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患》黎欢

1、沧海月明珠有泪（一）

　　白茫茫的雪花簌簌而落，在地上积成半尺多高，像一席华丽的雪白丧衣，硬生生的裹在这万里无边的江山上，都说润雪兆丰年，可惜，今年的雪来得很不是时候。

　　苍海国四十六年初，位于西北蛮荒之地以好战而闻名的虎邑一族侵犯苍海国边十二县，而苍海国的邻居月明国暗中与虎谋皮狼狈为奸，企图瓜分苍海国的领土。

　　在这危急存亡之际，苍海国大将军段临飞亲自请命带领十万大军前往边十二县镇压虎邑一族，收复领土，保家卫国。

　　据说段临飞是苍海国君的表弟，和京城中那些绣花枕头只会吟诗作对的世家子弟不同，此人从小就习武，精通兵法，自小随父四处征战，耳濡目染，带兵很是有一套，至今仍没败绩。

　　也许是段临飞那天羡人嫉的身世与经历，让上帝觉得自己对其他人很是不公，于是便降了这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让他尝一尝败北的滋味。

　　本来，段临飞的大军已经将虎邑一族击退，驻扎在边十二县的御河城门，打算休整几日后乘胜追击，将其歼灭，胜利回朝。

　　奈何这一场大雪将他的计划全部打乱了，再英勇善战的将军，再牛掰的大军，也抵不过天灾。

　　只要这场大雪不停，段临飞的大军就无法及时出战，而此时他军中粮草不足，将士衣不抵寒，不免有些士气低弱，苍海国又常年国库亏空，一时之间竟无法供给军中所需，和他们比起来倒是敌方虎邑一族有月明国的支援，如果虎邑一族趁着大雪在他们粮草断尽之时来犯，他的大军恐怕就要全军覆没了。

　　苍海国国都的一家豪华宅邸内灯火通明，明亮的烛火噼里啪啦作响，墙角边放着几个硕大的火炉，映得屋里暖融融的。

　　萧陌离将最后一块铁片小心翼翼的镶到战衣的领口处，这件历时两年多的雪凯战甲总算是完成。

　　萱儿睁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战甲，惊叹道：“小姐，你的雪铠战甲做好了吗？看起来好帅气！”

　　萧陌离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嘴角攒出几许笑意：“嗯，做好了，这件战甲不仅可以御寒，而且还能刀枪不入。”

　　萱儿双手一握，望着空气，无比希翼的说：“哎，就是不知道哪个男子有这个福气能穿上小姐亲自设计的战甲啊！”

　　与屋里温暖的气氛不同，室外冰天雪地，冷得好似连呼出的热气都能瞬间化成冰渣子。

　　一匹褐色战马就在这恶劣的天气中踏雪奔驰而来，冷白的雪渣被它踩得四处飞溅，由于长时间的迅疾狂奔它已经到了极限，双腿一弯跪倒在萧家大门口，一头扎进了雪堆里。

　　穿着盔甲的侍卫被马匹甩了出去，摔在雪地里被淹没了，他挣扎的爬起来，顾不得拭掉身上的雪团，小心的护着怀中的圣旨，脚步匆匆走进了萧府。

　　禁闭的大门被一脚踹开，屋外的冷空气逮住时机蹿进屋里，原本暖烘烘的气流一哄而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萧家长女萧陌离貌美如花德才兼备，故赐婚于苍海大将军段临飞为妻，与将军同进退共存亡，待将军凯旋归来方可完婚，钦此。”

　　萧晋匍匐在地，呆了半响才慢慢的伸出双手接住圣旨，声音沙哑道：“草民萧晋谢主隆恩。”

　　待侍卫走后，萧晋踉跄的站起身揉了揉太阳穴，又瘫坐在旁边的椅子里。

　　萧夫人有些担忧的扶着他的肩，轻声道：“老爷，你没事吧？”

　　萧晋摆个摆手，语气沧桑：“原来他段临飞早就盯上了咱们萧家。”

　　十丈软红的闺房内，懵懂不知事的小丫鬟萱儿兴奋的拍手道：“小姐，你听到了没有？咱们苍海国最英俊，最英勇，武艺最高强的大将军段临飞要娶你为妻了！”

　　萧陌离神色黯然，默默的将手中的信件一烧而尽，她盯着香炉里的灰烬，凉凉叹道：“你错了，他娶的不是我，而是我爹分布在苍海各地的五百家钱庄，以及我存放在仓库里的那三千件鸿鹄战甲。”

　　但凡是苍海国的国民都知道，苍海萧家钱庄遍布各地，富可敌国，而萧晋更是有一独女名唤萧陌离，此女擅裁缝，擅制衣，曾经花了数年时间做了三千件鸿鹄战甲，而这些东西刚好都是他段临飞此时最需要的，是以，他在边十二县写了一封信，令人八百里加急带回京城，让苍海王帮他和萧陌离赐婚

　　所谓的同进退共存亡不过是明目张胆的威胁，意思大概就是，他段临飞若能凯旋归来，就会娶她为妻，让她享尽荣华富贵，倘若他战死沙场，只怕她也是要跟着陪葬的。

　　萧家虽说富可敌国，但那也只是夸张的说法，萧晋毕竟是一个商人再富有也不可能抵得过国库，他若要帮段临飞，势必是要散尽家产，而萧陌离是他们夫妇唯一的孩子，这取舍之间全看他一个人的抉择了。

　　萧陌离庄重的给萧晋磕了三个响头，跪在地上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声：“爹。”

　　萧晋本来就是年过半百的人，今夜更是一瞬间苍老了许多，放在桌上布满皱纹的手轻轻的颤抖了一下，他视线柔和的看着跪在地上的萧陌离叹道：“我和你娘本来就是半个身子都埋进黄土的人，这些家产以后都是你的，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怎么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去死，不过这毕竟是我和你娘努力了大半辈子的心血，我一时还不能……”他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沉默良久，才有些释怀道：“罢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也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萧陌离看着她娘和她爹互相搀扶着走出大堂，逐渐消失在门口，她一个人跪在大堂里，小小的影子映着通明的烛火，门外是一大片苍白雪花，一点一点的落在她心上，结了一层沧薄的冰。

　　所谓的打仗就是要争分夺秒，每一次的拖延可能都会导致整个战局的转变，萧陌离吩咐管家以最快的速度将各地钱庄里的现银全部换成粮草，而后又用仅剩的银票置办了两万件保暖衣物，就连她视如珍宝存放在仓库里的那三千件鸿鹄战甲也都全部搬了出来。

　　当段临飞的副将何毅带人来取粮草和衣物时，她早就准备妥当了。

　　萧陌离静静的站在台阶上，看着士兵来来回回的将粮草和衣物搬上马车，内心挣扎了良久，最终还是吩咐两个士兵将她屋里的那件雪铠战甲也一并搬了出来。

　　何毅看着那件银色的凯凯雪衣战甲，有些惊奇的问：“这是？”

　　萧陌离走下台阶摸了一下雪凯战甲，又立即收回手：“这是我做的雪铠战甲，给你们大将军穿的。”

　　何毅心下了然，拔出手中的刀朝着雪凯战甲砍去，刀甲碰撞的瞬间发出“呛～”的一声，他的刀被弹了回来，而这件战甲上却连半点痕迹都不曾有，当真是刀枪不入！

　　何毅收回刀赞叹道：“将军说萧姑娘才貌双全，一定会以大局为重，果然名不虚传。”

　　萧陌离冷冷的哼了一声：“我虽是一介女流之辈，不会武功，不能像男儿一样驰骋沙场，保家卫国，但我毕竟也是苍海国的子民，就算没有那一纸婚书，难道他以为我就会眼睁睁的看着苍海被人划分吗？”

　　她心中攒着怒火，微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请你告诉你们将军，他需要的东西我都备好了，倘若这一仗他打不赢，就算他战死沙场，也不会有任何人为他怜惜。”

　　苍海国四十六年初，虎邑一族在月明国的支援下趁大雪进攻驻扎在御河城门的苍海军，不料苍海军早就有所防备，设下圈套将虎邑一族一举歼灭，也逼退了企图划分苍海的月明国援军。

　　当胜利的战报传回苍海国都的时候，全城的民众都沸腾了，一时之间，茶馆里的说书先生竞相争说着段临飞的英勇事迹。

　　“据说当时虎邑王走投无路，便想拉着咱们的大将军陪葬，那时虎邑王躲在暗处，趁大将军混战时一箭直取他心脏，虎邑王这一箭射得极准也极狠，只可惜，这只箭怎么也射不穿咱们将军身上的战甲！”

　　“哦，对了，大将军除了砍下虎邑王的首级外，还俘获了月明国的七公主石梦庭，据说这石梦庭是月明国的第一美人，生如夏花，举手投足间皆是倾城之姿，因其精通一些剑法，有时会女扮男装混进军中和士兵们并肩作战，被月明国的民众称为巾帼英雄！”

　　“苍海军马上就要凯旋而归了，真想看一看这月明国的第一美人啊！”

　　当铺天盖地的雪渐渐融化的那一天，段临飞终于带着苍海军在所有人的期盼中凯旋归来。

　　那天夜晚，月明星稀，华灯初上，京城中所有的高楼都挂上了一排排的红色灯笼，为了能见一见苍海国大将军段临飞的神勇英姿，以及月明国的第一美人，城中一大半的民众都出动了，简直比元宵灯会还要热闹些。

　　在这样的氛围中，萧陌离顶着晚风，爬上了砌有九十九级台阶的城门。

　　她站在逶迤的城门上负手而立，俯视苍海大地，凉风带着肃杀之意一吹而过，吹得她身上的青衣沙沙作响，黑色的发在风中悠悠扬扬。

　　城门应声而开，银色的战甲在月光下闪着灼灼白光……

　　萧陌离眼睁睁的看着段临飞披着她亲手制作的雪铠战甲，怀中抱着月明国的七公主，像所有令人艳羡的英雄美人一样同骑一匹战马从远处奔驰而来。

　　他们的身后是苍海国的上万士兵，像翻浪的海潮一般霸气归来，几乎要模糊了她的双眼。

　　激昂的国乐在耳边响起：“风霜雪雨伴离殇，月明星稀归故乡。大地一片笙歌起，保家卫国永不忘。壮士出师身未捷，将军誓死赴沙场。苍海茫茫，为我故乡；苍海茫茫，为我故乡……”

　　苍海茫茫，为我故乡。

　　段临飞一定不知道，他身上那件雪铠战甲是萧陌离从十六岁就开始制作了，制作的过程消费极大，耗时颇长，她光是通宵达旦的画设计图就花了半年的时间，而比设计图更费心血的是寻找材料的过程。

　　制作这件战甲的材料不仅要有保暖功能，而且还得刀枪不入，重量也不能太重，不然穿在身上就会造成压迫感，不利于人的行动，她寻寻觅觅找遍了整个苍海国，终于在滨凰城的一家铁匠铺找到了合适的材料。

　　可是铁匠铺的老板是个愣头青，脾气倔得跟头驴似的，不管萧陌离怎么软磨硬泡他就是不肯卖，无奈之下，萧陌离只好每日在他的店门口跪求，这一跪就跪了好几天，膝盖骨都跪破皮了她也不管。

　　刘备当年也只是三顾茅庐，而她那是月顾铁匠铺。

　　都说店老板的脾气倔，可是跟萧陌离比起来他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店老板看着直直跪在门口的萧陌离，唉声叹气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遇到你这么个女人，我卖给你还不行吗？”

　　将材料收集完后，雪凯战甲的制作也就开始了，一个正当最好年华的少女，本应该被当成娇美的花骨朵慢慢滋养，而她却整日和一堆铁皮碎铜混在一起，制作战甲那是极其精致的活，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平日里就算是镶一个细小的零件都能花上她半天的时间，原本白皙娇嫩的手也被铁片划上了深浅不一的丑陋伤疤。

　　每当她的手疼得连饭碗都握不稳的时候，她就想，想这是她的嫁妆，是她给未来夫君的见面礼，终有一天她的夫君会披上她亲手设计的战甲驰骋沙场，保家卫国。

　　绵长的大军整齐的穿过城门，为首的段临飞和石梦庭骑着一匹黑色骏马，在城民欢快的赞美声中渐行渐远。

　　国是她的国，家是也是她的家，只可惜眼前的将军不是她的将军。

　　清涟的白月光洒在冰冷的大理石上，拖出身后单薄的影子，萧陌离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一对璧人，良久才缓缓转过身：“萱儿，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