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宇遥尘（最新修订）》华小隐

94、第三十一回 讲兵辨古史（3）

　　映弦猜得没错，来者正是三公主司徒沁。一路环佩玎珰，笑意随着春风而漾，粉艳花光流转于衣袂飘举的裙衫，好似夕阳下一枝能够行走的碧桃花。在场者连忙行礼参见，脸上却都流露惊诧之意，孔桓便向大家解释道，今天是云瑶公主十八岁的生辰，公主得了皇上允许出宫，特意来金吾前卫衙署听咱们讲兵。众人闻言便又齐刷刷朗声致贺。

　　映弦见司徒沁选了一个正对着纪凌荒的座位，坐定后向纪凌荒蜻蜓点水般眨了眨眼睛，梨涡微绽，玉颊晕开轻红。再看纪凌荒。他偏转头，并不接触司徒沁的视线，却把目光投向悬墙的巨幅地图。映弦亦举眸而视。一切就绪，孔桓示意指挥使田更将本次所论战役的背景说给众兵士听，映弦耳边便又响起田更的洪亮语声。凝神听了一阵，方知此图描绘的是梁朝时期名将陈庆之护送外逃的北魏宗室元颢杀回洛阳的路线。

　　南北朝对峙时期，各政权皆内乱不断。南朝梁武帝萧衍大通二年、北魏武泰元年，北魏权臣尔朱荣讨伐乱政的胡太后，策划了河阴之变屠杀皇族公卿，北海王元颢即因本朝大乱而降梁。萧衍出于以魏制魏的战略考虑，接受元颢投降并立之为魏王，遣东宫直阁将军陈庆之护送元颢还北。据《梁书》记载，陈庆之当时带领七千兵士，从铚县出发，进抜荥城，到达睢阳城南，元颢即帝位。又攻陷考城，继续西进。

　　到了作为洛阳外垒的荥阳城外，陈庆之却遭遇了北魏大将元天穆、尔朱吐没儿率领的三十余万兵马围困。他慨然誓师，率骑三千背城而战，终于大破魏军，入荥阳，进击虎牢，挥军驰向洛阳。北魏孝庄帝仓皇中单骑逃走，元颢遂入洛阳皇宫，改元大赦。而一路“平三十二城、四十七战，所向无前”的陈庆之被封为侍中、车骑大将军、光禄大夫，增邑万户，名震寰宇。又因陈庆之麾下皆着白袍，洛阳一时有童谣传唱：“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

　　田更在堂上侃侃而谈，映弦在下面听得目瞪口呆。长驱直入，以数千兵勇破敌数十万，这陈庆之可真是战神级人物啊。环立的士兵听完故事也无不血脉偾张，但恨自己不能穿上银白战袍，回到南梁，随陈庆之杀他个天昏地暗、江河倒流。敬武堂一时扬扬沸沸。待众人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孔桓发话道：“诸位刚才都听仔细了，这陈庆之出发时不过带了七千人马，入洛阳前为何能所向披靡、以寡敌众大获全胜？大家不妨都谈谈自己的看法。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都是自己人，不必拘泥。”

　　指挥佥事欧阳惟有备而来，等了等见无人出声，便率先说道：“我们先谈睢阳一战。陈庆之在进拔荥城后抵达睢阳，北魏守将丘大千有兵士七万，分筑九城以据陈庆之。结果陈庆之率部攻城，从一大早到申时，拔城三座，丘大千看大势不妙，只好请降。那么我想说，丘大千以十倍于陈庆之的兵力，却最终怯敌投降，全在于他分散了兵力。他将七万散于九座城堡，平均每城不过八千，与陈庆之兵力相当，而对方又恰是智勇双全之盖世良将，焉得不败？”

　　田更注视言语激昂的欧阳惟，点头道：“不错。孙子云：‘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丘大千明明有十倍于陈庆之的兵力，如能以攻为守，抓住时机出城合力围截，胜负便不好说了。”

　　指挥同知裘剑华道：“田指挥使说的是。再说考城一役，当时魏东征将军元晖业率二万人来救，进屯考城。此城四面环水，守备严固。陈庆之却命人渡过护城河，在城墙根下筑垒，最终从土垒越过城墙，出其不意将此城攻陷，生擒了元晖业，若无过人胆识也不能为之。”又补充道：“此人善棋，曾是梁武帝萧衍的第一棋友，在这审势度情上必有过人之处。”

　　三人话说完，其他两个指挥佥事也都交头接耳地附和，皆言陈庆之用兵神勇，果然是位不世出的将军。孔桓却问道：“那你们说说，荥阳一役，北魏大将元天穆、尔朱吐没儿相继驰援，共遣三十余万兵马与陈庆之相战，为何却落得个单骑而逃？”

　　欧阳惟又道：“陈庆之到达荥阳时已是声名大噪，敌军必然心怯胆寒。再加上这些人马本来就刚随元天穆参与了平定刑杲之乱，急奔来援，已成劳兵。陈庆之的白袍军却因连胜而越战越勇，而他本人也极善调动士气。荥阳城能被攻下，他对士兵的那番激励之辞也是功不可没的。”

　　司徒沁轻抚鬓边青丝，好奇问道：“陈庆之是怎么说的？”

　　欧阳惟朗声道：“回公主，他说，我们攻城掠地，与元天穆等早成仇人。我们只有七千人，虏众却有三十余万，今日之事，义不图存。我们不能与虏骑在平原相争，应在援军尽到之前，一鼓作气拿下荥阳城作为据守。各位勿再狐疑，否则就会被对方屠戮。”

　　映弦瞥了一眼欧阳惟，心想此人的准备工作倒真是做得不错。又瞄向孔桓，见他摸了摸胡须，脸上仍看不出什么喜恶。

　　田更沉吟道：“这番话既表达了对局势的判断和对胜利的自信，又促使兵士从前面胜利的辉煌战绩中清醒过来，将其逼入非胜即亡的决战心态。《六韬》曰：‘无恐惧，无犹豫。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莫过狐疑。善者见利不失，遇时不疑。’陈庆之可谓深明其理。”

　　映弦见纪凌荒嘴唇微微一启，终究仍缄口不语。正觉奇怪，又听裘剑华道：“田指挥使说的正是。陈庆之宣话后便擂鼓助战，命将士登城攻坚，将士们纷纷攻入城中，拿下荥阳，抓住了守将杨昱。陈庆之则率三千骑兵与元天穆等人的援军背城逆战，大败敌人，自己只损失了五百人。”欧阳惟忙补说道：“这种背城战法，对敌表示誓死不屈的战斗意志，对己方则能够激励士气，犹如当年项羽破釜沉舟、韩信背水而阵。”

　　田更悠悠一吁：“千载而下，令人神往。”

　　慕叹声在敬武堂中四散而开，一波赛过一波澎湃。众人眼前似乎幻化出一个白袍将军，英姿勃发地在滚滚风烟中血战杀敌。孔桓见纪凌荒坐下后自始至终都保持沉默，便问道：“凌荒你的看法呢？为何一直不说话？”纪凌荒欠身而答：“几位大人说的都各有各的道理。只不过，对于陈庆之是否破敌三十余万，我倒颇为怀疑。”

　　“哦？你且说来听听。”

　　目箭齐发，从各个方向倏然射至纪凌荒。他仍端坐在红木四出头官帽椅上，说道：“首先我们要知道，关于陈庆之护送元颢回洛阳之事，《梁书》、《魏书》、《南史》、《北史》、《资治通鉴》记载颇有出入。作为后面史书史料来源的《梁书》与《魏书》因编写者姚察姚思廉父子和魏收分别是南朝人和北朝人，立场不同，故对同一事件描述亦不相同。尤其是《梁书》，悉据国史立传，多有扬美讳恶。”

　　孔桓摸了摸胡须，道：“嗯……有意思。你继续。”

　　满堂鸦雀无声。众目睽睽中，纪凌荒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路线说道：

　　“陈庆之之所以能以七千兵马千里奔袭杀入洛阳，其实跟北魏朝廷的轻敌有很大的关系。当时北魏形势动荡，尔朱荣正在朝外剿灭流民，青州又有刑杲造反，起义军人数号称逾十万。朝臣讨论后普遍认为陈庆之这边人数少，不足为虑，所以决定打完刑杲后再击元颢。因此元天穆与后来被追谥为北齐神武帝的高欢将精兵调出平定叛乱，南边的陈庆之和元颢方能‘乘虚陷荥阳’。此语在《北史魏诸宗室列传》可见，《梁书》则未有提及。”

　　坐于纪凌荒座位后方、一直没说话的罗鸿恍然自语：“原来如此。陈庆之是趁对手实力空虚才一路高歌猛进。”

　　“不错。”纪凌荒继续说道：“不过正如诸位所言，陈庆之本身也不失为一名善断勇将，胜利当是在情理之中。只是到了荥阳城外，陈庆之激励兵士，说我等才有七千人，而北魏军的人数，《梁书》为‘三十余万’，《南史》为‘四十余万’。”

　　司徒沁扑哧一笑，爱慕的眼神像一对蝴蝶，翩翩向纪凌荒飞去，娇声道：“真是没有最夸张，只有更夸张。”

　　纪凌荒平静说道：“《南史》为李延寿所撰，此人虽然删繁就简，却最爱博采异闻，涉及到新奇的地方必不遗漏，甚至稍作改变以骇视听。比如《羊侃传》，《梁书》说其挽弓至十余石，《南史》则说二十石。陈庆之此役又将三十余万夸大为四十余万。但在我看来，敌方究竟有多少并不那么重要。因为这只是陈庆之激励兵士的言辞。三十万，四十万，或者二十万，五十万，对于一支几千人马的队伍来说，听上去能有多大差别？其目的无非是要将兵士置之死地而后生罢了。然而姚察父子为了突出陈庆之的神勇，便将其记下，或许还有所夸张。甚至……也可能是无中生有。”

　　坐在座位上的田更与裘剑华闻言面面相觑，欧阳惟一张脸更涨成了猪肝色，嘴角针扎似的抽动，难掩忿怒之情。罗鸿却又问：“那北魏究竟有多少兵马？”纪凌荒道：“这个可不好说。就连元天穆有没有亲自领兵到荥阳也是个问题。”

　　“此话怎讲？”孔桓终于动了形容。

　　“《梁书》中虽然记载‘天穆、吐没儿前后继至，旗鼓相望’，最后大败，仅‘单骑获免’，但《魏书》却并未提及元天穆与陈庆之在荥阳城外围有交战。李延寿修的《北史》也只是说‘天穆闻庄帝北巡，自毕公垒北度，会车驾于河内。’即从毕公垒这个地方去迎接北逃的魏庄帝，而那时洛阳已经陷落了。至于荥阳之战，如此决定洛阳城归属的一次重大战役，就算魏收想要为己方粉饰，那么最好的办法是与南朝史官相反，将‘三十余万’改成‘三千’，跟陈庆之持平即可，又何必完全不提呢？另外，在唐代李百药所撰的《北齐书薛琡传》中，也说薛琡以为邢杲聚众无名，非有远志，宜先讨元颢。但元天穆听从了大多数人的意见决定先讨伐刑杲。而等到军队归还时，元颢已经进入洛阳。故元天穆对薛琡说：‘不用君言，乃至于此。’”

　　见众人神色仿佛都在听不见的雷声中急剧变化，纪凌荒又减慢语速道：“所以我推断，陈庆之就算在荥阳城外确有激战，很可能只是击败了元天穆派出的少量先锋援军，如《梁书》所载：‘（元天穆）先遣其骠骑将军尔朱吐没儿领胡骑五千，骑将鲁安领夏州步骑九千，援杨昱。’这个程度的以少胜多还是可信的。之后陈庆之便与元颢入洛。”

　　纪凌荒一番话毕，其他人的双唇像是突然被缝合，敬武堂顿陷安静。许久，孔桓才呵呵笑道：“凌荒，无论你考证推断是否正确，这种不偏听史书一面之辞的精神值得大家学习。”纪凌荒道：“孔统领过奖了。”旁若无人返回座位坐下，在四周投来电火四溅的目光中注视地图。而那些环立的士兵心尖上刚刚攀至天殿的一座战神，转眼被纪凌荒拖回到了凡间，心里五味翻腾，嘴上默不作声，讲兵大会在群情皆默中达到了高潮。

　　躲在角落里的映弦却越回想越好笑，尤其是刚才欧阳惟亢奋激昂的模样，忍不住发出“嘻嘻”之声，急忙以手掩口，已然引得众人齐顾。映弦赶紧低下头，心跳如擂。田更发觉不对劲儿，率先走了过来。纪凌荒望了望映弦，亦起身移步，司徒沁在好奇心驱使下跟随其后。

　　映弦心说：完了。这下可算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