，他已经断了气，没了性命。

　　他软趴趴地瘫倒在地上，犹如一滩烂泥，死得很痛苦，两眼直直地瞪着我。

　　我让他瞪得浑身直打哆嗦。整个教室骚动起来，我听见嚷嚷声和女生的尖叫声。

　　警察来了，做了应该做的事。阿强的家长也来了，指着我的鼻子一顿痛骂，怪我没有看好他们的宝贝儿子。

　　那个晚上，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震惊、恐惧、不知所措。

　　阿强不是自杀，也不是猝死，而是中毒而死。

　　他中的毒是一种植物。这种植物很多家庭都会种植，它长得很像芋头，不过它浑身都是毒。尤其是从叶子上滚落下来的水珠，据说毒性极大，能毒死一头猛虎。它的学名叫滴水观音。

　　我头一回听说植物也能毒死人。可问题来了，阿强是怎么接触到滴水观音的？

　　我记得，那天晚自习，阿强是让他爸妈“押”着来教室的。阿强歪着脑袋，一副吊儿郎当、心有不甘的模样，他当官的老爸气得给了他一个拳头，愤愤地说：“臭小子，再去鬼混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依阿强的倔脾气，肯定要发作。于是我趁他发作前对他爸说：“不要打阿强。阿强最近乖了不少了。”

　　阿强老爸听我这么一说，这才放过阿强，搂着年轻貌美的老婆走了。

　　“谢谢。”阿强进教室前跟我说了这两个字，让我受宠若惊。

　　整个晚自习他都表现得很正常，上课、下课。虽然他依旧什么作业都不做，但至少他没有再在教室里捣乱。这已经让我很安慰了。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就这么死了。

　　这些事我也和警方说了。

　　给我做笔录的是个帅帅的小警察。

　　帅警察问我：“阿强最近有没有和其他同学发生争执？”

　　我如实说：“我只知道他经常在校外打架，至于校内，就不太关注了。”答完，我好像被什么激到了，反问：“警察同志，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帅警察说：“我们怀疑他是让人下毒致死的。而凶手，很有可能就是学校里的学生。”

　　二、隐忍的阿申

　　警察很快就捉到了下毒之人，这人也是我班上的一个学生，名叫阿申。

　　抓捕的那天，我正在办公室里批作业。我看见窗外，有好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把我的学生，阿申带走了。我立马冲出办公室，又急又惊：“阿申，下毒的人怎么是你？怎么可能是你？你怎么可能杀人？”

　　是啊，阿申怎么可能杀人？他是我班里的班长，性格温和阳光，人缘极好，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所有人都认为他以后不是清华就是北大，前途一片大好。

　　话落，阿申低垂的头忽然抬了起来，泪水如放闸似的从眼眶涌出，噗通一声跪倒在我跟前痛哭流涕：“赵老师，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想坐牢！赵老师，救救我！”

　　对不起，应该对死去的阿强说。

　　救，我有什么能力救？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

　　那天，我的心很冷很冷，阿申的那句“赵老师，救救我”一直在我耳畔回荡，久久不散。我带的班级发生这种事，我这个班主任难辞其咎，甚至，我开始怀疑我到底算不算好老师，是不是真的适合当老师。

　　后来我才知道，阿申杀阿强，根本就是有所预谋。那天第一节晚自习下课，阿强出去抽烟。阿申把一瓶掺了滴水观音毒液的可乐给了阿强，讨好地说：“强哥，那件事，我给你赔罪。”

　　阿强“去”了一声，不屑地说：“一瓶可乐就想打发我？你把我当什么了？”

　　阿申说：“强哥，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多嘴告状，你就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次吧！”

　　“贱骨头！”阿强骂着，接过了那瓶毒可乐，仰头喝了一口。当时他就觉得味道怪怪的，他还往地上呸呸了两声，揪着阿申的领子就要揍。

　　阿申连忙求饶，说了不少的好话，才哄的阿强没有打他。

　　阿强拍拍阿申的脸，威胁他：“小子，总算学乖了。对了，不要忘了把哥的作业做一下。还有，三个月后的高考，你得传答案给哥，知道不？”

　　阿申畏缩地点点头，在阿强面前，优秀的他，卑微如蚁。

　　阿强又拍了三下他的脸，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问那个帅警察：“阿申有没有说为什么要杀阿强？”

　　帅警察说了四个字，校园暴力。

　　阿强对阿申的欺负，要追溯到初中。俩人从初中开始就是同班同学。阿申脾气很好，但看起来很弱不禁风。他脑子很好用，又努力，不费什么劲就考进了这所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他以为只要考上重点高中就能彻底摆脱阿强的欺负。可没想到，有个当官老爹的阿强不费吹灰之力也进了这所学校。拿阿申对警察的陈述来说，开学的第一天，别人都是开开心心的，而他的心却是崩溃的。

　　一切又特别巧合，俩人又分到了一个班级。而阿强对阿申的欺负，有点变本加厉起来。阿强不但让阿申帮其完成作业、传答案、追女生、打群架，还时不时地拿阿申出气，变着法子来折磨阿申。终于有一天，阿申的忍耐力达到了上限，就采取了这样极端而危险的手段来结束自己被欺负的日子。当然，也结束了阿强的一生。

　　而对于这些，我这个班主任竟然一无所知。我忙于完成学校每年的升学任务，忙于提高学生的学习成绩，却忽略了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很自责。

　　帅警察似乎看出了什么，说：“你不要太自责。”

　　我摇头：“我不是个好老师。”

　　帅警察说：“阿申和我说，你是个好老师。”

　　我哽咽了：“我不是……”

　　帅警察递了张纸巾给我：“赵老师，有个问题，需要听听你的意见。”

　　我擦干眼泪，问：“是什么？”

　　帅警察说：“那瓶掺了毒液的可乐，我们是在阿申的书桌里找到的。可是，阿申却告诉我们，他把那瓶可乐扔到了学校外面的垃圾箱里。”

　　我问：“什么……什么意思？”

　　帅警察说：“有两种可能。第一，阿申在说谎。第二，有第三个人把可乐放进了阿申的书桌，故意引导我们捉住阿申。赵老师，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比较大？”

　　我惊恐万分。

　　三、阿亮的手

　　离高考没有多少时间了。当我还在为阿申的事到处奔走、写求情信时，学校领导已经决定把今年唯一一个保送清华的名额给了我班上另一个学生。

　　这个学生名叫阿亮。我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名额最终会落到他头上。在我的印象中，他很内向，不太说话，经常浑身脏兮兮的，弄得很邋遢，班级里几乎没人愿意和他做朋友。学习上他很努力很拼，却始终不拔尖。他就这样默默无闻了两年，最后各方面综合测评的时候他竟然得了全校第二，真叫人刮目相看。名额只有一个，排名第一的阿申出了事，这个名额自然就落到他的头上了。

　　那是我那段昏暗压抑的日子里的唯一的好消息。

　　我找到他，想当面恭喜他。

　　他站在我面前，低着头，身上穿着不合身的衣服，上面满是污渍。他吸着鼻涕，双手却藏在身后，让我觉得很奇怪。

　　“阿亮，你怎么了？”我问他，眼睛盯着他的身后。

　　“我……没……没事……”他很不善言辞，有严重的结巴。

　　我捉住他的手放到眼前一看，他的两只手通红通红的，起了一片红疹子，尤其是虎口处。我便问他：“阿亮，你的手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我……我……”他支支吾吾，“端菜……端菜的时候不……不小心……”

　　他家里的情况，我很清楚。我每年都会上他家家访，给他送去好心人的善款。他一家三口，他、他爸爸还有他弟弟，挤在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子里。那是一个很小很黑的房子，没有电扇、冰箱、热水器，下雨的时候还会漏水，还会有蟑螂、老鼠出没。屋子虽破，但收拾得还算整齐，还摆上了几盆绿植。

　　说起他的身世，真的很让人心酸的。他爸爸是个老实的人，给超市开货车送货。他妈妈不干活，整天在家打麻将。那时他们一家过得也还算不错，他爸爸每年都会给他买几件新衣服。可天有不测风云。一次他爸爸在送货的途中和一辆集装箱大车撞在了一起，小货车撞得七零八落，现场极其惨烈。虽然他爸爸的命是保住了，但是两条腿和一条胳膊却永远地没了。而他那个爱打麻将的妈也偷偷地跑掉了，带走了家里的仅有的五万块钱积蓄。

　　生活陷入绝境。不过他坚强得可怕。

　　他不但坚持读书，还毅然决然地扛起了整个家的重担。据我所知，他每天放学后都会去一家饭店里打工，一个月赚个800贴补家用。弟弟比他小三岁，辍学在家，负责照顾他们残疾的爸爸。兄弟俩都很坚强，每次去家访，我都没听到他们抱怨半句。

　　我曾问他觉得现在的日子苦不苦。

　　他望着远处火红的夕阳，说：“不……不苦……总……总会……会好的……”

　　总会好的。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励志最朴素的话了。

　　他的手变成这样，那时的我血气方刚，第一反应就是要为我的学生讨个说法。

　　我马上找到饭店老板，问他：“老板，阿亮是不是前几天端菜的时候烫伤了手？”

　　老板看看我，问几个员工：“你们知不知道这个事？”

　　几个员工都说没有看到。

　　我有些气愤：“你们要凭良心说话啊！”

　　老板叹气：“老师啊，阿亮是个苦命的孩子。他要是在我店里出了事，我一定不会推脱的。”

　　“那好，我先走了。”我看问不出什么，赔偿的事也泡汤了，就想转身离开。

　　“等一下。”一个胖阿姨喊住了我。她说：“对了，我记起来了。那天阿亮来店里，我叫他把碗洗了。他挽起袖子，我看见他的手很红，就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过敏了。”

　　我问：“不是烫的？”

　　胖阿姨看着还挺老实，她摇头：“不是烫的。他那个看着很像是花粉过敏，烫伤不会是那样的。”

　　我懵了。不是烫伤？阿亮为什么要撒谎？

　　四、不能说的秘密

　　随着阿强被杀的案子进入最后的程序，有关他欺负同学的流言蜚语，也慢慢地传开了。

　　让我吃惊的是，原来阿亮，也曾经让阿强欺负过。

　　这是我从别的学生那听来的。他告诉我，他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过几次阿亮被阿强欺负，衣服裤子被扒光了跪在地上学狗叫。

　　“真的？”我很气愤。

　　那学生毫不犹豫地点头：“绝对是真的。赵老师，还有……”

　　我见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还有什么？”

　　那学生神秘兮兮地跟我说：“阿申被抓的前一天，其实我看见阿亮把一个瓶子偷偷地放进阿申的桌子里。我那时也没有多想，可是我听说阿强就是喝了那个瓶子里的可乐才死的，我就……我……”

　　“别胡思乱想。”我安慰他，“你现在最重要的是高考，其他的不要管。”

　　安抚完那个学生，我立刻把阿亮从教室里叫了出来。

　　阿亮顶着一头蓬乱油光的头发，小心翼翼地看看我，问：“赵老师，有……有事……有事吗？”

　　我说：“你的手，应该去医院看看。要不我带你去吧？”

　　他把双手反在身后藏好，退后一步，说：“不用……不用了……我……我擦……擦了药……”

　　我说：“手这样了还怎么学习呢？”

　　他想也不想：“反正……反正已经……已经保……保送了……”

　　我一愣：“阿亮，你为什么不愿意去看医生？你的手，究竟是怎么伤的？”

　　顿住，看他一眼，又继续说：“是不是因为碰到了有毒的东西？”

　　我本不想这么问，可又按捺不住地猜想。

　　“赵老师……”他忽然哭了，“我……我……”

　　我松了口气：“阿亮，你看见阿申下毒了，对不对？”

　　他抹了把鼻涕眼泪，委屈地说：“妈......妈不......不要......不要我们……爸他......他出了......出了车祸......腿没......没了......爸最大……最大的心愿……就是……就是我……我上大学……老师……我……我什么也……也不知道……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冤枉……冤枉我？”

　　除了有点结巴，他说得很冷静，好像事先排练好了似的。倒是我，让他说得无地自容。既然他不肯承认，我也不好再逼他。可这个谜团一直藏在我心里，无法释怀。

　　后来，警方也没有再执着可乐瓶的事。高考结束，所有人的命运从此改变。有的落榜了，有的上了名牌大学，而有的却要把青春奉献给监牢。

　　阿亮出发去清华的那天，学校所有的领导和老师都去送行了，我没有去。送完回来的老师问我：“赵老师，你怎么不去送送啊？你班上出了清华学子呢！”

　　我笑笑：“我……我身体不舒服。”

　　那老师继续说：“那个阿亮真是人不可貌相。今天见他，人精神了也自信了许多，还和我们握手拥抱呢。”

　　我没有说什么。

　　从窗口眺望出去，一大群人拥着阿亮出了校门。下一刻，鞭炮响了起来，犹如欢送国家领导人般隆重。

　　五、尾声

　　我的生活又重新回归平静。结婚、生子。事业上却因为阿强的事一直没有起色，评优秀老师轮不到我，出国深造也轮不到我。

　　那个帅警察后来成了我的老公，他说我是个好老师，也一定会成为好妻子好妈妈。

　　好多好多年以后，我在电视上见到了阿亮。他白净干练，侃侃而谈，不再结巴。主持人介绍他是哈佛高材生、海归、创业、上市公司CEO、青年才俊。也是在那时才知道，阿亮已经结婚了，妻子是美国人，还生了个混血宝宝。

　　他的婚礼堪比世纪婚礼。请了清华和哈佛的老师和同学参加。可唯独没有请他高三时候的老师和同学，包括我。

　　关于这个，我一向看得很开。或许，他是不想看到知道他过去的我们。

　　有一天老公跟我说：“云，当年我要你选择，是阿申在说谎还是有第三人故意，你还没有给我答案。”

　　我说：“我一个也不选。”

　　他叹口气：“其实我们一早就知道了。你们学校里装了监控，那天，阿亮跟踪阿申到校外。阿申把可乐瓶扔进垃圾箱，没多久阿亮就把可乐瓶捡了出来。可乐瓶盖没有拧好，阿亮的手就是那时候弄伤的。他一直不肯去医院，就是怕医生查出来。”

　　我听着。

　　他又说：“还有一点你可能不知道。阿申说，阿亮很爱种花，滴水观音毒液可以致人死地也是他无意中听阿亮说起的。那些毒液，阿申搜集了一个月，毒性可想而知。”

　　我听得一愣愣的，听完后浑身发寒。

　　我问他：“为什么你们当年不说出来？”

　　他耸肩：“当年是你们校长强烈要求的，说是为了保护一个好学生的名声。”

　　“好学生……好学生……”我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