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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   一、
      沈千重再一次遇见宋挚,是在海拔三千八百米的飞来寺观景区。
      大巴从迪庆到德钦走了整整一下午,盘山公路坐得人头昏脑涨。
      他昏昏沉沉,下车后睡了没几个小时,就被民宿老板热情地敲门叫醒了:“沈先生,你不能不吃晚饭就睡觉,很容易高反的。”

      他没办法,只好穿上衣服出门觅食。

      香格里拉游客少,入夜后的德钦更显静谧,星河绵延,银河低得像是压在头顶。
      视线之内唯一一盏仍然明亮的灯火来自几步之遥的火锅店,他没有多想,推门走进去。

      迎面扑来一阵喧嚣,不等老板招呼,耳朵里先闯入一个熟悉的声音。
      女生认死理,将话说得天真又执拗:“我要投诉你们,菜为什么煮了这么久,都煮不熟啊?”
      老板言辞恳切:“姑娘,菜多久能煮熟,真的不是我能决定的。”

      “食材都是你准备的,我付完钱了你才告诉我,你决定不了?”
      老板百口莫辩,沈千重站着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缓一缓,再睁开。高原上天高风急,他有点头疼,又有点儿好笑。
      更多的却是……庆幸。
      万水千山,黄沙海洋,他找了那么久,到头得来全不费工夫,竟然是在这里遇见。

      “不是,我说姑娘你……”
      “宋挚。”赶在女生要同老板吵起来之前,他走过去,唤她。

      青年面容清隽,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耳朵冻得发红,却笑得很柔软:“这个地方海拔三千八百米,空气稀薄,水的沸点只有八十多度。照你这样煮下去,把水熬干也煮不熟的。”
      老板激动得憋红一张脸:“对对,就是这个理!”

      宋挚抬头看见青年,惊得差点儿打破碗。将眼睛揉了又揉,她感到不可思议:“我在做梦?沈千重?你怎么会在这儿?”
      青年长久地望着她,半晌,笑道:“可能是因为我太想你,被神听见了吧。他们说,这个地方离天近,神是听得见的。”

      夜色浓郁,窗外星河万里。身形高大的青年立在她面前,眼瞳漂亮得像是盛着一片海,深情堪敌四面美景。
      宋挚呆呆地愣了半天,吸吸鼻子,也笑了。
      “你别骗我,我不会再上当了。”她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沈千重,我向神起誓,我早就不喜欢你了,真的。”

      二、
      搁在八年前,宋挚绝不会信誓旦旦地说这种话。
      毕竟那时三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九班的宋挚喜欢三班的沈千重,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怕丢了,只恨不得上天为他摘颗星星来表明心意。

      所有人都颇受感动,除了当事人。
      沈千重待人不冷不热,性子摆在那儿,对宋挚也改变不了多少。所以即使女生百折不挠地天天追着他跑,他留下的始终也只有一个不明不白的背影。

      于是她开始曲线救国。
      周一轮到三班站在校门口执勤,宋挚故意磨磨蹭蹭地晚起了二十分钟,举着塑料袋在学校的铁门外一跳一跳:“沈千重!沈千重!”

      少年一回头,正撞上少女明媚的笑脸:“我起晚了,你偷偷打开门,放我进去呗?”
      沈千重啪嗒一声打开活页夹:“扣考勤分。”
      “别别别,”她晃晃手里的手提袋,“我是去给你买早餐了啊,你不是要执勤,早起来不及吃早餐吗?”
      沈千重皱眉:“我不要。”

      清晨阳光温暖,少年的脸庞浸在初生的朝阳里,微抿的唇角也被染上暖意,清隽之余,朝气蓬勃。
      趴在铁门上的宋挚看得痴迷,又有点儿受挫,但转念一想,沈千重对她说了七个字啊,凑到一起已经是四分之一首绝句了。
      这样想想又很受鼓舞,于是延续这个思路,她兴高采烈地跑到车棚找到沈千重的自行车,扒掉气门芯放了气。

      沈千重来取车时天已经快黑了,夕阳在天边将颓未颓。他从来来得最早又走得最晚,时间长了车棚阿姨也记得他,认真地帮他回忆:“今天下午么……好像是有个小姑娘来过,长得特别漂亮,跟个雪团子似的……我也没注意她是来干嘛的,刚想问问,一回神就不见了。”
      注意到沈千重慢慢沉下去的目光,阿姨连忙又笑着道:“哎哟车胎没气了补一下就行了嘛,未必就是那小姑娘干的呢……”
      “谢谢您啊。”沈千重打断她,笑一笑,将长长的叹气声吞回肚子里。

      车不能骑了,他只好推着出校门。
      这会儿已经度过高峰期,没了熙熙攘攘的接送车辆,那个立在树下左顾右盼的身影就变得醒目又可疑。

      沈千重不动声色地转个弯想越过她,却还是被看见了。
      女生一脸兴奋地捧着热奶茶往他的方向扑,他朝后一躲对方就落了空,眼看要摔,又赶紧伸手去拉:“你干什么?”
      宋挚一个趔趄站稳脚跟,笑眯眯道:“我来给你送喝的啊,天气这么冷,你还骑车?”
      沈千重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一圈,半晌,淡淡道:“车没气了。”

      宋挚眼睛一亮:“那不是正好?我们一起坐车回去吧?我连路线都查好了,你家就在我家下一站,我们可以坐同一路车!”
      女生眼神澄澈,让人想起圣诞老人机敏的驯鹿。
      “宋挚啊……”她兴冲冲地推着他的车往回走,余光里车水马龙灯火流动,他慢慢道,“以后不要这样了……”
      那最后一句话,她没有听到。

      三、
      将车寄存在车棚,沈千重一言不发地跟着宋挚去公车站。
      公交车上人挤人,宋挚像颗红色的小皮球,灵巧地朝人海里面钻。直到撞了人,才被他皱着眉头拽住:“找个地方站着。”
      她乖乖停下来,拉住把手。
      后上车的大叔提着公文包挤到她旁边,呼吸迎面打在她脸上。宋挚避无可避,脑袋往后扬,咣地一声磕上玻璃。

      她正哎哎作痛,沈千重的胳膊就横了过来:“抱歉,方便给我让个位置吗?”
      大叔看他一眼,悻悻地换了个扶手。
      宋挚又惊又喜,少年的气息铺天盖地,她鼻息之间萦绕着一股极清淡的柠檬香,没来由地耳根发烫。
      像是掩耳盗铃,宋挚埋下头玩儿他围巾上的流苏,压着兴奋小声问:“我们能不能以后每天都一起上下学?”
      “不可以。”沈千重果断拒绝,“坐公交车很容易迟到。”

      宋挚脑子一热:“那不如等你把车修好之后,就直接送我上下学好了,反正我们的家长互相都认识,他们也不会介意,说不定我妈还更放心……”
      可青梅竹马这么多年,这件事她提起过不止一次,沈千重却从没答应过。
      这次也不例外,少年语气淡淡:“不可以。”
      “为什么?”
      “你太沉,我带不动。”

      “喂!”宋挚愤愤地跳起来,作势要踩他的脚。沈千重连忙抬腿朝后躲,后退一步,却稳稳当当地撞上一个人。
      “对不……”他连忙道歉,一回身,僵住了。

      被撞到的是个不起眼的年轻人,目光躲闪,来不及收回的手正悬在半空,手中攥着他的钱包。
      沈千重愣住,一摸背包,拉链已经被拉到了底。
      还是宋挚先反应过来:“抓小偷!”

      那人立即猫腰转身想跑,可惜车上人太多,不等他扒开人群,就已经被抓住了。见宋挚气势汹汹,他赔笑打商量:“我……我是初犯,把钱包还给你们,你们放了我行不行?”
      就这么算了?想得美。
      “不!我要报警!”
      沈千重皱皱眉,刚想拉住她,她已经拨通了电话。

      这下只好跟着警察去做笔录。从警局出来时天色已经全黑,寒夜高远,夜幕上缀着稀稀落落的星星。宋挚舒服地伸懒腰:“真棒,觉得今天又做了件好事。”
      沈千重眉峰微聚,刚想说什么,就见墙角下阴影里的几个人指着他俩交换眼色,已经抄家伙朝他们走了过来。瞳孔猛地收紧,他拽住宋挚转身就跑:“快走!”

      “诶……?”宋挚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少年风一样地拽跑了。
      之后过去很多年,她都忘不掉那晚那一幕,远处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少年手掌温热,牵着她在夜色里跑。
      她匆忙间抬头,看见他白净的下巴和壮阔的星空,一瞬之间天地齐喑,以为自己是要与他共同奔赴去永恒的远方。
      然而跑着跑着,他轰然倒了下去。

      四、
      沈千重醒过来时,宋挚正坐在病床前眼泪汪汪:“对不起,千重……我忘了你身体娇弱,不能剧烈运动……”
      沈千重觉得头疼,那是什么鬼形容词?
      “你……”他缓了缓眼前的重影,打断她,“我只是低血糖,死不了人。”
      说着就想掀被子下床,却被及时赶到的沈妈妈制止:“小千,医生建议住院观察几天。”
      沈千重下意识地皱眉,宋挚看见了,连忙鼓励他:“别皱眉别皱眉,我会陪着你,你住在医院里也不会无聊的!”
      沈妈妈笑着揉揉她的头:“那阿姨就把小千交给宋宋了,以后也要好好照顾小千啊。”
      “那当然!”宋挚元气满满,“阿姨你放心吧,有我在,永远没人敢欺负他的!”
      屋内白昼如焚,窗外星辉漫天。沈千重抬头时撞上宋挚的眼,她的瞳仁是纯粹而透明的黑,像墨色的深夜,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期待破晓的黎明。
      可惜那时他们都太年轻,不知道永远有多远。
      沈千重住院的日子里,宋挚如临大敌,每天一放学就往医院里跑,日日带的零食都不重样。今天是椰子曲奇,明天是樱花布丁,后天是巧克力松塔……
      沈千重坐在窗下看书,握着课本书脊的手指被阳光照得发白,像莹润的玉。他总是语气凉凉:“你想把我喂胖多少斤?”
      宋挚不知道说什么,就捧着脸看着他笑:“以后我一定给你准备很多小零食,随身带着,这样即使你犯病低血糖,也不会再晕倒了。”
      “宋挚,”沈千重放下书,提醒她,“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中考了。”
      “我知道啊,反正不管怎么样,我们以后还会在同一个学校的。”宋挚成绩向来也很好,她浑不在意,“你想要最近的课堂笔记吗?虽然我们两个班的复习提纲不太一样,但我可以去帮你把你们班的借来。”
      沈千重不说话,宋挚当他默认了。
      三班有几个女生暗恋沈千重,宋挚一直都知道。但她同样觉得连喜欢都要藏着掖着不敢说、绵里藏针暗中相对,是很让人看不起的行为。所以借笔记时对于女生们“你是沈千重的谁啊”的冷嘲热讽,她毫不客气地回击:“你们能耐,你们能耐就去找他啊,他就住在市医院八零三病房,要不是你们没人给他送笔记,还要我跑这一趟吗?”
      女生们被说得鸦雀无声。
      但一走出三班,宋挚就控制不住地觉得委屈。这种情绪突然又猛烈,怎么压也压不住,大概是被人戳破了,她就也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下去——对于她的感情,沈千重可是从没有接受,也从没有回应过啊。
      就这么心不在焉地上完一整天的课,她恹恹地带着笔记去找沈千重。进门之前又突然止住脚步,对着镜子练习好笑容,才推门进去。
      只是一进去,她就僵住了。
      少年一如既往地坐在窗下看书,手中拿着本粉色壳子、明显不属于他的笔记本,而笔记本的主人正坐在宋挚平日的位置上,手中拿着苹果,笑容温和,时不时给沈千重提醒重点。
      夕阳柔软地铺在他们之间,填补空隙,仿佛早已不分彼此,再没有哪个外人能插足进去。
      宋挚记得她,是三班的学习委员,叫尹童嘉。
      大概是她脸上的表情太难看,尹童嘉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笑着招呼:“宋挚?你也来了啊,快坐下吧。”
      你把我的位置坐了,让我坐哪儿去?
      宋挚咬着唇不动弹,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她不明白,对于沈千重来说,自己究竟算什么?

      五、
      沈千重很快就出院了。
      五月下旬距离中考已经很近,宋挚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天天缠着他,她拿着日历本划日子,倒计时与他重逢的开学日。
      可老天爷像是故意打压她的言之过早,这回宋挚差一分,没能和沈千重考进同一所学校。
      附中与一中之间遥遥隔着好几条街,她想再见他一面也不再像初中那样简单,他总是很忙,常常聊天聊到一半头像就灰了。
      宋挚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种在尘埃里,可没有花能开出来。
      到了圣诞节,她一如往年地拿着礼物去找沈千重,青春期的男生总是变化很大,几个月不见,个子就又往上蹿高了一截。她看着他在校门口与尹童嘉告别,路过宋挚身旁时微微一愣,然后抬手打招呼:“宋挚。”
      少年眼底没有惊喜,今年冬天真是冷,冷得她只是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也情不自禁地打寒颤:“给你,圣诞礼物。”
      沈千重没有接那个盒子:“我不要。”
      还是这样,年年这样。
      可她的情绪积压这么久,宋挚的手悬在半空,委屈得想哭。
      沈千重犹豫了一下,放在风衣口袋里的手往外抽出一半,又落回去。他看看天色,假装没有注意到她将落未落的泪:“天太晚了,我跟你一起回去。”
      宋挚想恶狠狠地拒绝他,甩开他跟他说不要他同情,可腿脚不听话,还是乖乖地跟着他走。
      真是不争气啊……把脸埋在围巾里,她默默地想。
      头顶路灯昏黄,巷子里有猫咪奔跑着撞翻垃圾桶。沈千重打破寂静:“听宋阿姨说,你生物不好?”
      宋挚低着头踢小石子:“嗯。”
      她是天生的聪明,以前不怎么学习也能考得很好。只是高中的课业比预料之中更加繁重,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要不要跟我一起补习?”
      “嗯……嗯?”宋挚愣住。
      “我知道一个生物课讲得很好的老师,正打算去报他的提高班。”他顿了顿,“你要不要也来?”
      宋挚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好觉。
      她抱着床头白色的垂耳兔玩偶——那是她三年前的圣诞节,被沈千重拒绝掉的礼物。她不停地想,这算是他的回应吗?他是在暗示不希望她掉队,希望他未来的人生里也有她吗?
      宋挚前所未有地期待周末,老天爷却像是刻意在捉弄她。
      那天她穿了自己最喜欢的一件外套,早早地到补课的教室,占着前排的位置等他来。可她从上课等到下课,一直到其他同学陆陆续续地离开,都没有见到沈千重的身影。
      她跑上去问补习老师,对方笑着告诉她:“你上的是基础班,可沈千重在提高班啊,他们的教室不是这一间,在隔壁。”
      恍然大悟之余,宋挚只觉得脸颊发热。她是来听课,不是来看沈千重的啊。
      向老师道了谢,她背着包往外走。还没拐过走廊转角,就看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从隔壁教室走出来。
      短暂地一怔,宋挚立刻地躲到柱子后。
      沈千重走在前面,烦躁地压低声音:“你有完没完?”
      尹童嘉仰头冷笑:“那你说清楚啊。”
      “正上着课,你胡闹什么?”
      “我胡闹?你倒是先跟我讲讲,求老师加开基础班,大费周章地给宋挚补课是为了什么?”
      沈千重沉默了很久,说:“只是我妈让我带着她而已,你别想太多。”
      宋挚靠在柱子上绝望地想,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她再也不要喜欢沈千重了。

      六、
      宋挚前所未有地刻苦起来。
      她本就是在学习上极其有天赋的那一类人,一旦发奋努力,很快就势如破竹地考进了年级前三。老师觉得她是打竞赛的苗子,便送她去参加高中生的生物竞赛提高班。
      她没想到会再遇到尹童嘉。
      距离上次见面好像已经过去了半年,比起以前温和柔顺的气场,尹童嘉的五官逐渐长开,变得更加耀眼。老师点她上台答题,少女面容白净,站在一片细碎的阳光里,自信而不露锋芒,像一朵慢慢绽放的鲜妍的花。
      宋挚低着头,握着铅笔在纸上乱画,不想被她认出来。
      没想到老师下一个就点她:“宋挚,尹童嘉的解题方法太麻烦了,你来写个简单的。”
      宋挚脸色一白,愣了半天才慢吞吞地上台。直到混混沌沌地答完题,放下粉笔,在众人的注视下僵硬地坐回座位,她脑海中还在想——
      尹童嘉在这里,那沈千重会不会也在?如果他也在,她要怎么……
      “你放心,沈千重不在这儿。”仿佛看破她在想什么,尹童嘉伏在她背后偷笑,小声说,“我一个人来的,他不参加生物竞赛。”
      宋挚回过头,大惊失色:“你你你怎么会坐在我后面……”
      “怪你太专心了啊,我一进门就注意到你了。”尹童嘉撑着脑袋,望着她笑,“见你一直在埋着头做题,不好意思打断你。”
      “不过……喂。”她又悄悄凑近她,“你的办法确实比我简单好多,以后靠你教我做题了啊,小老师。”
      最后三个字咬得柔软缠绵,宋挚没来由地就红了脸:“为……为什么不找沈千重给你讲,你们俩不是……”
      尹童嘉眨着眼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噗嗤”笑出声:“不是,我们俩什么都不是。”
      “我以前是挺喜欢他的,但他不喜欢我,时间长了我就也不想再喜欢他——何况我这么棒的人他都不喜欢,明明该怪他眼神不好。”耸耸肩,她笑道,“大家不都是这样吗?像送人礼物一样,你不要,我就给别人啊。”
      宋挚长久地愣住,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
      这个世界上,行行业业都讲究天赋,学习需要天赋,做实验需要天赋,与人相处需要天赋。那恋爱呢?从没有人告诉过她,应该怎么去喜欢一个人。
      许久,她的神色一点点柔软下来。
      只是因为一句话,就跟尹童嘉成了朋友。
      很多年之后,宋挚仍很感慨女生之间建立友谊的方式与速度,同时也庆幸自己能遇到尹童嘉这样洒脱的姑娘,在对方再三的追问下承认了仍然喜欢沈千重之后,她兴奋地撺掇她趁着节日告白:“从高一那年他拜托生物老师加开基础班起,我就觉得他对你很不一样——沈千重那家伙口是心非,你多问一问,他说不定就承认了呢!”
      宋挚把脸埋在围巾里,红着耳朵给他打电话。
      又是一年圣诞节,哪怕只是借着这个机会听听他的声音也好,宋挚这才记起,他们已经那么久没有联系过。
      漫长的忙音过后,那头响起男生清越的嗓音:“您好?”
      “千重。”宋挚轻声道,“圣诞节快乐。”
      沈千重默了默,道:“嗯。”
      “马上要高考了,你想考哪所学校?”哈气在空气中一裹,凝成一道糖霜。见他不答,她又道,“千重,我想去北方读书,你想不想跟我一……”
      “宋挚,这样有什么意思呢?”沈千重打断她。
      女生愣愣的,听见男生又道:“我不想跟你在一起,过去是这样,未来也是这样,你为什么到现在都不明白?”
      街边的行道树挂满小彩灯,店里放着快乐的圣歌,穿着圣诞老人衣服的小朋友在街上追逐打闹,整个世界其乐融融。
      宋挚只觉得冷,心从九万里高空坠回大地,在她的世界里引发一场巨大的空难。
      “挂了。”那是沈千重给她的最后两个字。
      十八岁那年的圣诞节,宋挚抱着尹童嘉哭了半宿。尹童嘉心疼地安慰她:“没关系的,没关系……小挚以后会有跟他完全不一样的人生,离开他也没关系。”
      喜欢不是可以天道酬勤的事,所以宋挚十八岁的愿望是,以后再也不要喜欢沈千重。

      七、
      尹童嘉至少有一件事说对了。
      那年高考,本就成绩颇好的宋挚超常发挥,进了顶级的学府。而沈千重直接放弃高考,由家里人帮忙出了国。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宋挚在心里默默地想,的确,以后的人生都会不一样了。

      临别前她约朋友们聚餐践行,犹豫了又犹豫,向沈千重也发出邀约,可直到饭局散场,聊天记录都停在那句“你来吗?”上。
      孤零零的,蠢兮兮的。
      她退出界面,踏上北行的飞机。

      北方四季分明,大学生活也比过去轻松有趣了不止一点点。宋挚集中火力研究自己感兴趣的科目,勤奋认真又有天赋,很快被院系里的教授们熟知,一有新项目,第一个就想到她。
      所以大二结束那一年,宋挚背上行囊去西南,打算加入他们的高原种子实验室。

      出发前要在操场上进行体能测试,风带起女生额前的刘海,宋挚望着红色的塑胶跑道,突然想起初中时考八百米的场景。
      体育在中考时也计入总分,老师们要求大家奔着满分去。可她是个体育渣,怎么跑都跑不进三分三十八秒,每次遇见沈千重帮她计时,她都会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笑:“我每次看到你都会觉得动力十足,要不考试的时候你就站在终点的地方朝我张开怀抱,等着我冲进去?”
      沈千重回给她一个白眼:“无聊。”

      可正式考试那天,他真的站在跑道旁等她。别人都站在终点,只有他站在最后一百米的冲刺点,对着后劲儿不足的她喊:“最后一百米再不快点儿,就没办法考满分了!”
      那时天地希声,她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可灰暗的天空下少年长身玉立,像一道破云而出的光。

      宋挚艰难地冲过终点线,习惯性地回头看。
      红色的跑道上空无一人,阳光安静地落下来。
      她终于控制不住,捂住脸嚎啕大哭。

      温颢然拿着外套东张西望地来找她,没想到对方一回头,他就看见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一米八几的男生头一次被一个女生弄得惊慌失措,到处找纸帮她擦眼泪:“你,你哭什么?你跑个步怎么还,还跑哭了?”
      宋挚破涕为笑:“大班长,你怎么突然结巴了?”
      温颢然看着她不说话,半晌耳根微微泛红,可疑地移开目光。
      雨果说过的,真爱的第一个征兆,在女孩身上是大胆,在男孩身上是胆怯。

      出发之前,温颢然成了宋挚的男朋友。

      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温颢然体贴又好脾气,会在她不小心睡着的时候帮她披外套,会给她讲她解决不了的题,也会牵着她的手陪她压马路。更重要的是两个人爱好相投、专业相同,现在能一起做研究、一起吃两人免一的炒冰,未来也有无数的时光能够好好地在一起。

      一切都没什么不对的,直到她又在高原之巅、在海拔三千八百米的地方遇见沈千重。
      往事如同飓风,呼啸着从她心上刮过。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心竟然还是会痛。

      八、
      在宋挚将那句“早就不喜欢你了”义正辞严地甩出去之后,沈千重反而被逗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见见老朋友,才来找你了。”
      她警惕地跟他保持距离:“你跑到海拔三千八百米的地方来看望老朋友?”
      沈千重微微笑一笑,不说话。

      吃完晚饭,他坚持要送她回住处。高原上的冷风顺着领口往里钻,宋挚抖着手系围巾,他想帮忙,被她后退一步躲开。
      落空的手在空中悬了半天,沈千重若无其事地收回去:“怕我?”
      宋挚摇摇头:“我有男朋友。”

      沈千重一怔,旋即以为她是在赌气:“喜欢他胜过喜欢我吗?”
      “没有可比性。”宋挚捏着领子往前走,连余光都不往他身上落,“他是可以陪我过一生的人。”
      沈千重张了张嘴,沉默下去。
      送她回住处,才发现她竟然就住在自己的隔壁。指指门,沈千重笑:“有事找我。”
      “不会有事的。”房门砰地一声阖上。

      结果到了半夜,出事的反而是沈千重。
      他睡得不安稳,混混沌沌地醒了一次,嗓子疼得说不出话,这才发觉身上烫得厉害,忙不迭地打电话给前台。
      店主急冲冲地跑上来帮他量体温,之后挨个挨个地敲门问客人有没有车,言辞恳切地解释有位客人高反了,拜托自驾游的客人行个方便带他去医院。

      沈千重裹着外套靠在床头昏昏沉沉,余光瞥见窗外即将破晓的黎明。
      高原的天蓝得碧透,苍鹰不知疲倦地绕着雪山飞,蓝白交叠,纯粹而凛冽。
      昏睡过去之前他还在想,原来这么久以来宋挚一直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天吗?

      像是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短暂地闭了闭眼。
      沈千重再醒过来已经是在医院里,一睁眼就看见坐在病床前的少女,他有些恍惚,仿佛这些年的时光都不曾流逝,她还坐在他旁边,兴冲冲地声称要保护他——“你醒了?”
      沈千重回神,见宋挚松了一口气:“醒了就没事了,慢慢会退烧的。”她站起身拿外套,“今天早上走得匆忙,我回去帮你收拾一下行李,你自己在这里待会儿。”

      “宋挚。”沈千重低低咳了咳,叫住她,“你现在还喜欢我吧?”
      宋挚拿外套的手一顿,气笑了:“你有病?我说了我……”
      “为什么你的衣服口袋里,还习惯性地装着一颗糖?”青年面色苍白,执着地望着她,“是从发现我低血糖开始的吧?”

      宋挚噎了一下,刚想反驳,门口传来低低一声笑:“那个……”
      沈千重抬头,看见一个身形颀长、面上带笑的青年。
      温颢然走进来,笑道:“抱歉打断你们了,但小挚口袋里的糖是我放进去的,因为她喜欢吃。”
      “还有,早上开车送你来医院的人也是我。”他想了想,轻笑,“从民宿把你背上车的人也是我,希望你别误会我女朋友。”
      沈千重沉默下去,唇抿成一条线。

      他看着温颢然迈动长腿走向宋挚,帮她系好围巾,轻和地压低声音,问她要不要请两天假,留在这里照顾朋友。
      沈千重想笑,到头来他才是外人,他才是不在宋挚世界内的那个人。

      西藏离香格里拉近,宋挚是周末跑出来玩的,没想到会在德钦遇见沈千重。
      眼下见他病得不严重,实验室又还在等着人回去,她有些犹豫:“不用了吧……”
      温颢然揉揉她的头:“那你先回去,我留下也一样。”
      沈千重长长地苦笑一声,打断他们:“不用管我,你们走吧。”

      永远是男生更明白男生,温颢然短暂地沉默一下,拍拍宋挚:“我去外面等你。”
      女生乖巧地点点头,送他出去,半晌才折回来:“你还有话要对我说吗?”
      有啊,有千言万语。
      可那么多话压在嗓子眼,眼下却说不出口了。沈千重看着她,半晌,笑了:“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以前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你?”

      宋挚张了张嘴,刚想开口,他又慢慢地道:“从来没有。”
      “宋挚,”他说,“我从来没有对你动过心。”
      高原上晴空万里,巨大的云层飞快地在天空中游移,屋内阳光忽明忽暗,须臾之间也像是过去了很久。

      怔愣半晌,宋挚也笑了:“沈千重,践踏别人的感情很好玩吗?连一点好的回忆都不肯给我,凭什么觉得我会一直喜欢你?”
      话一出口宋挚微怔,恍然觉得自己这才真正明白了尹童嘉。她一直以为自己和尹童嘉不一样,以为自己可以不求任何回报地喜欢别人,可到头来竟也没什么不同,她也想要被人妥帖地关爱,想要有温柔甜蜜的回忆。
      喜欢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可沈千重连回忆都不肯给。

      阳光顷洒进来,映得女生的眼底一片清明。
      她望着他,隔着这八年时光,一字一顿,“你说过的,这个地方海拔高,神听得见。我向神起誓要往前走,不会再回头看了。”
      炫目的晨光里,许久,沈千重慢慢地低声重复:“向神起誓。”
      祈求神的原谅,他一直在欺骗神。

      九、
      沈千重被查出预激综合征,是在他初三那一年。
      带着心脏病出生的人很多,发作的概率千万分之一,偏偏被他撞上了。他不是乐观的人,却对现代医学很有信心,既然是能治得好的病,起初也并没有往心上去。

      直到宋挚在公交车上抓住小偷,报警将他们送到警察局。
      像是推到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牌,他知道公交车上这些小偷都是团伙作案,哪有抓住一个就解决了那么简单?走出警局时想要解释给她听,可一看见宋挚那双纯粹得毫无杂质的眼,他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只能带着她逃。

      那晚他牵着少女的手在万家灯火里跑,想要甩掉身后小偷的同伙,眼角流光一一而过,少女气喘吁吁地问他要去哪,他跑过几条街,突然茫然起来。
      是啊,他要带她去哪?

      青春期里第一次被人追着说喜欢,他当然也开心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宋挚是这样的秉性,他应该带她去哪,他应该怎么才能成为一个强大的人,保护好她的一腔热血和义无反顾?
      于是沈千重放开她的手,开始一个人逃,逃离宋挚。

      时间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宋挚比他想象中纯粹,而纯粹的人往往通透且聪明。他能为她争取多少,她就能加倍地跳上去,成为瞩目的人。
      可她越是耀眼,他越不敢靠近。青春期无法开口的懦弱把他的心裹成厚厚的茧,他不愿跨出那一步,就只能选择远远地避开,一次又一次地放开她的手。
      并为之美其名曰,“我有病啊,我怎么能拖累她。”

      第一个看穿这件事的人是尹童嘉,女生跟他打赌,如果能说动宋挚主动来向他表白,就再给他最后一个选择的机会。
      可宋挚的声音落到耳畔,他却想起很久之前他们一起坐在双杠上看星星,她问他,你的梦想是什么?
      他冷着脸不说话,她就自顾自地咯咯笑:“我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女侠,以后去拯救世界。”

      世人凉薄,独独她,她热情又善良。
      明明最放肆的是她,可最该被保护的人也是她。
      到头来天真是她,赤诚是她,能拿着一颗不熄灭的心去爱别人的,也从来都是她。
      可他走不出自己的围城,他不知道该怎么与另一个人并肩一生。

      为了回避风险,他回避了一切开始的可能,而等他成长到能够与她并肩,她却已经走到了更远的地方。
      而那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在温颢然的笑容里迎刃而解,她那样的女生值得被保护,也该被人放在手心里疼爱。
      只是他与她成长的速度不一样,所以始终无法与她同频。

      沈千重在高原上睡了一觉,重新醒来时病房内空无一人,连重遇宋挚都像是一场梦。
      他望着窗外碧蓝的苍穹,仿佛时光流转,回到他第一次遇见她那天。

      一群小学生围在一起斗诗,学习委员指着沈千重说提到他名字的都不是什么好意象,像是“花开又花谢,离恨几千重”啦,“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啦。
      他不善言辞,百口莫辩,是宋挚跳起来,不服输地反驳:“太没文化了吧!明明还有陆游的《长相思》!”
      她转过来望着他,笑得元气十足:“云千重。水千重。身在千重云水中。”
      阳光落下来,他隔了这么多年,想起那诗的后半段,“月明收钓筒,头未童,耳未聋。得酒犹能双脸红,一尊谁与同。”
      又能与谁同?
      往后再有多少好风光,都无人能与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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