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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帝看不到地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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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放了两块培根肉的艾丽萨正在上班。
她并不喜欢现在的工作。有谁会喜欢这份工作呢?没有奖金,没有保险,没有编制,别说接收档案了,连劳务合同都没有,社会福利制度里的透明人在高危场所做着不讨好的事,还要忍时不时朝自己倾泻来的愤懑和污言秽语。
在她十七岁之前,艾丽萨都无法想象,她生活的土地上竟然还有这样一片被上帝抛弃的地方。
但她也没得选。
“没休息好吗,艾丽萨?”
......
“艾丽萨?艾丽萨?”
艾丽萨正在冲咖啡。
硬要苦中作乐的话,这份哪里都不好的工作里唯一算得上优点的就是咖啡了:从浅烘焙到深烘焙的咖啡豆品质,各种做法需要用到的咖啡壶,配套齐全的研磨过滤工具。从最简单的滴滤壶到虹吸壶,法式压,美式咖啡机,摩卡壶,甚至连比利时皇家咖啡壶都有,让人忍不住怀疑医疗部经费少得可怜的原因是预算九成都砸在了咖啡上。
但这也没什么不好的,艾丽萨呼吸着咖啡的热气微微出神,毕竟这里的医疗部不需要钱,而医生却离不开咖啡。
艾丽萨作为从小接触咖啡的犹太裔和泡在咖啡里的医科生,自然养成了自己的偏好。就好比咖啡壶里她最喜欢的是法式压。采用浸泡萃取方式的法式压可以完整地呈现出深度烘培咖啡豆的原貌,口感均衡醇厚,能够最大程度地释放油脂,磨出的咖啡入口顺滑如丝绸。
她现在就急需一杯顺滑的深烘黑咖帮助清醒,毕竟昨天……
“艾丽萨?”有只手按上了艾丽萨的肩膀。
“谁?!”毫无预警被碰触,猝不及防之下艾丽萨反应异常剧烈。她一把甩开肩膀上的手,跌跌撞撞后退好几步,直接撞上了后面的桌子。
“小心!”
提醒还是慢了一步,艾丽萨的右手和桌角来了次激烈的亲热接触,好巧不巧撞到的是昨晚被面罩先生拉伤的右手,疼得她立刻倒吸一口凉气。
“嘶……”
“对不起,吓到你了。”
之前站在她背后的中年女人被吓了一跳,想要查看一下情况却不敢继续靠近,只能面带担忧站在原地,将她的关心塞入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中。
“没事吧?疼不疼?肚子没事吗?”
“没事,是我出神了,抱歉,玛塔。”
艾丽萨摇摇头。明明撞到的是手,她却忍不住草木皆兵,摸了摸隆起的肚子。
什么动静都没有。
她松了口气。
“没问题吗?我看你好像没睡好,眼眶都泛青了。”
玛塔的担忧没有因为艾丽萨的话而减弱半分。
艾丽萨确实没睡好。
为了处理昨天那位面罩先生的烂摊子,她几乎一宿没合眼。带着拖把和清洁剂把从深巷延伸到家门口的血迹仔仔细细擦洗干净,烧掉了大部分沾上血的衣服,剩下的撕成碎片在隔壁高楼楼顶借着风撒了出去。不仅如此,她还谨慎地翻找了一遍面罩先生身上可能有的对她不利的小机器。反反复复确认没有疏漏之后,才勉强窝在沙发上眯了眯眼。
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艾丽萨没注意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觉得爬起来上班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在叫嚷着疲惫。
年轻姑娘抹了把眼角因困倦泛起的泪花。
“要不你先回家休息吧?今天只有两场,我处理得来。”玛塔说。
“没问题,玛塔,真的没事。”
艾丽萨坐回位置上。玛塔了解她习惯强撑的性格,但她也了解玛塔容易被人带偏的毛病,所以她干脆当着中年女人的面,将刚才冲的黑咖啡一股脑灌进了肚子。
“昨晚看书看得晚了些,但还不至于需要额外请假休息。”
“少喝咖啡。”玛塔的注意力如她所料的被转移了,“明明自己就是学医的,怎么还不好好注意饮食呢?”
“就一杯。”艾丽萨眨眨眼,果断讨饶。
她自然的反应成功将玛塔糊弄了过去。这位来自墨西哥、自学成才的无证医生叹了口气,注意力从艾丽萨身上转移,开始唠唠叨叨担心起其他人来。
“人事部说老板最近又不知道从哪找到了一些奇怪组织,招募了一批厉害小伙子,埃塞克都不敢随意下场了......”
埃塞克是拳场的中流砥柱,戴过好几年的“金腰带”,据说曾经是拿过军功的特种兵,如果不是欠了钱被送进拳场,指不定挂着满胸军章在哪个部门高就。和他的能力相称的是他首屈一指的年龄和资历,现任医疗部部长玛塔曾提及对方在这儿的时间比她还长,而玛塔已经在拳场待了十二年了。
他也是玛塔的情人。
“埃塞克已经四十七了,如果再不退出一线……”玛塔有些忧虑。
“早晚会被打死吧。”艾丽萨说。
“艾丽萨……”话说的太直了。
玛塔忍不住叹息。
“可玛塔你也知道,我说的没有错。”
艾丽萨抬头看看时间,估摸着场内的比赛差不多快结束了,便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衣柜取出两套工作服,一套递给玛塔,自己套上了另一件。
“在这打拳的人有几个能活到抽身而退?”
她围好护腰。
“我知道......其实埃塞克也和我透露过类似的意思,可是他走不了。”
玛塔也穿上工作服,眉目间的忧虑挥之不去。
“这件事我和你探讨过不止一次了,玛塔。”
艾丽萨叹了口气,转身面对忧心忡忡的墨西哥女人。
“我还是坚持之前的看法,埃塞克既然能干出在赌场败光所有的资产后依然不收手,借高利贷继续赌,最后被借款公司送到无限制格斗拳场打拳还钱这样的事情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四次。”
浅金色头发的犹太姑娘用那双晴朗的眼睛注视自己温柔又富有同情心的同事。
“玛塔,能作出走上拳场比赛这种选择的人,都是自愿往泥坑里跳的亡命徒,他们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机会。”
因为身处绝境就决定铤而走险的,能是什么好人?
玛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艾丽萨,你不明白,因为——”
“咚咚咚。”
休息间的门被敲响了。
“Knock knock,”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姑娘们,收拾好了吗?”
玛塔猝然止住声音,艾丽萨看了这位人到中年仍然心肠柔软的墨西哥妇人一眼,扬声说:“进来吧。”
“里面的人撑不住啦,比赛大概两分钟内就能结束。”
灰发的年轻小伙子推门而入,脚步轻巧而欢快。他提起桌子上的医疗箱,对看过来的两位女士夸张地行了个军礼。
“报告——可怜的小羊羔被打得不轻,我建议给他来点肾上腺素?”
“如果小羊羔被打到需要肾上腺素......”
艾丽萨抿唇一笑,这抹矜持微小的弧度柔软了她因为怀孕变得锋利消瘦的面颊,使她看起来像个金发碧眼的美国甜蜜小甜心。
可从小甜心嘴里吐出的话就没这么甜蜜了。
“那你过来的这段时间里人就凉透了。”
“是这样吗?”青年捧场地摆出一副惊讶表情,眨了眨那双漂亮的黑眼睛,“我觉得我的速度很快了。”
“皮特罗,艾丽萨,这些小伙子有名字。”玛塔叹气。
“抱歉抱歉,可是玛塔,最近新来的人换得实在太快了,我记不住名字嘛。”灰发青年说着道歉,脸上却写着不以为意,而艾丽萨没有回应,自顾自将头发绾进帽子里。
空气因为沉默而变得稀薄起来。
皮特罗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眉开眼笑起来,决定活跃一下气氛,“艾丽萨不要老绷着脸啊,孕妇不是要保持心情舒畅吗?来,快问我‘Who’s there。”
“为什么?”
“哎?你小时候没玩过那个文字游戏吗?”皮特罗挠挠头,“第一个人说Knock knock、模仿有人敲门,第二个人问‘Who‘s there、询问敲门的人是谁,第一个人就说一个自己想好的单词......”
“没玩过。”艾丽萨说:“我儿童时期的玩具只有《圣经》。”
……哦,犹太人。
皮特罗闭上了嘴。
玛塔又叹了口气。
古板老派的犹太姑娘艾丽萨似乎不太擅长美式交际,又非常排斥这个工作地点。每次玛塔和皮特罗试图和她聊比工作更深入的话题时,都会遭到冷淡疏远的拒绝。但是,玛塔和皮特罗并不介意年轻姑娘难搞的脾气,毕竟……
“走吧。”玛塔带上了口罩。
“等我一下。”艾丽萨刚踏出休息室便停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走回去,从抽屉里拿了一条巧克力。
那是前几天她治疗过的拳手送给她的。
“巧克力?”皮特罗扒在门框上,兴致勃勃地问:“给我的吗?”
“每天一盒麦丽素还不够你吃?”艾丽萨把巧克力放进兜里,“小羊羔比起肾上腺素,更需要可可脂和高热量。”
……毕竟,艾丽萨并不是个坏姑娘。
“看,小天使。”皮特罗回过头,悄悄对玛塔比口型。
眉目总是有愁云笼罩的玛塔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扒着门干什么?”艾丽萨走了出来,“去看看被爆揍的小羊羔有没有哭着喊妈妈。”
“噗。”皮特罗忍不住笑出来。他快走几步和玛塔并排走在前面,隐隐形成保护的姿态,将怀有身孕的艾丽萨挡在后面。
“来得正好。”前方,守在员工通道门口的黑人守卫对走来的三人说:“比赛快结束了。”
“辛苦了,威尔!”皮特罗举起手和他碰了碰拳。
“每次走过这个地方,都觉得自己在走向地狱。”玛塔轻声说。
“那我不就是地狱看门人了?”相貌凶神恶煞的威尔咧嘴笑起来,“酷。”
“就算是地狱我们也来回走过无数次。”艾丽萨戴上口罩,“走了。”
威尔拉开门,聚光灯的炫目光亮和拳场刺鼻的汗水味道顿时撕裂了安静昏暗的通道,躁动而疯狂的呐喊席卷热气奔涌而来。
“揍他面部!面部!对!照着眼眶打!”
“妈的你是吃奶的娃娃吗!用力点!打他喉骨!”
“好!手!掰断他的手指!一根不留!”
叫喊,吼骂,不堪入耳的词汇,令人心惊的呼啸,人声鼎沸沸反盈天,热浪混着血汗的味道宛若地狱的浊风喷在艾丽萨的脸上,让她生理性地反胃。
上帝看不到地狱。
但是魔鬼能。
艾丽萨忍住干呕的应激反应,抬腿走入场地。
这里的观众是魔鬼,这里的运营人是魔王,这里的选手是被扔进地狱的肮脏灵魂。
“哟,白衣天使们来了!小羊羔快躲进天使怀抱里哭诉吧!”看到艾丽萨一行人走出通道的观众开始哄笑,一双双手对她们推来搡去。威尔走在最前面为身后的两位女士开辟道路,皮特洛护在艾丽萨身后为她和她的肚子张开双臂。
被护在中间的艾丽萨闭了闭眼,睁开后看向场地中心沾着血迹的拳击台。
——这里是纽约最大的无限制格斗地下拳场。
也是她工作了六个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