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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Happy Ending(下) ...

  •   【2002年国庆】

      派出所节假日加班,赵亦晨迟迟没有回家。
      那天晚上,胡珈瑛独自躺在被窝里,蜷紧身体,轻磨脚上痒痛的冻疮,直到深夜才浅浅入梦。噩梦压在胸口的时候,一双温热的手忽然握住她的脚。她一向睡得不深,一时惊醒过来,身子下意识地一抖。窗帘没有拉紧,外头却未透进一点灯光。
      黑暗中她听到赵亦晨的声音:“吵醒你了?”
      紧绷的身体松了松,胡珈瑛舒一口气,想要缩回脚:“回来了怎么不睡觉?”说完就要伸手开灯。
      “停电了。”使了点儿劲捉住她的脚,他还蹲在床尾,“你睡前没开电热毯么?脚这么凉。”
      “开了也会凉,想着省电,就没开。”轻轻动了动脚,她催他,“快上来睡吧,都几点了。我还以为你又值晚班。”
      “本来要烧壶热水灌个热水袋,结果发现煤气用完了。我给你焐会儿。”赵亦晨语气平平,已经连着两天没有回家,也好像一点儿不困:“你就是平时不注意,才每年都发冻疮。”
      胡珈瑛的脚很小,有时穿三十五码的鞋都嫌大。不是双漂亮的脚,还满是粗糙的冻疮,每到深冬便痒。他手上长着厚茧,握上去手感更是不好。但他一声不吭,只把她的小脚捧在手里,一点点轻轻搓热。
      喉中有些哽,胡珈瑛轻笑一声,爬坐起来:“那是小时候冻的。”接着便探过身子,摸索着拉了拉他的胳膊,“你上来吧。你身上烫得跟火炉似的,我抱着你就不凉了。”
      这么温声细语地哄了,赵亦晨才再给她搓了一会儿就爬上床,躺到她侧旁。她挪动身体缩到他身边,任他伸出胳膊将她揽进怀里,拍拍她的大腿,好让她曲起膝盖,把脚背贴到他最暖和的腿根。
      “刚做了个梦。”额头挨在他的胸口,胡珈瑛咽下堵在喉咙里的哽咽,轻声告诉他,“梦到我被人诬陷,结果还碰上蛇鼠一窝。到法庭上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检察院、法院、警察……谁都救不了我了。”
      谁都救不了她。她只能等死。
      赵亦晨捋了捋她脑后细软的头发,下颚挨上她的发顶。
      “是不是白天看到张文的家属了?”他问她。
      “你们那里也听说了啊。”
      “听说了。”他的胸腔微微震动,声线低缓,“都是她自己选的,跟你们没什么关系。”
      轻叹一口气,胡珈瑛把脚挪到他膝间,贴上他发烫的膝窝:“我就是想,万一张文真是无辜的,那怎么赔都换不回一条命了。”她记起白天看到的血迹,“她老婆要不是觉得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应该也不会怀着孕就自杀。”
      “张文这个案子证据确凿。万事都有因果,要真冤枉了他,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拍拍她的后脑勺,赵亦晨亲了下她的头发,“不去想了,睡吧。”
      胡珈瑛应下来,侧耳听着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不再言语。

      【2003年春】

      二零零三年,赵亦晨从派出所被调到区刑侦支队,师从当时的支队长吴政良。
      为了庆祝,胡珈瑛送了赵亦晨一支钢笔。
      英雄100全钢的笔,对于当时省吃俭用过日子的他们来说,贵得很。她平时自己稍微多花几块钱都会心疼,买了那支笔给他,却只是乐呵呵地笑。赵亦晨宁可她多吃些,吃饱些,长胖些。不过见她笑得高兴,他也就没说什么,只状似无所谓地一笑:“买钢笔干什么,我在一线工作,又不是文员。”
      “在一线工作也会需要笔啊,你们吴队不是也要坐办公室的么。”胡珈瑛忙着替他盛汤,袖管卷到手肘上,小臂瘦得可怜,一张小脸却红光满面,“等将来你做了队长,也会用得上的。”
      “你倒是想得早。”赵亦晨把两盘菜从厨房里端出来,“等我做队长的时候,这笔估计都不知道滚到哪个角落去了。”
      她笑笑,满不在乎的样子:“怕什么,到时候我再给你买一支不就好了。”
      那个时候他们的生活里没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说法,有的只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赵亦晨参与侦破的第一个案子,就是一起特大团伙贩毒案。三十名犯罪嫌疑人,其中唯一一名女嫌犯由赵亦晨和另一名警察负责审讯。
      她坐在讯问室的凳子上,耷拉着脑袋,形容憔悴,身上穿的是女警给她临时找来的衣服,因为被捕时她正和团伙头目佘昌志一块儿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审讯持续了六个小时,她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个字,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脸色灰败,像是已经成了半个死人。
      警方很快查明了她的身份:李君,二十五岁,本省人,籍贯在某个小村镇,曾经在X市一家洗脚店打工。如今那家洗脚店已经被查封,它是当地另一伙黑势力管理的色情行当之一。
      隔着铁窗仔细瞧了她一眼,赵亦晨想,她可真不像二十五岁。瘦骨嶙峋,皮肤松弛,满脸烂疮,双眼呆滞无神,怕是长期吸毒造成的。
      “不想说佘昌志,就说你之前的事吧。”赵亦晨换了个方式开口,“一九九九年你还在一家洗脚店打工。记不记得那家洗脚店的名字?”
      李君还是不说话。
      又过了两天,她浑身哆嗦地倒在地上,四肢痉挛,翻着白眼,几乎要晕厥过去。
      赵亦晨和另外两个警察上去扶她的时候,她终于出声了。
      “给我……给我一根烟……”她说。

      李君十八岁那年高考,考进了X市一所名牌大学。
      但她早几年就死了父母,一直借住在姑妈家。姑妈告诉她,没钱给她缴学费。
      每晚李君都会梦到那所大学。想到将要失去这次机会,她就整日以泪洗面。一个月后,她独自来到城里,想要找份工作,半工半读挨过这四年。没想到刚到火车站,便被骗去拍了色情影片,“导演”就是那家洗脚店的老板。老板把她带进洗脚店,她成了洗脚妹,给客人“按摩”,从此再没有去过她梦里的那所大学。

      结案以后,赵亦晨从菜市场买了条鱼回家。
      他到家时是晚上十点,胡珈瑛已经洗了澡,正在客厅看电视。见他回来,她又跑去厨房给他做饭、蒸鱼。夏天晚上闷热,家里没有安空调,只有一台旧电扇咯吱咯吱地响。她把它摆在客厅,给他吹。
      赵亦晨没待在客厅。他拎着电扇走到厨房门口,插好插头,将电扇对着她,好让她凉快凉快。然后他上前,从背后抱住她的腰。才忙活了一阵,她早已出了一身的汗,睡衣贴着汗津津的背,能用手抓出水来。
      胡珈瑛拿手肘轻轻捅他:“到厨房来干什么,这里热,你去客厅。”
      低低应了一声,赵亦晨把下巴搁到她肩窝里:“再抱一会儿,等下我炒菜。”
      “怎么今天突然腻歪起来了,也不嫌热。”她被他下巴上的胡茬儿刮得痒痒,却也只是取笑他,没有躲开。
      “没事。”他沉吟了几秒,“你当年怎么来X市的?”
      讯问李君的时候,赵亦晨想起了胡珈瑛。她今年也是二十五岁,读大学前也没了父母。更凑巧的是,她是从李君梦里的那所大学毕业的。那四年她半工半读,过上了李君原本想过的日子。
      手里择着菜,胡珈瑛心不在焉地道:“还能怎么来。从乡下搭三轮车,出了镇子走到火车站,搭火车来的。”
      “东站?”
      “对。”
      “那时候飞车党还在。”
      “是啊。”她话语间略有停顿,“所以一出站就被抢了包。”
      赵亦晨揽紧了她。这事他从前没听她提起过。
      “钱都没了?”
      “我只装了几块钱在包里,存折藏内衣里了,没被抢。”她笑笑,终于拿沾了水的手拨了拨他的胳膊,示意他松点劲,“出来前四处打听过,知道该怎么办。”
      这回答倒是意想不到的。赵亦晨愣了愣,而后微微低下头,轻笑一声。
      “笑什么?”胡珈瑛转过头来看他。
      “笑你聪明。”他抬手替她把垂在脸庞的头发挽到耳后。

      【2003年夏】

      案情敏感,侦查机关迟迟不安排胡珈瑛会见她的当事人。
      于是胡珈瑛带着实习生李嘉留在看守所等待,熬过两天,到了第三个早晨,便接到区刑侦支队打来的电话。
      赵亦晨出警受伤,右腿中枪,人在医院。她挂断电话,怔愣许久,才支着发麻的双腿,摇摇晃晃站起来。身旁的李嘉扶了她一把。有那么一瞬间,胡珈瑛眼前发黑,以为自己会这么倒下去。但她只晃了一下,抓着李嘉的手,站稳了脚步。
      市区堵车,胡珈瑛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她在洗手间洗了把脸,才找到赵亦晨的病房。六人间的病房,他半躺在离门最近的那张病床上,正反着手把垫在背后的枕头拉高,听见脚步声便扭过头来,上下打量她一眼,提起嘴角一笑:“我还想你会不会先回家洗个脸,换身衣服。”
      胡珈瑛不言不语地望了他一会儿,走上前,帮他摆好枕头,坐到床边,握住他的手。
      “痛不痛?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行。”赵亦晨反过手同她十指相扣,“就是估计得放假到年前了。”
      垂眼看着两人相握的手沉默一阵,她又回头,环顾一眼病房。其他五张病床都还空着,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的床脚边摆着开水瓶。她收回视线,再对上他的眼,张了嘴,才发觉自己嗓音有些沙哑:“不是说那个特大团伙贩毒案已经结了吗?怎么又被子弹打了呢?”
      “我们这是沿海开放城市,这种贩毒团伙不止一个。”动了动拇指摩挲她的指背,他合眼休息,“这两年要大清,跟缉毒队的合作只会多,不会少。偶尔受点小伤是正常的。”
      胡珈瑛安静注视着他,半晌,才翕张一下嘴唇。
      “都快到零四年了。”她说。
      仍然合着眼,赵亦晨略微颔首。
      “是过得快。”他声线沉稳,“刚才吴队走之前,我提了一下马富贵那个案子的事。”停顿片刻,他微微收拢与她交握的五指,睁开眼,看进她漆黑的眼底,“你回去洗个澡,休息一晚上。明天再去看守所,那边会安排会见。”
      感觉到他指腹间粗糙的厚茧,她定定地看了他几秒。
      “怎么知道的?”
      “那天晚上打电话到家里没人接,我就问了你同事。”松开她的手,他替她将垂在耳边的几缕头发捋到耳后,“你也体谅一下,这回逮捕的两个人都可能跟贩毒团伙有关系。上头有破案指标,承办案子的压力大,就怕律师到时候见了嫌疑人,再弄出什么伪证。”
      垂下眼帘,胡珈瑛颔首,没让他看到泛红的眼眶。
      “你休息会儿吧。”她站起身来到床尾,弯腰帮他把床头放低,“我等下回去给你煲汤。”
      “刚被他们塞了一大碗饭,还不饿。”已经累得有些支不起眼皮,赵亦晨任她放低床头,合了合眼,又张开,歪着脑袋看她朝他走过来,“要不你也上来睡会儿。”
      胡珈瑛摇摇头。
      “你休息。”她伏低身子,把他背后的枕头抽出来,垫到他脑后,“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知道犟不过她,赵亦晨应了一声,拉住她的手,合上了眼。

      【2004年】

      八月,赵亦晨和胡珈瑛搬进了他们的第一套房子。
      当年领结婚证的时候,因为生活拮据,他们没有摆酒席。后来赵亦晨工作太忙,这个婚礼也就一直拖着没办。这年装修房子,有一回他得空来帮她刷漆,手里拿着刷子蹲在墙脚,忽然就说:“到时候搬进来那天,我们摆桌酒,把婚礼补办了。”
      胡珈瑛正两手扶住茶几,弯着腰检查它站不站得稳。冷不丁听他这么一说,她愣了愣,回过头来瞧他:“你跟我说话?”
      两眼依然盯着面前的墙,他严肃地摇了摇脑袋,好像还专注着手里的活儿呢:“不是,我跟墙说话。”
      胡珈瑛笑了。
      但到了搬进新房的那天,婚礼没有办成。赵亦晨头一天半夜接到吴政良的电话,说是公安部安插在某个犯罪集团的卧底联系了市局,要调动所有警力对几个首要分子进行围捕。他掀了薄毛毯翻身下床,额头撞上了胡珈瑛手中的蒲扇也没吭声。
      小区停电,她夜里怕他热,见他回到家累得倒头就睡,便躺在他身边一面拿蒲扇给他扇风,一面合着眼小憩。他接电话的时候她正迷迷糊糊,一只手里摇扇子的动作没有停下,这会儿才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清醒过来。
      “要出警?”
      “对。”他摸黑抓起床头的衣服套上,边系扣子边转头看她,“可能明天回不来,你……”
      “没事,往后推就是了。”打断他的话,她暗色的身影动了动,像是从床上爬了起来,“你注意安全。”
      情况紧急,他再没有时间对她多交代几句,于是只说:“好好休息。”话音还没落下,人已经冲出了房间。
      赵亦晨一走就是五天。等再回到家还是白天,他先去了他俩租的小平房,打开门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才记起已经搬了家。他只好头脑发涨地回去新房,拿钥匙串上崭新的钥匙开了门。那个时间胡珈瑛还在律所上班,家里收拾得干净温馨,却静悄悄的,看着倒陌生。
      他又饿又累,到厨房想做点什么吃,竟发现一边灶上温着一锅鸡汤,另一边则摆着一口锅,锅里盛好了水,纸包装裹着的面条搁在一旁的碗口,露出一把被人稍稍抽出来的面条。他于是煮了一碗面,打开锅盖闻到鸡汤的鲜香时,悬着的心总算稳稳落了地。
      之后赵亦晨睡了整整一个白天。晚上能醒过来,还是因为感觉到有只凉凉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脚。
      他睁开眼歪起脖子看了看,便见胡珈瑛坐在床尾,正把他的左脚搁到自己腿上,捉着他的脚趾头给他剪脚指甲。他曲起腿想把脚缩回来,被她眼疾手快抓了回去。见她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他有些好笑:“没洗脚。”
      胡珈瑛却没搭理他,重新低头,拿剪刀小心剪掉他长得不像话的脚指甲。
      知道她肯定是看到了他破洞的袜子,赵亦晨便没再多话。他歪着脑袋一言不发地瞧着她,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她了。她素着一张脸,垂着眼睛,手里捉着他又脏又臭的脚。头顶昏黄的灯光打在她脸上,被她漆黑的睫毛托起,在她眼睛底下投出一片阴影。这么暗的光线,她应该是瞧不清的。所以她很是专注,一点一点替他把多余的脚指甲剪下来。
      其实胡珈瑛不算漂亮。加上这几年工作太累,她又瘦得几乎脱了形。没化妆的时候,她脸色也都是蜡黄的。偏偏她只要一在家,就很少化妆。
      赵亦晨望着她,望着这个和他一起走过最艰难的这几年的女人,只觉得嗓子眼里涩得发紧。
      他从没告诉过她,他仍然觉得她很漂亮。就像她还在读大学时一样漂亮。
      甚至起初在他眼里,她最好看的是她笑起来的样子。到了现在,连不笑的样子也好看。

      微微皱着眉头最后给赵亦晨剪下了右脚小趾的脚指甲,胡珈瑛抬起头吁一口气,无意间一瞥才发现他两手枕在脑袋后边,还在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大概原本是以为他睡了,她愣愣:“眼睛瞪那么大看什么?不再睡会儿?”
      “睡够了。”抽出手撑着床板坐起身,他忍着浑身的疲乏劲儿靠到床头,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剪完了?上来吧。”
      她不急着过去,任耳边的头发滑过耳际遮住半张脸,随口问他:“饿不饿?”听她这么一问,他才隐约感觉到饿了。扫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是晚上九点。他便摇摇头,否认起来轻描淡写,还真能唬住人:“不饿。你上来,我抱抱你。”
      转过脸来深深看他一眼,她一手拿着剪刀一手兜着剪下来的脚指甲,拍拍腿起身:“我先去洗个手。”
      等再回来却过了十分钟,手里还端着塑料食品托盘,上头两只碗,分别盛了馒头和榨菜。
      赵亦晨倚在床头对她笑。
      她将托盘搁到他腿上,见他伸手稳住,才脱鞋爬上床,挪到他身旁。
      “你吃了没有?”
      “早吃过了。”学着他的模样倚到床头,她脸上略有疲色,“刚蒸好,别烫了手。”
      注意到她情绪比往常低落,赵亦晨抓起馒头咬了一口,视线却却还落在她脸上:“怎么了?脸色不好。”
      她眨眨眼算是同意:“今天律所接了个案子,师傅交给我了。”
      “很棘手?”
      “也不是。”轻轻扯起毛毯盖到胸口,胡珈瑛摇了摇头,一字一顿说得缓慢,“当事人的父亲早年过世了,这两年母亲又得了肺癌。她经济条件不好,请不起人照顾母亲,所以辞了工作,每天守在医院,熬了一年半。老人家快走到头了,一开始还能说话,最后都已经没了意识。所以有天早上,当事人拔掉了她母亲的呼吸管。”
      当了四年的警察,赵亦晨虽说没有真正碰上过这类案子,却也听过不少。
      他咽下嘴里的馒头,心里已经有了数:“检方那边准备以故意杀人罪起诉?”
      动了动下巴颔首,她慢吞吞道:“其实头两年也有类似的案子,只不过我这是第一次真正接触。怎么说呢,会见过当事人之后,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书里有一句话,是主角说的。”她停顿下来像是在仔细回忆,过了好几秒才继续,“‘人只要智力健全,都或多或少地希望自己所爱的人死去。’”
      咀嚼馒头的动作顿住,赵亦晨低下头去瞧她,只能看见她浓长的睫毛。
      “哪本书里的?”他问她。
      “加缪的《局外人》。”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她那边的床头柜,发现柜面上还倒扣着一本书。不是她说的那本。
      胡珈瑛有睡前翻翻书的习惯,不像他常常沾床就睡,顶多早上醒得早的时候看看报纸。他一向觉得书读得越多,心思就越多。而他心思向来不多,不指望她和他一样想得少,却也不希望她被这些心思影响了心情。
      “你知道我文学素养没你高。”沉吟一会儿,赵亦晨腾出干净的左手搭上她的脑袋,总算找到合适的方式开口,“像这种比较有哲理的话,我不懂。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太往深的想了,不然会影响心情。”
      捞来床头柜上一小盒喜糖,她拆开纸盒,捏出颗糖在手里把玩,半晌没吭声。
      再出声时,她抛给他的问题显得有些没头没脑:“要是我说我也这么想过,你信不信?”
      “怎么想过?”赵亦晨已经拿起了第二个馒头,却半天没动另一只碗里的榨菜。
      “有时候,会希望你死。”她低着眼帘好像正盯着指间那颗喜糖,食指和中指夹着包装纸的一端有一下没一下地拉扯,在感觉到他胳膊细微地一僵时也刻意顿了顿,“比方说你有紧急任务出警的时候。我经常会在家里等你回来,就算是出去上班,回家的路上也很希望一到家就能看到你。但是通常我等不到你。我收不到你的消息,不知道你有没有受伤,或者有没有遇到危险。只要一有电话打过来,都会觉得心惊肉跳。那段时间太难熬了,一个小时比一天还长,每一秒钟都等得很难受。”
      她语速很慢,讲得又轻又稳,到这儿才略微停下。赵亦晨听到她吸了吸鼻子,很轻,轻得几乎难以察觉。
      “所以有时候会希望有个电话打来,告诉我你死了。那样这种没完没了的折磨就会结束了。”短叹一声,胡珈瑛讲起话来有了轻微的鼻音,“但是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到你回来了、钻到被子里的时候,我又会觉得,你还活着啊,真好,真的太好了。”
      把手里啃了一半的馒头放回碗里,赵亦晨一只手端起托盘搁去一旁的床头柜,而后一言不发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肩。
      一时间他们都不说话,谁也没看谁。好一会儿过去,胡珈瑛才歪过身子靠在他胸口:“生气吗?”
      “仔细想了一下,不生气。”手掌覆上她瘦削的肩头,他平静道,“毕竟人要是一直被一点希望吊着,会比没有希望还痛苦。”
      作为警察,他最清楚这一点。他见过太多既绝望又饱含希望的眼睛,不论多少年过去,都能被一句话燃起希望,又因为一句话变得黯淡无光。所以吴政良才告诉他,他们要竭尽全力侦办手头的每一个案子,但最好不要给受害者家属承诺。因为希望可以让人活,也可以让人死。
      不过最开始听到胡珈瑛的这番话,赵亦晨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他从没想过她会希望他死,哪怕只是几个瞬间。所幸真正明白过来之后,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他从前晚上出警,回到家总会看到她缩在沙发上睡着的样子。她说想给他留灯,又怕开一整晚太耗电,所以干脆在客厅等他回来,好第一时间给他开灯。
      胡珈瑛枕在他胸口的后脑勺微微一动。
      “我知道你是个好警察。”她光明正大地吸了下鼻子,开腔时终于不再带着鼻音,“但是如果能选,还是尽量不要死,好不好?”
      被她一句话拉回了思绪,赵亦晨轻笑:“刚才不是还说希望我死么?”
      “要是你真死了,我可能确实会松一口气。”她说,“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怪可怕的。”
      “哪里可怕了?”
      “想到你不会再在这屋子里走动,也不会再喊我的名字了,就觉得怪可怕的。”重新垂下双眼捏搓着红彤彤的糖纸,她依旧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慢慢地、好像每个字都带着叹息似的回答,“那种日子我可能过不了。你看啊,光是想都觉得怕了,要真来了该怎么熬啊。”
      他搂着她,忽然就沉默下来。
      “难熬也要熬过去。”良久,他才启唇说道,“吃好,喝好,睡好。总能过去的。”
      一点点拧开喜糖的螺纹糖纸,她叹了口气,又朝反方向拧紧:“我怀疑我做不到。”
      “你这么坚强,难不倒你。”
      “万一呢?”
      噤声片刻,他也没再强求:“那就尽力去做吧。”
      “好,我尽力。”点点头,她答应下来,却还是低着脑袋,叫他瞧不见她的表情,“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吧。”
      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肩膀:“说。”
      “如果我比你先死,你一定要赶紧再找个老婆。”想了想,她又补充,“最好是找个比我对你更好的。”
      短暂地一愣,赵亦晨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心这么宽?”
      “你这么忙,都没工夫顾自己的身体。我在的时候还能监督监督你,等我不在了,谁来监督你?你姐姐也有自己的家,不能时时刻刻顾着你啊。”捏着喜糖的两手垂下来,胡珈瑛垂着眼睑淡淡解释,“所以还是有个人陪着你比较好。”
      而后,她半天没再听到他吭声。
      等她动了动脑袋想要去瞧他的时候,他搭在她肩头的手又突然一动,宽厚的掌心遮住了她的眼睛,让她没法去看他的脸。
      “干嘛呢?”她问他。
      黑暗中她感觉到他低下头,下巴不轻不重地抵着她的后脑勺,嘴唇落在她的发顶。
      “珈瑛。”她听见他叫她,“对不起。”
      他的掌心于是就兜住了一汪咸涩的水。
      “你也尽力去做吧。”她讲话有些哽,“好不好?”
      赵亦晨没有答应她。手心里湿漉漉的感觉愈发严重,他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好”字。
      等了太久,她隐忍着,只好又说:“怎么出那么多手汗。”最后一个音节打着颤,尾音消失在一声哽咽里。
      他翻了个身,收紧胳膊将她彻底圈进怀里搂紧。
      那个时候他想,他也是做不到的。

      月底,他们补办了婚礼。
      夜里他把她抱上床,自己也倒下来,趴在她身上,颈侧轻轻蹭过她的颈窝:“高不高兴?”
      “高兴。”她抬手摸了摸他温热的后脑勺。在她耳边轻笑,赵亦晨翻过身,挪了挪身子枕上身后的枕头,然后将她搂进怀里,拨开挡在她脸前的头发。
      “总算补回来了。”低头亲一下她的发顶,他呼吸里都好像带着笑意,“有时候我也怕,万一哪天执行任务死了,连个婚礼都没给过你。”
      白天太累,胡珈瑛懒于回头瞪他,只叹了口气,动一动脑袋,在她胸口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不吉利。”
      “假设而已。”他胸腔微微震动,脸挨向她的细软的头发,像是在笑的。片刻,他贴着她鬓间的发,沉声开口:“珈瑛,我们要个孩子吧。”而后他又动了动脖子,拿自己的侧脸去贴她的脸颊,“你想要孩子么?”
      新婚第一晚,家里不能熄灯。天花板上的顶灯亮着昏黄的光,她看到宽敞的房间,看到卧室一角的电视,看到他环在她腰间的胳膊,看到他们交握在她腹前的手。这是她的家,她的爱人。她知道,她的生命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完整。
      “想。”咽下喉中的哽咽,胡珈瑛听见自己的答案,“我也想要孩子。”
      脸颊边有些痒。她知道那是赵亦晨在提了嘴角笑。“我还怕你嫌我工作太危险,如果只剩你一个,带着孩子更辛苦。”他在她耳边告诉她,“我没你那么心宽,指望你没了我以后赶紧找另一个。”
      翘了翘嘴角,她捏住他手腕上那串菩提子手串:“估计找不到比你好的。”
      赵亦晨笑笑,不以为然。
      “比我好的多的去了。”
      胡珈瑛缓慢地摇头,答得笃定:“少。找不到。”
      身后的人没再接话。他任她拨弄手串的菩提子,许久,才终于出声:“我说过我中意你。”
      重新将脸埋向她柔软的头发,赵亦晨嗓音低哑。
      “我也爱你。”他说,“我是警察,没得选。但是我真的爱你。”
      盈满眼眶的泪水掉下来,胡珈瑛合眼,点了点头。
      松开那颗菩提子,她反手轻抚他的下颚,“我知道。”

      她知道。她都懂。
      很多年以前,她曾经听说过,上帝会指引世人前行的方向。
      如果这就是她的命运,她也许早已到过天堂。

      【2005年春末】

      五月的某一个晚上,胡珈瑛回家很晚,赵亦晨在卧室听到开门声的时候,已近夜里十点。
      赵亦晨走到玄关,见胡珈瑛正扶着门框弯腰脱鞋,脚下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要跌倒。他于是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又替她拎起了手里的包:“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晚。”
      脱下一只高跟鞋,她抬起头略显迷蒙地看看他:“我以为你不在家。”
      “正好结了案。”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他皱起眉头,“喝酒了?”
      笑着点点头,她弯下腰去脱另一只鞋:“师傅的女儿要结婚了,请律所的同事吃饭。”身子有些站不稳,她晃了两下,总算顺利将鞋脱下来,“男方是常院长的儿子,常明哲。”
      “那王律师高兴也正常。”注意到她已经脚步不稳,赵亦晨便矮下身把她打横抱起,动脚拨开她歪倒在一边的鞋子,走向亮着灯的卧室,“有了这层关系,以后办事方便。”
      “常明哲风评不好。妍洋……就是师傅的女儿,我见过几次。是个挺单纯的小姑娘。”抬起细瘦的胳膊圈住他的脖子,胡珈瑛梦呓似的咕哝了这么一句,在他胸口挪了挪脑袋,难得地像在撒娇,“头疼。不想洗澡了。”
      知道她喝多了有时会说胡话,赵亦晨翘起嘴角一笑,紧拧的眉心舒展开来。
      “明天再洗。”将她抱上床,他调暗床头的灯光,宽厚的掌心蹭了蹭她的额头,“自己先眯会儿,我去给你弄杯蜂蜜水。”
      她合着眼点头,又迷迷糊糊别过了脸。
      再端着一杯蜂蜜水回来时,赵亦晨却见她睁开了眼,一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歪着脑袋安静地凝视他。他来到床边,她就轻轻拉他的手,不喝蜂蜜水,只说:“你上来。”
      自上而下俯视她的眼睛,他瞧出她心情不好,便也爬上床,躺到她身旁,揽过她的肩。
      翻个身挨近他胸口,胡珈瑛缩在他身边,任凭自己陷入疲惫的沉默。
      “我想换个地方工作。”良久,她轻轻出声,“换一间律所。”
      灯罩顶部漏出的灯光照亮了半边天花板。赵亦晨看着那条明暗交界线,松开覆在她肩头的手,揉了揉她细软的长发。
      “你最近压力太大。如果换个环境更好,就换。”他说。
      或许是被酒精扰乱了情绪,她埋着脸,竟轻声笑了笑:“都不问我为什么啊?”
      赵亦晨没有撤开逗留在明暗交界线上的视线:“要是想说,你自己会告诉我。”
      胡珈瑛重新安静下来。
      “我就是突然觉得,有人活了大半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的声线很闷,还带着点儿鼻音,“欲望太多了,就会盲目追求。到头来不仅发现自己活得没什么意义,还伤害了很多人。”伸出左臂抱住他,她长长地叹息,“不像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想变成什么样的人。”
      大抵明白了她的想法,赵亦晨嘴角微翘,瞥了眼她的发顶:“很难。”
      “嗯?”胡珈瑛从鼻腔里哼出一个疑问的音节。
      “当初我读警校,我姐最反对。她大半辈子都在替我操心。”用另一只手摸摸她埋在他睡衣里的脸颊,他粗糙的掌心替她揩去快要干掉的眼泪,“还有你。跟着我每天都要提心吊胆,而且买不起不打脚的鞋,过不了好日子。天底下没那么多好事,既能走自己想走的路,又不伤害身边的人。”
      她从头到尾闭着眼,睫毛微微发颤,却始终睁不开眼:“不一样……”
      看出来她已经乏得意识不清,赵亦晨给她拉了拉薄被,应得心不在焉:“哪不一样了?”
      没想到她稍稍一动,与困意做了一番的斗争,含糊不清地呢喃:“我是你老婆,你是我老公……我支持你……就跟你支持我一样……没有条件……”说到最后,字音难以分辨,人也落进了梦乡。
      赵亦晨亲了亲她的头发,关掉床头灯,在黑暗中回忆她那些含混的发音。寻思许久,他终于拼凑出了她最后没有说清的话。
      她说,只要他们在一起,别的都不是问题。

      【2005年初夏】

      七月,胡珈瑛从原先工作的律所辞职,加入了成和律师事务所。
      成和律所距离他们的住处不远,与赵亦晨工作的刑侦支队却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七月底的酷暑,气温到了傍晚也不见下降。他拎着刚从菜场买来的菜走到律所门前时,已是满身的汗。薄薄的衬衫紧贴着背,能用手抓出水来。
      胡珈瑛下班出来,抬头便看见了他。她驻足,愣在台阶的最顶端。
      “前几天没回家,今天换班就比较早。”赵亦晨拎高手里那条鲈鱼,逆着光冲她一笑,“我发工资了。回去给你蒸鱼。”
      终于莞尔,她下了台阶跑向他,脚下的高跟鞋将瓷砖地板踩得嗒嗒轻响。
      赵亦晨注意到她左脚有些跛。虽说极力掩饰,但依旧瞧得出来。他皱紧眉头,等她停到自己跟前就伸手扶住她一条胳膊,低头看向她的脚:“脚怎么回事?”
      拎过他另一只手里的几袋青菜,她摇摇脑袋,轻轻蹬了蹬左脚以示无碍:“鞋子有点打脚,没事。”
      分明能从鞋后帮的边缘瞧见她脚跟磨出的血泡,赵亦晨没有戳穿她,只转过身蹲下来,稍稍偏过头示意她:“上来,我背你。”
      知道犟不过他,胡珈瑛只能叹一口气,从他手中接过剩下的菜,趴到他背上,圈住他的脖子。他两手穿过她的膝窝揽紧她的腿,起身背起她往车站走。胸前的两袋青菜轻微地晃动,菜叶上的水濡湿了他的衣襟。
      连着工作好几天,加上天气闷热,赵亦晨本来是又累又困,使不上什么劲。可胡珈瑛细瘦的胳膊圈着他的脖子、温热的身子紧贴他的背脊,他竟不觉得热,也不觉得乏。他想,可能背老婆都是不会累的。
      胡珈瑛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贴在他耳边问:“这几天按时吃饭了吗?”
      又是那副温声细语,却又带点儿严肃意味的口吻。
      赵亦晨笑笑,稍稍用力将她背上来一些:“听了你的,至少吃一个鸡蛋。”
      “鸡蛋饱肚子。”她顺势调整了胳膊的位置,不让手里的鱼和青菜挨在他胸口,“你们工作强度大,老往外跑。所以更要注意身体。”
      “有你这么整天在我耳边念,想不注意都难。”周遭来来往往的不少人都忍不住多瞧了他们几眼,他却神态自若,不忘调侃她这么一句。胡珈瑛不说话,仅仅是几不可察地从嗓子眼里轻哼一声算作回应。他清楚她平时就不爱娇嗔,大庭广众之下更不会和他计较,顶多白他一眼,还叫他看不见。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笑,接着便问:“新律所怎么样?”
      “很好。可能因为大家都比较年轻,干劲很足。”两条胳膊微微收拢,她声线不自觉清亮了几分,似乎总算有了精神,“乔律师原先在京工作,把那边的一套运行模式也带过来了。案子到手都是大家一起讨论交流,最后再决定由谁来接。这样新人也能很快融入进来。”
      “嗯。环境重要。”顿了顿,赵亦晨动动脑袋,碰了碰她的侧脸,“你最近还在做刑事的案子?”
      下意识地沉默了片刻,胡珈瑛点点头:“大部分是未成年人犯罪。”
      毕业之后成为律师,她的工作一直以刑事案件为主。代理费很少,因而收入也不多。夫妻俩过得拮据,其中一部分原因便是这个。赵亦晨知道她心有愧疚,但他并不介意她的选择。他只在意别的:“故意杀伤,□□,抢劫,贩毒,投毒,放火,爆炸。”将脑子里记得起来的内容悉数背出来,他背着她不紧不慢走向车站,嘴边的笑容早已敛去,“主要也就这八种,不过都是重罪。尤其贩毒,可能涉及团伙。你做这些案子要小心,记住安全第一。”
      略微紧绷的胳膊放松下来,她短叹一声,凑到他脸边贴了贴他满是汗珠的额角,然后才说:“好。”
      “叹什么气?”他问她。
      “我还能记着安全第一,不像你。”喃喃自语似的咕哝,胡珈瑛攥紧了手里的塑料袋,“你们警察都是哪儿危险就往哪跑,还得冲在最前面。”
      说的像是抱怨的话,语气却轻飘飘的,让人听了没法来气。赵亦晨便顺着她的话一本正经道:“所以我才佩服你。”
      “我?”她鬓间细软的发丝蹭过他的脸颊,那触感有些痒。
      他翘了翘嘴角,口吻依旧是严肃的:“明知道我要当警察,还敢一毕业就跟我结婚。”
      从他的角度看不见胡珈瑛的脸。但他听得到她的呼吸,也知道她愣了一愣,而后笑了。
      “你说过你想像你妈一样,一辈子过得踏实,对得起良心。”她的声音很近,又轻又稳,贴在他耳畔,清晰可闻,“我也喜欢你这样。”

      【2006年冬】

      年初的时候,赵亦晨曾到韶关出差,也是在那回第一次见到了雪。
      临行前胡珈瑛替他收拾行李,一边将他最厚的毛衣卷成紧紧的桶塞进包里,一边事无巨细地嘱咐:“其实最冷是雪融的时候,把热气都吸走了。你到时不要见雪融了就急吼吼地减衣服,不然有你受的……”
      “嗯。”赵亦晨在汗衫外头套上了毛衣,把胳膊伸进衣袖里,“你看过雪?”
      她最后将两双厚毛袜搁进他行李箱侧面的袋子内,顿了顿,才说:“小时候跟爸妈去过北方。”
      “我倒是没机会看。”他又披上大衣,随意理了理衣领,便略微低头整理袖口,“要是这边也下雪,就叫天有异象了。”
      “没什么好看的,也不像你想的那么冷。”背后传来她拉好行李箱拉链的声音,“我觉得这边的冬天反而比较冷。”
      侧过身瞧她一眼,赵亦晨不以为意地一笑:“怎么可能。”
      余光却瞥见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他跟前。“真的。湿冷,刺骨。”她抬手替他翻好后领,语气轻描淡写,微垂的眼睫挡去了投进眼底的灯光,“感觉是那种会要人命的冷。”

      【2006年春】

      五月二日,赵亦晨刚下班回家,正和胡珈瑛一起吃晚饭,忽然就接到了吴政良的紧急电话。市郊区发生一起特大枪击案,刑警队人手不够,要调区刑侦队的警力支援。
      赵亦晨挂了电话,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要走。
      胡珈瑛愣了愣,放下碗筷站起来:“有案子?”
      “枪击案,紧急警力调动。”他轻车熟路地穿上外套,已经走到玄关。
      “你晚饭还没吃,带个鸡蛋。”匆匆从碗里拿出一个煮鸡蛋在桌角敲开壳,她追上去,手忙脚乱剥下鸡蛋壳攥进手心里,停到他跟前时还在捏煮鸡蛋光滑表面上的壳屑,手心的碎蛋壳掉下来也顾不上:“嘴张开,现在就吃,别待会儿噎着了。”
      刚穿好一只鞋,赵亦晨抬头张嘴接了她塞过来的鸡蛋,胡乱嚼几下便咽下去,动手穿另一只鞋,“你不是有事告诉我吗?现在说吧。”
      “等你回来再说。”她没答应,“一定要注意安全。”
      赵亦晨点头,不再追问。“这两天律所要是没什么事,你就少出门。”穿了鞋站起身,他打开门跑出去,头都来不及回,“走了。”
      胡珈瑛应了一声,见他没开楼道的灯,赶紧趿了拖鞋追过去。
      他跑得太快,她追过一个拐角,拍亮一层的灯,又追去下一个拐角。直到拖鞋脱了脚,她追到最后一个拐角,喘着气停下脚步,也没有追到他的背影。她久久地站在安静的楼道里,看着楼道底端空荡荡的出口,看着室外路灯投进来的一角光明,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
      良久,她回过身,沿着被光照亮的前路,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她回到家,走进卧室,从赵亦晨送给她的皮面记事本里,抽出一张布满折痕的纸条。纸条上的字迹潦草,写着一串号码,还有万宇良的名字。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拨打了那个号码。
      等待音在耳边响起,胡珈瑛转眸,看向桌上摊开的记事本。
      封底的硬纸壳脱开了皮套,露出原先夹在内侧的一面,也露出她用黑色钢笔写下的那几行字。

      我从未说过爱你
      爱你正直,勇敢,担当
      爱你的朴实
      爱你偶尔的笑
      爱你一生光明磊落
      爱你给我勇气
      追逐太阳

      我从未说过爱你
      但你当知道
      你是我的太阳
      我追逐,拥抱
      我竭尽一生
      只为最终
      死在阳光之下

      指腹抚过最后几行句子,胡珈瑛合上眼。她告诉自己,等他回来,她就要告诉他,他即将成为一个父亲。
      而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

      【当晚】

      九个小时以后,赵亦晨才踩着夜色回了家。
      已是凌晨三点,他拿钥匙开门,轻手轻脚进屋来到客厅,竟看到有个人影坐在沙发上,在他从玄关走过来时动了一动。
      “珈瑛?”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认出了她的身形,赵亦晨皱起眉头,“坐这里干什么?”
      “等你回来。”胡珈瑛嗓音有些沙哑,像是哭过。
      他摸上顶灯开关的手顿了顿,最后垂回身侧。
      “也不开灯。”摸黑走到沙发跟前,他坐到她身边,揽过她的肩膀。
      “省电么。”声音还闷闷的,她在黑暗中问他,“你洗不洗澡?”
      “累了,明天洗。”他其实累得想倒头就睡。要不是记得她可能还在等他回家,赵亦晨指不定会睡在队里,明天再回来。这会儿也是因为看出她有心事,他才没拽了她就回卧室睡觉。
      “嗯。”她侧过身子,脑袋靠在了他的胸口。
      赵亦晨揽着她肩的手捏了捏她的肩头:“怎么了?”
      “你真回来了吧?”她叹了口气,不答反问,耳朵挨着他心口,像是在听他的心跳。
      “真回来了。”隐约感觉到她是怕自己出事,他抬手揉揉她的耳垂,“好好的,没缺胳膊少腿。”
      胡珈瑛不作声。他见状低下头看她,故意换了调侃的口吻取笑:“平时我出警也没见你紧张,今天是怎么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亦晨,我怀孕了。”
      刚还沉甸甸的脑袋突然一紧,赵亦晨愣了愣:“什么?”
      “我怀孕了,一个月。”胡珈瑛还靠在他胸前,慢慢又说了一遍,“你要当爸爸了。”
      “真的?”他问她。
      “真的。”她说。
      赵亦晨一下子就把她推倒在了沙发上。他已经彻底清醒过来,脑子里的疲乏不知被扫去了哪个角落,所幸手上还知轻重,语气里的笑意却是克制不住的:“真的?”
      胡珈瑛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出给逗笑了。他低头蹭她的颈窝,她痒得直笑,扭动身子想躲开,说:“赵亦晨你疯了,别闹,别闹。”
      等她笑得快喘不过气了,他才停下来,额头轻轻抵住她的前额:“去医院看过了么?”
      “看过了。”她腾出手来抱住他的脖子,两人挨得那么近,近到甚至可以在黑暗中看清对方含笑的眼睛,“没什么问题。我很健康,孩子也会很健康。”
      “那就好。”从她身上翻下来,赵亦晨打横抱起她往卧室走,“要注意点什么?能不能上班?”
      “这会儿能上班,后期可能不行。”
      “没事,我养你。”拿脚拨开卧室虚掩的门,他把她放上床,没开灯,直起身子就想转身去客厅,“你先躺着,我去打个电话问问我姐,她知道这阵子吃什么好。”
      “欸——这时候打什么电话,都几点了。”胡珈瑛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胳膊,“赶紧睡吧,明天再说。”
      “行。”他脑子里还没意识过来凌晨三点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高兴,下意识地就顺着她,脱了衣服换上床头的睡衣,掀开毯子在她身旁躺下,伸了手把她搂进怀里,早没了困劲:“我们是不是该给孩子想名字了?知道是男是女了吗?”
      胡珈瑛推推他,嫌他没洗澡:“还早,再过几个月才知道。”
      他想了想:“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吧?”
      “还要八个月才生,你怎么这点常识都没有了。”卧室里光线比客厅更暗,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得出她是笑着说这话的。
      赵亦晨也笑,他觉得他这一整个月笑的次数都没有这晚多:“一高兴就忘了。”
      说完又想起她追着他下楼给他开灯的事,便说:“下次记得别追出来给我开灯,不安全。”
      “那你自己要记得开。”她不轻易答应他,“楼道晚上黑,别还没到现场就摔掉门牙了。”
      他笑笑,亲了亲她的额头:“都听你的。”

      【结局】

      二零零七年一月五日,他们的孩子在早晨出生。是个女孩儿,六斤,很健康。小小的一个,被医生托在手里的时候,好像只有巴掌大。赵亦晨急急忙忙赶到医院,亲了下这个皱皱巴巴的小家伙,然后回到胡珈瑛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他们一早给孩子想好了名字,希善。希望她善良,希望她被善待。小名就叫善善。

      八月,孩子老是晚上醒来,已经有力气翻身,醒了便不停地动,有时候还咿咿呀呀叫唤。胡珈瑛苦于帮她调整,倒是赵亦晨很高兴。警队的工作太忙,他时常晚归,回到家见女儿醒着,老要逗她玩会儿,才肯老老实实洗澡睡觉。

      十二月,小姑娘学会了几个简单的发音,每每听到胡珈瑛叫“善善”,都会抬一下小手或者小屁股,用力“嗯”一声回应。胡珈瑛常教她喊爸爸,所以有时她“啊啊啊啊”的,也不晓得是在喊爸爸还是喊妈妈。

      这年赵亦晨生日那天,胡珈瑛带着孩子去了警队接他。晚上他们一家三口一起看了电影,《哈利·波特》。

      二零零八年一月,善善还没有长齐牙齿,却总喜欢抱着东西啃咬。她最喜欢啃的是她断奶时咬的奶嘴,抱在手里不撒手。有天刘磊调皮拿走了奶嘴,小姑娘坐在地上大哭,见没人搭理自己,便急得站起来,摇摇晃晃去追奶嘴。才走出第一步就想跑,结果摔了个跟头,倒没哭,爬起来继续追。委委屈屈的样子,看起来可爱又可怜。
      午睡前,胡珈瑛又把奶嘴还给她,抱着她亲了好几口。夜里赵亦晨回来,她抱着他说起这事儿,夫妻俩这晚都带着笑入睡。

      二零一三年,赵亦晨当上刑警队长,带着胡珈瑛和赵希善搬进了新房。
      他的工作依然很忙,没有时间监督新房的装修。不过这一次,即将读小学的善善陪着妈妈一起装修新家,母女俩时不时咬耳朵,要给赵亦晨一个大大的惊喜。

      二零一九年夏天,他们一家三口到海边度假,庆祝善善小学毕业。
      这年世界和平,没有战争。
      赵亦晨在露台的烧烤架边给妻女烤海鲜时,抬头能看到碧蓝的天,深沉的海。游客在沙滩边嬉戏玩耍,一对中年夫妻同已经高过他们的年轻孩子走在一块儿,母亲挽着儿子的胳膊,笑得温柔又幸福。
      都是些陌生的脸孔,却有着相似的美好。

      这一辈子,直到慢慢老去、携手同归,赵亦晨和胡珈瑛都不知道,他们曾在一九八七年的桥头相遇。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即便曾有不堪的过去,他们也终于成了最好的样子,遇到了彼此。

      他们的世界仍然黑白交替。

      但只要睁眼,便觉白昼明亮,天光依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Happy Ending(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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