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吟》陶陶尘世

2、第一回 评天下青锋初试，分瑜瑾乱世浮沉（一） 修文

　　八月初八，天高云淡，正是饮酒品蟹的好时节。

　　孟沉书舞了套剑，正在小园中莳弄花卉。今年的玉狮子开得好，一捧雪似的，衬着他一身紫衣，好似团云里一道霞光。

　　小厮云青远远地看见了，抿着嘴笑道：“这要是让汴京女子见了，紫色料子又该价高了。”

　　“你有这闲工夫调侃，还不去照顾照顾那几盆绿牡丹。中秋宴没几日了，绿牡丹要是还不开，多败兴啊。”新来的小厮海宁捧着一大抱卷轴正走出来，看见云青这闲散样子，不禁嗔道。

　　“你真不开窍……师父莳弄盆花，整个汴京城都没人敢指手画脚的。”云青笑道。

　　忽然一只血迹斑斑的白雕从远空中飞来。孟沉书大惊，忙打个唿哨，伸出左臂。白雕身形不乱，俯冲而下，直落在孟沉书的左臂上。孟沉书把雕儿放进雕舍，展开白雕足上绑住的信和一个锦囊，还未看完便已是泫然欲泣。

　　“雪涛，去把这白雕好生医治。我去去就来。云青、海宁，你们把家里所有兄弟都叫上，带好兵器，随我而来！”话未说完，孟沉书人已伏在马上飞出了家门。

　　中了箭伤还飞了这么远，不愧是夏家的白雕。孟沉书暗暗叹着。夏家，夏家，这两个字恐怕再也不会有人提到了吧。对于别人，不过是江湖上诸多灭门血案又多了一宗；对于孟沉书，却是痛失生平两知己，痛彻心肺。

　　驰骋中原、侠名远播的夏平南、林锦夫妇，在林锦病中体弱之际，不知怎地遭奸人所害，于夏府双双殒命。林锦死前用白雕传来绝笔，言独生女夏冰因偶染小疾，被放在城中杏林医馆照料，故躲过一劫，希望他能收养孤女，让他们夫妇泉下安心。又言夏冰项上有夏家传世玉佩为记，然事不宜迟，恐奸人探知医馆，对夏冰不利。锦囊里是一只玉簪，色泽莹润如雪华，乃由名贵的沉雪石打造。孟沉书依稀记得这是林锦与夏平南定情之物。

　　心急如焚的孟沉书飞奔到杏林医馆，让随行的兄弟在外等候，独自步入医馆。只见一个戴着夏家玉佩的幼女静静地睡在医榻上，神态安然。孟沉书和大夫说明自己是幼女的叔叔，要带她走，又暗地拍了两锭银子，大夫立刻眉开眼笑。幼女听到人声，醒转过来，警惕地盯着孟沉书。

　　“你是夏冰？”望着幼女那颇肖林锦的秀目，孟沉书心中大恸。

　　“你是谁？”幼女往后一退，从床上跳下来。

　　孟沉书不答话，递上了沉雪簪。

　　幼女看到沉雪簪，神情大变，小身子剧烈颤抖，退后一步，扶住了床。她咬着牙，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我是孟沉书。”

　　“好，我跟你走。”

　　孟沉书谢过医生，用右手牵住了夏冰的左手。夏冰的手没有温度，抖个不住。

　　“叔叔，我要回家看一眼爹爹和娘亲。”夏冰忽然说，语气里没有温度。

　　“好。” 孟沉书惊讶于小姑娘的冷静。他摸了摸背后的长剑。从后门进入夏家吧，如果还有追兵，我们就拼死一战。这么多好兄弟，不会有闪失。而这小姑娘既然这么冷静，应该也能承受见到父母惨死的悲痛。——不管她能不能，她都必须承受。

　　一行人来到夏家，夏家早已是人去楼空。庭院里七七八八的尸体，大都黑巾蒙面，服饰极普通，看不出来历。夏平南与林锦卧在内室，身旁的血迹已经凝固。各中了七八刀，仿佛有人故意模糊下刀路数，防止调查。

　　孟沉书悲不自胜，却见身边的夏冰只是咬着下唇全身颤抖，未发悲声。孟沉书意识到也许是夏冰不愿意在同样站在夏家内室的、孟沉书带来的兄弟面前哭泣，便对兄弟们说：“大家辛苦了。沉书想和夏家孤女与夏兄林嫂作最后诀别，请大家暂到街角的茶馆喝茶休息。今日多有相欠，沉书以后定当报还！”说完一拱手一弯腰。

　　兄弟皆言无所作为、不敢受孟大哥大礼，纷纷散去了。

　　室内，孟沉书一把揽住夏冰：“孩子，想哭就哭出来吧！沉书叔叔不是外人。”

　　夏冰忽然抬头望向他，颤声说：“请沉书叔叔从书架上第三层取第五本书下来。”

　　孟沉书取下书，是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夏冰捧着书，翻开无字的第一页，忽然大哭！孟沉书非常惊讶，只得过去抱住这古怪的小女孩，也不禁下泪。夏冰哭声渐渐止息，走出了孟沉书的怀抱，把书递给孟沉书，道，“沉书叔叔，给。”

　　孟沉书接过书。本来无字的第一页浮出了一篇蝇头小楷——是夏平南的笔迹。写信的日期是四年前，大约是夏冰出生不久的时候。

　　不过一页纸，孟沉书看了很久。

　　看完信，他对夏冰说：”冰儿，从此之后沉书叔叔就是你的师父了。这一段话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他要你跪在他和你母亲面前朗读十遍。”

　　夏冰咬着牙，跪在父母身前。

　　“冰儿谨记父母教诲。第一，冰儿不存仇怨之心。往日恩怨种种，皆有因果轮回。过者杳如云烟，不应为其牵绊。第二，冰儿不忘生存之志。舌柔长在，齿刚易折。危难压顶，柔韧者存。第三，冰儿不忘立身之本。世俗之言勿挂，飞短流长随他。对天无愧行止，本色便是夏家。”

　　“冰儿谨记父母教诲。第一，冰儿不存仇怨之心……”

　　“冰儿谨记……”

　　夏冰。看她娇小的身躯跪在父母尸身前，孟沉书心下大恸。回想夏平南信上的话：“待夏冰满七岁，体质可承受舟车劳顿，愚兄愚嫂便将退居江南，归隐林泉，求个安稳”，孟沉书不由得苦笑：江湖凶险，聪明如平南林锦，想已料知命途多难，早有了退隐之念，却因顾念稚女体弱，无法及时隐遁。孟沉书又暗自喟叹，林锦为女儿取名夏冰，夏天之冰，当取其稀少罕有、解人烦忧之意吧；如今想来竟似一语成谶：夏天之冰，容易消融不说，还是多么地不合时宜。罢罢罢，偏生我也是个不合时宜的人，正好与这孤女作伴！

　　胸中苍凉万丈却又豪意顿生，孟沉书温柔地拉起还怔怔地跪在地上的夏冰，却发现夏冰右手里有一个亮亮的东西。匕首！他不禁一呆：“夏冰！拿匕首做什么？”

　　“扔掉。爹娘让我每日带着匕首，尤其是出门的时候。现在没用了。”夏冰边说边将匕首扔在了地上。

　　“这一天，他们早有准备！” 孟沉书心如刀绞，“白雕告急，沉雪簪为信，经书留信……均是深思远虑之举。可怜你一个五岁幼女，也被训练得如此……”

　　“师父，你没猜全。”夏冰不以为意地接口道，“信物的确是沉雪簪，但还要和你的名字配合才有用。沉雪簪只有孟沉书叔叔拿着才有效。如果蓝昭叔叔或者杨欺霜阿姨拿着，我便转身就跑。匕首就是逃跑时用的。”

　　孟沉书一怔，随即醒悟：原来林锦尚提防着其他人心存不轨，骗去或抢去信物，再来卖友求荣。怪不得绝笔信上并无“收信人孟沉书”字样，想必托孤给我之事，只有夏家夫妇和白雕知道。好个心思缜密的林锦！连蓝昭、杨欺霜也防着。“该给蓝昭和杨欺霜的信物是什么？”

　　“景泰蓝镯子是蓝昭叔叔，霜纹羊脂玉是杨欺霜阿姨。都是容易碎的东西，如果有人射死白雕，白雕摔在地上，就会碎的。”

　　孟沉书无话可说，望向夏冰稚嫩的小脸，喟然长叹。

　　三天后，偏远的叶榆城外，建起了一座小山庄。山庄里只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和一个五岁的小女孩。

　　“冰儿，今天我们开始学剑吧。” 孟沉书微微笑着。夏冰已经和他在叶榆住了两年，虽然确切的生日不知道，但算来已经七岁了，可以习武了。

　　“我不要学剑。”夏冰定定地望着孟沉书。孟沉书大惊，夏平南林锦都是一等一的剑客，他们的孩子居然不学剑？

　　“冰儿想学什么兵器？还是剑适合女孩子，刀、棒、枪都太重了。” 孟沉书仍是微笑，笑容里却有几分冷然——如果冰儿想偷懒，不要怪师父教训。

　　“冰儿不想学兵器。”

　　什么？孟沉书心里的疑惑几乎做实，他沉下声音问：“为什么？”

　　“学兵器不安稳。我若学了，即使能做一时的天下第一，也不能做一世的人间独步。世上奇才辈出，都想要和我一争短长，而我若输了一次，就必定要死。我爹我娘剑术已经那么高深，却仍不免丧命于此。我学了这样的本事，日日都如履薄冰，日日都不安稳。我学它做什么？”

　　“哈哈哈哈……”孟沉书先是一怔，然后笑赞道，“好见解！那你要学什么？为师寂寞多年，也有不少爱好。”

　　“我要学一些根本没得比，所以不会输的本事；还要学即使我输了，也不会死的本事。我要学医，学用毒，学暗器，学轻功。只此四件。”

　　孟沉书脸上是难掩的惊喜之色：“冰儿，你果然会挑！遇敌可用轻功遁走，如若敌方轻功超过你，你还有暗器和毒可助脱身。即使一时不敌、不幸被捕，你会医术又不懂武功，敌方不需要也不舍得杀你，而会留着你加以利用，你还有逃出生天的希望。冰儿，这是你自己选的吗？”

　　“是。”

　　“回屋收拾一下，和为师上山采药。” 孟沉书收敛了笑容，淡淡地说。

作者有话说

　　BY 逸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