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遥舟无据

24、博弈

　　大夫说她是心脉受损，忧思过重。

　　华容坐在床榻上，目光呆滞。帘外雨潺潺，闷闷的，天色昏沉，白昼与黑夜相连，分不清何处是人间，何处是地狱。

　　大夫要走，华容随口道：“妙仪，送一送大夫。”忽而后知后觉，妙仪已然是没有了，华容忍不住揪了揪被子，随后又自己放开了手。

　　纵有万般不舍，纵然心头恨意频生，可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

　　不能再回到从前。

　　她是失无可失的人，所以再无掣肘。

　　晏承派来伺候的侍女殷勤问候：“公主要不要用些饭食？”昏迷了一天一夜，到现在还是水米未进，难怪醒来时觉得饥肠辘辘。

　　瞧啊，身体总是诚实的，心里再难过，身体还不忘要吃东西。

　　“那便少用一些，鸡丝粥可有？”她问侍女：“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小心翼翼地回她：“奴婢唤晴。”不敢直视。

　　像是生了一场大病，骨头酥麻，浑身酸痛，她从榻上坐起，衣衫滑落，晏承进门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幕。

　　不是凡花数，只可惜，满身是刺。晏承忽想起燕醒池中的些许片段，如剪影一略而过，似羽毛挠过四肢百骸，挠得人心痒痒的。

　　侍女唤晴连大气都不敢出，闷着头小声回道：“公主说要用些鸡丝粥。”送来的饭食里没有鸡丝粥，可偏偏华容此时胃口不佳，吃不下别的，唤晴只能通知小厨房另做。

　　只是侍女一走，卧房里就只剩下了晏承，还有她。

　　微雨如丝，连绵不绝，华容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这么难熬过。

　　他的目光的大胆巡视，从头发丝到脚拇指，肆意妄为，像是隔着一层距离把她扒了个透。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

　　晏承摸了摸自己的唇瓣，上头有一个痂印，是华容咬的。

　　嘴上的伤好得快，但也明显。那深红色的血枷。

　　华容偏过头，刻意不去看他，也不理他。

　　他踱步到她榻前，然后坐在床沿，一句话不发，忽然动起手来，华容吓了一跳，差点惊得弹起来——她就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兔子，风吹草动都能引得她浑身颤抖。

　　吓坏了。景欢心想。

　　他的手停在她肩膀上，目光微深。

　　细腻的雪肩，微微颤抖的身躯，湿漉漉的眼神，高贵的公主变成了一只任人欺凌的小鹿，晏承是个男人，差点动了情，可他又是晏承。

　　他与殷华容之间，最多的还是利益。

　　况且，他笑道：“公主不觉得累吗？”

　　她佯作不懂，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瑟缩在一边，以一种我见犹怜的姿态看着他：“晏世子，你要做什么......”那样惊惶。而后她的手搭上他的，细腻柔软的碰上粗粝的，手心碰上手背，带来身体上的一阵颤栗，感官上突如其来的刺激，手心麻了一半。

　　真是善变的女人，做戏一流，令晏承这样的翘楚也不禁甘拜下风。

　　“晏世子，不要忘了你答应过的。”她咬着下唇，眼睛上瞧。

　　任人采撷，我见犹怜。谁看了能不动心？

　　可晏承知道自己面前人是殷华容，那个在方才在燕醒池边与他针锋相对谈合作，求生机的公主，以一己之力从重重杀手中逃出生天的殷华容。

　　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委身于他？

　　他将她滑落手臂的衣衫提起，而后捏着她的下巴，欲作威胁：“您别忘了，现在是公主有求于我，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还是不要玩了，臣只怕是消受不起。”

　　筹码还不够重，殷华容的底线还没那么低。

　　他冷笑着离去。

　　如今也好，彻底摊开来说，省的再装作一幅好意的样子，到底轻松了些。

　　华容绷紧的肩膀终于松下来，手心全是汗。

　　她赌对了，晏承对她仍有顾忌，短期之内不会再打她的主意了，只是，仍不能掉以轻心。

　　“公......公主，鸡丝粥。”唤晴被她吓了一跳。

　　怎么方才瞧着还是惊慌失措的样子，然而等世子一走，却又换了幅面孔？眼底哪还有半分恐惧。

　　华容理了理头发，没有任何指示，良久她看着唤晴：“丫头，你既到了我这里便是我的人了，世子把你给了我，所以，不该说的别说，不该看的别看。我杀心重。”她不是在吓唬唤晴

　　她既已是地狱里来回一趟的人，便没有什么是做不出的。

　　既已在庙堂，便都是薄命人。

　　良久，唤晴鼓起勇气对华容道：“方才世子走之前吩咐奴婢，叫奴婢一定要同公主说‘陛下的旨意不日就会下来，留给公主的时间不多了’。”

　　鸡丝粥很咸，大抵是有什么不该混的东西混了进去，比如眼泪。

　　幸好帘子够长够厚，遮住了她的丑态。

　　真是聒噪啊，这小侍女，什么都不懂，真不明白晏承为什么要塞这样一个人给她。

　　五日，确实是太仓促了。

　　她眸中闪过一抹戾气，然后冷笑起来，一整晚鸡丝粥落在胃里，稍稍暖了些身子，以至于华容的手脚不再那么冰冷。

　　乍暖还寒，也是真够烦人。

　　她掀开薄被，正要下床，却被唤晴拦住了：“世子说公主还不能回府，您身子太虚，还拿不动刀剑。”她此去，定是要手刃仇人的。

　　只不过，晏承想在了她前面。

　　她殷华容，素来有仇必报。然而她怎么也挣扎不过唤晴这丫头，原来唤晴的力气格外大，这便是晏承的想法么？

　　不想着寻个聪明的盯着她的举动，只是找个笨但功夫好的。

　　也是，有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晏承若是找个聪明人放在她跟前，也许便会入了她的圈套，不如找个笨的，怎么也不通窍的好。

　　“我明白。”她忿忿坐回了床上，但并不否认晏承说得有道理，凭她现在这个样子，拿什么手刃仇人？

　　况且，真正的仇人还没有出现，她需想得更缜密些，至少，也要让她们也尝一尝恐惧的滋味。

　　“妙仪，你不会白死的。”华容暗自对妙仪许诺。这是千金的一诺，倾其一生，也要偿还此愿。

　　夜里又做梦了。

　　华容其实经常做噩梦，但自从那件事后，她倒没做过什么噩梦，反倒是经常梦见小时候和妙仪在一起，姬英坐在秋千上，手里翻着一页书，笑得温和可亲。

　　偶尔她也会问华容“累不累”“要不要上母妃这儿来”，她身边的妙仪总是板着一张脸，冷冰冰道：“公主还有未尽的心愿，娘娘别白费力气了。”

　　便是这样的冷冰冰叫得华容不敢上前去。

　　梦里的她停留在六岁，还只是个孩子。

　　妙仪身上有股很好闻的味道，华容有仔细分辨过，大约是生姜的味道。她不像其他那些娇滴滴的贵女们，讨厌生姜蒜胡萝卜，反而很喜欢那种辛辣的香，像是人生，浓烈得一塌糊涂。

　　醒来之后，总是怅然若失。

　　她抱着臂，独自一人坐在帷幔中，痴坐很久，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流泪。

　　华容想了很久，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境地。

　　她才十六岁，为什么要过这种俯仰一生的日子。

　　“妙仪，你不要对我那么凶，我想和你们一起玩，我好想阿娘。”她又做那个梦了。

　　晏承路过她房间时听见声音，便驻足在门外。

　　他悄然步入，华容因为梦境过于温馨而不肯醒来，胡乱摸索间握住一只温热的手，大约是那触感过于真实，华容吓得醒了过来，正瞧见晏承在她床头，与她大眼瞪小眼。

　　“世子爷好雅兴。”她的目光冷冷的，因为忌惮晏承，怕他深夜强入，华容一直都不敢脱衣入睡。

　　果然，今夜起了效果。

　　她发了一身的汗，粘哒哒贴在背脊上，勾勒出她美好的弧度，晏承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这样的美人，他为什么要一直委屈着自己，去与她达成那狗屁劳什子协议？

　　他是无耻之臣，她不过是落难的公主。

　　为何不能......毕竟他们之间已经不是普通的关联了，盟友之间，不更应该“坦诚相待”吗？

　　夜里比白天更需自持。

　　额上的汗已被风吹干，然而惊恐没有褪去，那清冷如同白芍药的公主，胸膛起起伏伏，在冷风中若水莲一样的娇不自胜。

　　晏承鬼使神差的，摸上了她的脸。她并没有拒绝。

　　她只是咬着唇，任他的手游走在身上，忍着恶心和愤恨。

　　晏承有些心猿意马，但随即被理智拉回现实。

　　他在做什么？他又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会对殷华容这个女人产生了类似于“怜惜”之类的情感，他再清楚这个女人不过了。

　　她面上的柔弱、清高、慌乱全部都是她假意装出来的。

　　她只让你看到她想让你看到的。

　　晏承没有立即下床，反而用指腹揩去华容眼角的泪，她偏头躲开他，忽听得他问：“为什么不反抗？”嗓音是喑哑的，想来他忍得辛苦。

　　华容嗤笑一声，直视他的目光：“我躲有用吗？”

　　而后她伸出双臂，揽着晏承的脖子，疯狂地撞上了他的唇，撕咬着，吮吸着，直到血渍浸满口腔，晏承能清晰地瞧见她眼底的恨意。

　　她是恨他的。然而那恨亦不过一闪而逝。

　　华容索性破罐破摔，将衣衫扒到肩头，贴到晏承嘴边：“世子想要得到的，应当没有得不到的吧。”

　　他这样的人，比华容这个真公主更像一个王孙贵族。锦衣成堆，前呼后拥，只要他振臂一呼，老淮南王麾下的功臣良将应当无人不至。

　　他生在钟鸣鼎食里，长在泼天富贵里，就连平日里听的话也是润色好了的温言细语。

　　晏承气极反笑，捏着华容的脖子，将她按回原地。

　　“是，天下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九重之上，五尺之下，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所欲者皆有人双手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