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陈夜枫

3、第三日 山与海

　　1926年12月2日，上午。

　　重案调查司的橡木会议桌上堆满了情报，一张巨大的美国地图悬在半空，各色标注和数字在不断地跳动。美国魔法国会主席瑟拉菲娜·皮奎利坐在上首，盯着被大红色的“危险”字样标出来的纽约，秀气的眼里寒意凛然。

　　“你迟到了，格雷夫斯。”她忽然开口，刚推门而入的男人露出一丝苦笑，一边脱外套一边摇着头说：“我可又是一夜没有合眼了，主席阁下。”

　　“北密歇根传来的消息，他们发现了临近湖岸的一个巫师村庄，那里有格林德沃的圣徒标记，”皮奎利抬起食指，一张羊皮纸从桌上的情报堆里钻出来，飞到安全部长面前将自己展开，“村里没有一个青壮年，全部是60岁以上的老人，坚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认识那个标记。但傲罗证实其中4名老人有记忆篡改的痕迹。”

　　格雷夫斯仔细看完情报，浓眉紧皱：“我们必须再加派人手，只怕美国已经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格林德沃的势力在欧洲，他还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地盘。美国的圣徒活动也一直存在，但都只是些小动作。”皮奎利说，“格雷夫斯，我愿意相信你的判断，但我们还要说服那群拒绝看到危险逼近的议员。”

　　格雷夫斯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伸手虚抓，七八份情报跳出来，在桌子上方排成两列：“11月28日在欧洲的袭击显然没有实现格林德沃的目标，但是到今天为止他已经消失了五天，这绝不是因为黑魔头忽然想给自己放个假。过去的圣徒活动都被发现在城市里，不论是被他的‘理想’煽动的普通巫师，还是‘传教’的圣徒，城市才是他们传播疫病的土壤。格林德沃想让巫师世界暴露，他的每次表演都需要无数的见证人。”

　　皮奎利摩梭着座椅的扶手，美国地图上北密歇根州的人类城市和巫师聚居地依次亮起，她的声音低缓：“但那里少有巫师生活，村庄的位置偏僻闭塞，几乎与外界不通消息……”

　　“没错，我恐怕它是格林德沃藏在美洲的一处秘密基地。”格雷夫斯说。

　　“它也有可能是个陷阱。”皮奎利看向安全部长，神色凝重，“你不觉得它暴露的时机太凑巧，线索也来得太简单？”

　　“我明白您的顾虑，可是我们现在只能承担一些风险，主席阁下。纽约的魔力骚乱至今仍然无法追踪到源头，欧洲的冲突持续升温。”格雷夫斯站起来，满桌的情报在他的魔杖下全部浮起在空中，然后分门别类地叠成四堆，其中盖着“欧洲·绝密”红章的那一堆看起来足有一尺高。“巫师和麻鸡都在恐惧不安之中，我们现在就像坐在一个火药桶上，不能等着别人来点燃引线。”

　　“如果格林德沃真的来了美国，我们没有人能独自对抗他。把他引到纽约，我们的地盘里，才能有胜算。”皮奎利说。

　　“前提是，我们要先找到他，而不是让他藏在暗处算计我们。”男人沉默了几秒，那双黑色的眼睛冷静得近乎冷酷：“我带十名傲罗去，如果他不在，我有绝对的把握清扫那里，挖出所有可能的线索；如果我回不来，那也足够证明问题了。”

　　皮奎利愣了一下，皱眉道：“这太冒险了。”

　　“放心吧，真的遇到他，我也能逃走。就算是最坏的情况……他也不可能从我的脑子里得到任何情报。”安全部长说完，从马甲口袋里掏出怀表：“我在半小时后出发，明天的午夜之前，如果我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传回，主席阁下，您可以去痛骂那群粉饰太平的议员一顿，然后整顿兵马，迎战这位风头正劲的黑魔头了。”

　　皮奎利仰头看向美国地图，罕见地叹了口气：“挑十个最好的傲罗，下午再出发。格雷夫斯，我知道你昨晚又在图书馆过夜了。此行危险，你需要睡眠来修整状态，不能靠活力药水硬撑。”

　　格雷夫斯挑眉：“又是阿伯内西？”

　　“他看起来很担心你。实际上我也有点好奇，你在图书馆里找什么？”年轻的女国会主席稍微缓和了表情，脸颊上露出一对浅浅的笑涡，“在学校里的时候，我就听说过帕西瓦尔学长的图书馆传说，你真的把伊法魔尼的所有藏书都看了一遍吗？”

　　“想成为校园传说的主角，你要做的就是保持神秘。”格雷夫斯也轻轻地笑了，他招了招手，衣帽架上的大衣嗖地飞到他身上，男人动作优雅地抚平袖口，整理绿宝石领针，丝毫不减当年的英俊倜傥。

　　皮奎利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撇了下嘴，然后重新绷起脸：“快去休息吧。”

　　“是，主席阁下。希望明天我就能带回好消息。”格雷夫斯说着，离开了重案调查司办公室。
　　这些天挤时间查到的资料在他脑中一一浮现，黑魔头的危机迫在眉睫，他近期是没有时间继续了。格雷夫斯想了想，将出发时间传给手下的傲罗队长，然后匆匆走出魔法国会大楼。

　　再次降落到第二塞勒姆所在的破旧教堂背后，格雷夫斯立刻从小巷浑浊的空气里嗅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他眉峰微动，踩着污水横流的地面走到尽头，发现害他这几天额外加班的那个罪魁祸首正蹲在一个垃圾箱下面，如果不是巫师的目力非常，实在很难在这么昏暗的环境中辨认出杂物堆里那一团脏兮兮的东西是个人。

　　克雷登斯显然听到有脚步声停在自己附近，他单薄的肩膀抖了抖，从双臂间露出一只眼睛，那眼中的痛苦和惊吓在看清来人以后，立刻爆炸成一团明亮的光芒。

　　“格雷夫斯先生！”他挣扎着站起来，又因为晕眩倒在旁边的一堆破烂砖木上。格雷夫斯看到他呻吟一声，疼得整个人蜷成一团，颤抖的手掌上血迹斑斑，心中不由得又一次升起怒气——从他第一次去处理蒂娜的事情到现在不过12天，这个男孩就至少挨了三次打，其中有一次几乎危及性命，怎么会有母亲对自己的孩子这样狠毒？

　　他抬手一引，柔和的魔力托起男孩让他靠坐在墙边，克雷登斯缓过一口气，见格雷夫斯脸上隐约带着怒色，急忙开口：“先生，我再也没说起过您，没有提过巫师，真的，我发誓……”

　　“……”意识到自己又吓着了他，但安全部长本来也不是温柔可亲的邻家叔叔，更没有时间安慰孩子。他看了眼克雷登斯的伤口，这次的鞭打没有前两次那么严重——毕竟傲罗已经抹掉了玛丽关于“克雷登斯在打听两个人”的记忆，她不会再发那么大的火——也足够被判定为虐待罪了。

　　然而这样贫民家的孩子永远不可能等到有警察来保护他们。

　　格雷夫斯抬起魔杖，觉得摊上这个男孩以后自己仿佛转行成了家庭医生。他控制着治疗的力度，在不至于被施暴者发现异常的程度内给伤口止血止痛，然后直截了当地说：“我调查了你身上的异常。”

　　他说的是咒语失效，但克雷登斯不知道。少年吃惊地抬头，本能的紧绷和恐惧并没有持续几秒钟，他看着男人冷肃的脸，心底隐隐升起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欢悦。

　　被格雷夫斯先生发现了……是没关系的吧？他不会伤害我，他说过会帮助我……

　　“你的情况非常罕见，我暂时还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但至少可以肯定一点。”格雷夫斯观察少年的细微表情，对于他表现出的过于强烈的信任和依赖有点意外，也有点欣慰，“你不是普通人，克雷登斯，你与魔法世界有着某种关联。我要你再忍耐一段时间，保守秘密，我会给你一个答案的。”

　　克雷登斯像是吓呆了，久久说不出话来。格雷夫斯的时间紧迫，没办法再细说什么，为了不要再刺激到这个脆弱的孩子，他准备离开小巷，找个没人的地方幻影移形，但刚一转身，就感觉到一股微弱的阻力。

　　格雷夫斯回头，见克雷登斯扑跪在地，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拽着他的大衣衣角，声音颤抖得破碎：“这是真的吗？格雷夫斯先生，我，我也有可能是巫师吗？”

　　男人的下颌绷紧，他实在不太擅长应对这样的情况。

　　僵持了几秒钟，安全部长被逼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他蹲下来，看着少年溢满渴望的黑眼睛，认真地说：“我不能向你保证这个。实际上，克雷登斯，我们正在经历一场恐怖的战争，面临着威胁到整个巫师社会存亡的危险，你现在待在这里更安全。”

　　“可是、我——”少年的手指收紧，“如果、如果我真的是，先生，您可以带我走吗？”

　　带我离开这个可怕的家庭，离开疯狂的母亲，带我走到你的那个世界里，那个也许邪恶，但还有温暖和爱的巫师世界。

　　格雷夫斯弯了一下唇角，他并没有敷衍他，而是郑重地说：“我会的。别怕，我们不会让任何一个巫师的血脉流落在外。”

　　少年松了手，男人站起身。他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迈开一贯坚定沉稳的步伐离开小巷，咖啡和松木的气味依稀远去。

　　克雷登斯攥紧了自己满是鞭伤的手掌，但手掌的疼痛远没有胸口的鼓胀感强烈，他觉得自己像是要被什么东西给撑爆了。这个命运悲惨、怯懦麻木的少年倒在破烂肮脏的垃圾堆里，张开嘴，第一次放纵自己大哭出声。

　　只要有你在，我便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