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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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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然一道惊雷劈下,灵犀蓦地睁开了眼睛。
他不在树林之间,眼前也没有了忽然就变了脸色的少年,倒是闻道站在不远的地方,神色模糊在山洞石壁投下的暗影之中。
灵犀眼前一亮,正想雏鸟似的扑上靠山的大腿,才发觉自己的眼耳鼻喉、身体四肢,竟没有一项响应他的指令,仍冷冷地顿在原地。
“——他在哪里?!”
他听见那个声音声嘶力竭地发问,如耄耋之人垂死前的泣血:“告诉我他的往生之处……我就把这个孩子还给你。”
闻道慢慢地从阴影里走出来,落入山洞的月色照亮了他脸上的神情,竟与方才的少年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往生?他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吗?”
闻道不慌不忙地朝他走来,在他身后月光如潮水般褪去,不知从何而起的狂风呼啸着从天外卷入洞内,汹涌的气流让人仿佛能看见风旋流的痕迹,洞内石壁上潮湿的青苔、丛生的芝兰草木纷纷枯萎落地,一切动静汇合在一起,岁月裹挟着其间所有的事物一并倒流——
直到一个与梦里那人音容笑貌别无二致的青衣少年轻轻地落在了地面。
岁月倒退的洪流停止在他最后一绺鬓发垂落的瞬间,那少年无声无息的立在那里,闭着双眼。
雀王踉跄着退了半步,灵犀在这一瞬间清晰地感受到了舌根倒缩的痛苦,整个喉间被压抑得泛出了酸涩的苦意,一股磅礴的炙热在那少年睁眼的瞬间于五脏六腑中升腾而起,灵犀听到梗滞的声带只能短促而紧急地发出呕哑嘲哳的气声。
那少年逐渐睁开眼,看着他,缓缓一笑,蹲下身伸出手来,一如当年他每次见到它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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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知道闻道到底跟后山的雀王说了些什么,只是到接近黎明时分自在峰的掌门才披星戴月而归。
他从后山绵长的小道上慢慢现出身形时,天将亮。
一线金黄缓缓地镀满了远山连绵的脊背,天地间仿佛有看不见的如椽巨笔将其引入藏蓝的天幕之中,与沉沉夜色交叠渲染出诸般色彩,绚丽得叫人心生喟叹。
门人等在檐下,看着闻道抱着熟睡的幼童踏着晨曦走近,隐隐有巨禽的身影在他们身后的山林里伫立。
闻道走到檐下,把手里的孩子交给鹤童,负手立了片刻,才转过身平静道:“你要问的,答案已经给你了。”
鹤童遥遥地望过去,林木间的雀王静默了片刻,骤然发出一声清唳——
鹤童蓦地瞪大了眼睛,禽类若是老朽,声带凋毁,逐渐浑浊嘶哑,就是以声著名的黄鹂百灵,也不复往日的嘤嘤成韵。
然而雀王的一声清唳鸣彻天地——这一刹那仿佛天上地下风烟俱净,令人怅惘的空旷铺排万里,所有生灵都为这绝响迷惘停顿片刻,朝菌突见晦朔,蟪蛄首窥春秋。
下一刻林中巨禽的剪影骤然一晃,继而幻化成无数莹白的光点,在空中停顿了一瞬,便被吹散在复起的晨风之中。
“回去吧,”闻道叹息一声,“结束了。”
鹤童闻言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羽翼尽现,泪流满面。
晨光便在这一刻在如奔涌而至的江海,一举扫空了天地间残存的晦暗,后山一声又一声长而清隽的啼鸣在现世的光明中响起,仿佛应和那一声绝响未尽的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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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像是从一场长梦里醒过来,还恍惚地揉着眼睛,就被闻道提溜到了陶湛的床边。
自在峰的小徒弟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余光瞥见他素日严苛的师兄安静地睡在榻上,少年脸色苍白,眉心一道十足不详的红痕,双眼紧闭,长发散在颊边,反倒柔和了少年渐渐出落的棱角。
——闻道总不可能是让他来叫师兄起床的。
灵犀回过头,问他师父:“师父,师兄怎么啦?”
闻道揉了揉眉心,疲惫道:“随便跟你师兄说两句话——旁边那个就不用了,他跟你师兄毛病不一样。”
灵犀看了一眼旁侧的方寄尘,托着腮帮子想了想,趴到陶湛耳边小声地嘀咕起来。
闻道坐下来喝了口茶,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十分操劳的掌门,饮茶间听见叩门的轻响,转头便看见岑袖寒领着个人走进来。
闻道原想问岑袖寒怎么想起带个纸人,岑袖寒没等他开口,便侧身让出了身后单薄的纸片人。
那纸人眼睛画得铜铃大,中间一条瞳孔却拉得跟猫类一般细长,鲜红的嘴巴十分夸张地咧到了耳根——配着中间一个哼哼唧唧的猪鼻子,简直将自在峰上制纸人的真传喂到了狗肚子里。
闻道:“……”
猪鼻子的纸人沮丧道:“师……师叔,我不小心入道了。”
闻道顿时觉得民间的出门看黄历可能是有几分道理的,于是他和蔼道:“入道了?还是傀儡道?”
纸人叶峥灰心丧气地点了点头,闻道慈祥道:“那便从今日开始辟谷吧,到了将来,对你也是有好处的。”
“……”叶峥讨好道:“那能不能等到寄尘醒了再……”
“师叔是同意的,”闻道说,叶峥那张纸画的脸闻言一亮,竟然能叫人看出点喜色来,闻道慢悠悠地补刀:“就是不知道老天同不同意了。”
灵犀听得一脸懵懂,趁着无人注意他,偷偷拽了拽陶湛的耳垂,少年苍白的皮肤上立刻泛起红晕,灵犀立刻做贼心虚回头望风,一边挪了挪自己的小身板,挡住了罪证。
谁也没看见陶湛颤了一颤的眼睫。
闻道搁下茶杯,语重心长道:“修行至重,乃是道心沉稳,不要步你们师兄的后尘。”
灵犀懵懂地问他:“师父,道心是什么?”
“人与天地之相参,与日月之相应——”闻道看了一眼小徒弟满脑门的官司,略一停顿,放弃了掉书袋,改口对着稚童道:“简而言之,一步一个脚印,别学你师兄——眼高手低。”
灵犀满脸恍然大悟,闻道又道:“袖寒,你也是,不要蹈了你师兄的覆辙。”
岑袖寒点了点头,目光扫过灵犀,又看了看无声无息地并排躺着的一大一小,抿紧了唇。微风潜入室内,少女垂落的长发与腰间轻灵的挂饰一齐在风中轻微地晃动。
“行了,都回去吧,”闻道说,“叶峥,回去好好收拾收拾吧。”
叶峥大概是知道争辩无望了,岑袖寒把灵犀从床上抱下来,带着小师弟们一起告退。灵犀心虚地看了看陶湛犹自泛着浅红的耳垂,跟在岑袖寒身后走了。
闻道独自坐在榻边饮茶,镂花的窗扇无风自开,一把染血的绣线从洞开的窗口缓缓地飘落下来,一根细如牛毫的银针端正地插在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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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峥那纸片的身体外头尽管给自己穿了套衣裳,仍旧是轻飘飘的,总觉得自己要乘风而去,于是悄悄地让灵犀拉住他只剪出了五根长条的手——
当个有线的风筝总比随风逐流好。
叶峥哀叹道:“看来我有生之年是学不到制傀儡的真传了。”
灵犀并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叹,只当他是自怨自艾,安慰道:“会学好的。”
叶峥看了他一眼,又哀哀地叹了一口气,两个咬耳朵的孩子一头撞上了忽然立定的岑袖寒。
岑袖寒平日也并不经常言笑,待师弟师妹们还是温柔可亲的,岑袖寒也不以为忤,叶峥吐了吐舌头,才看见是迎面遇到了牵着手的韩笑与越季。
岑袖寒伸手揽过身后的叶峥同灵犀,将他们往两个女孩子那边推过去,说:“师叔那里不必过去了,你们先玩着吧。”
叶峥知道闻道是暂时无暇顾及自己了,又怕一阵风就把自己吹上天,连忙要求回自己的院落里去。越季像是刚哭过,眼睛还红着,听见就要往回走,叶峥立刻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纸条做的手指打了个结,套在她手腕上,一路跟着飘回去了。
岑袖寒叹了口气,追了上去。
韩笑立在原地,望着同门远去的身影,朝灵犀道:“走吧,近午了,去丹砂殿吗?”
灵犀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韩笑是问他饭否的意思,连忙点了点头。韩笑便牵着他往前走,灵犀虽然还小,到底是个男孩子,有些羞赧。
韩笑说:“我原本也想问师弟许多事情,正好先把这件事问了,昨天怎么了?”
灵犀顿住了,咬了半晌指甲,艰难地自述顽劣罪证:“我跟着寄尘他们去捣蛋……大概是叫雀王上了身,雀王约莫是在找人吧?他遍寻不得,师父却告诉他那人始终在这里,他便自行……自行了断了?”
韩笑:“……”
自在峰的弟子们哪怕没有愚钝的,一时半会也理不清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故事与做法。
半晌韩笑才道:“了结便好,希望师兄也快些好起来吧。”
灵犀点了点头,问她:“师姐原本想问什么?”
韩笑沉默了片刻,她和岑袖寒都颇有些小大人的样子,端庄沉稳,此刻却欲言又止,眼眶微红。
“我刚上山的时候,想家得厉害,经常半夜里哭,我师父拿我没办法,就带我去思过崖下的水镜前看,我总要看到我娘,才肯安安分分地去睡觉。”韩笑说。
她顿了顿,才接道:“后来逐渐习惯了,也明白执着凡尘无益的道理,只是那天想到我弟弟、韩庭,忽然又对亲人想念得厉害。”
“那什么……水镜,我也能去看看吗?”灵犀小心翼翼地问。
韩笑沉默了更久,他们走过一条回廊,午间的日光透过垂帘在地上铺出间断的光影。
“那面镜子只能……”韩笑停顿了一瞬,才道:“只能看到在世之人。”
“喔,”灵犀眨了眨眼,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才道:“我、我做小叫花子的时候,没听说多少关于师姐双亲的消息,师父说韩庭将来也会大富大贵,总之……”
他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往外倒,韩笑也明白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等他说得磕巴了,才温和地接话道:“师弟。”
灵犀顿时止住了话头,低头看着地面。
韩笑矮下身与他对视,便看见了被稚童压在眼底的水意——那是很小的两滴泪珠,倚着眼眶在乌黑的瞳仁下来回打转,灵犀抿紧的嘴唇不受控制的打着颤,小小的鼻翼无声然而剧烈地控制着自己的抽气。
“师弟,”韩笑说,“你知道为什么我后来逐渐就不想家了吗?”
灵犀咬紧了牙,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往后我们会互相陪伴数十年、数百年,甚至更长的光阴,那是比凡人的一生要长太多的时间,”韩笑说,“你于所有人,所有人于你,都是归宿。”
两滴晶莹细小的水珠终于落下来,落在正午的光影间,碎成八瓣,如同落定了的笔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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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更远处,抱臂观“徒”了许久的闻道听见身后一声咳嗽,立刻做贼心虚似的关上了窗。
陶湛又猛烈地咳了一阵,闻道扶起自己的大徒弟,拍了拍背,虚情假意地安抚了一会儿,随即状若随意地问起:“你的小师弟在你耳边都嘀咕了些什么?”
陶湛掀起眼皮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他的师父就差在脸上写着“完全不好奇”。
片刻后他想起,修士如闻道之辈,目极千里,可闻万籁。
陶湛诧异地看着他师父,心下泛起一个隐约的猜想。
心魔把他困在尸山血海里的时候,万里红云的天空骤然劈头盖脸地落下一堆烂叶子、老树根,千万具长着他师弟、师妹们脸庞的尸堆里突然诈尸了一具。
那具半边脸都是白骨的灵犀认认真真地同他道:“师兄,你千万不要死,死了就变成泥巴和叶子啦。”
说罢还情真意切地盯了他一会儿,黑咕隆咚的眼眶里仿佛还打转着纯真,紧接着这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靠过来,捏了捏他的耳垂,捏了片刻,才十分害羞地退走了。
陶湛:“……”
这心魔别是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