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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天水交接之处,货轮凝缩成一只小小的黑点,缓缓地前行,在平静的湛蓝色中划出一条细长的白线。

      徐放晴趴在货轮甲板的栏杆上,在马达的轰鸣、船体冲破海面又被浪花击回的声音中,眺望着远方。

      天气很好,有阳光洒落在她的背上,暖融融的。空中有大朵的白云飘过,视线尽头的海平面静谧而幽蓝,与远处的天空交融成一线。偶尔,还能看到船体旁有海豚追逐,努力跳跃着,又不断钻回水里。

      货轮靠岸的时候,船舱会被锁死,所有人都不敢发出声音,在像永无止尽的黑暗中,静静地等待。

      货轮行驶的时候,每天可以短暂地从船舱出来透气和用餐,这是徐放晴最喜欢的时光。天空、大海、温暖的朝日、绚烂的夕阳、还有被风拂过脸庞的柔软。年少的徐放晴不想错过每一个劳动后的间隙,尽情地享受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徐放晴被赶到马桶旁容身的第一个夜晚,气温骤降。寒冷的船舱中,徐放晴埋在小小的被子里面瑟瑟发抖。有人不断起身走到马桶隔板内,传出排泄的声音,熏人欲呕。徐放晴无法入眠。

      她的被子太小了。阿花婶怕她提不动行李,没有带铺垫用的垫子,只将被子做得稍宽。徐放晴垫在身下一半,另一半折过来,她抱着书包,就难以完全遮盖住小小的身体。

      马桶后面的舱壁有几条拳头宽的圆形细窄管道用来通风,阵阵冷风夹着难闻的气味不断扑打在徐放晴身上。

      徐放晴颤栗着,她身上凝聚起的热气,被丝丝吹散。她试着翻动身体,手脚已经有些麻木,挪动四肢都有些困难。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只觉得很想陷入这黑暗里,又隐约地意识到,不能这样睡下去。

      朦胧间,身边传来女人的轻叹。有双手把她拖动了些,徐放晴被裹进厚厚的被子中,陷进一个柔软的怀抱。这怀抱没有阿花婶身上宽和的气息,也没有男性身上汗污的浓浊气味。

      她翻开徐放晴身上的小被子,摸索到徐放晴冰冷的手,合握在自己的掌心里。这怀抱一点点抚慰着徐放晴小小内心中的巨大的绝望和恐惧,徐放晴的身上逐渐有了暖意,她在这份温暖中逐渐睡去。

      “……还要管着这么个细路仔……”

      “你小点声……”

      叫嚷声惊醒了徐放晴,她从被子中悄悄探出眼睛,看见身前有男人的身影背光而立,手里指向她身边的女人在吵架。

      那男人的眼睛凸出得厉害,眼圈略向外翻,红得像几天没能合眼入眠。瘦得只剩下骨架的身体藏在宽大的衣物里瑟瑟摇晃,他伸出的手臂不断有节奏地颤动着。

      徐放晴身边的女人像是刚起身,被子还掩了一半在身上。她的侧脸看起来很年轻,柔软的头发披散着贴住肩膀,并不精致的五官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弱鸡哥,你别吵,我总不能看着她冻死。”

      “这细路仔这么脏,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虱子跳蚤……会不会生病……我借了那么多债,妻儿老母还在等着我发财了寄钱回去……”弱鸡不再叫骂,他抱住头,蹲在地上,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

      盛星走过来,看了一眼半露着头的徐放晴,又看看她身边的女人,皱起眉头,“弱鸡,别说了。”

      弱鸡就像没听见盛星说的话,仍然蹲在地上,双眼发直,嘴巴里不知在小声嘟囔些什么。

      “衰妹,我们不能一路带着她。”盛星对徐放晴身边的女人说。

      “我晓得的,哥。”衰妹笑了笑,柔声回答。

      每天固定两次,有短暂的时间可以外出,甲板上会放好几桶粗薄的饭菜和饮用的大水桶等着他们。餐后,这些偷渡客要分批做清洗甲板、擦扫船舱和清理马桶及厨房的工作。

      祥水那一批来自于琅岐和连江的老乡人数最多,他们抢着清洗甲板。盛星这伙人最少,大都来自于长乐。另外还有一伙素昧平生的人,临时拼凑在一起。

      盛星他们人数虽少,但是同乡心齐,抢走了擦扫船舱的活。剩下那伙人不情不愿地去清理最脏的马桶和后厨。虽然起初几天因此爆发了几次小规模的争斗,也算是划分出了偷渡客们的势力等级。

      弱鸡嘟囔着徐放晴只能吃饭出不了力,但是衰妹总是抢着多做一些工,弱鸡和其他人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

      衰妹做工的时候,徐放晴从不肯闲着。她会用小小的身体努力把大木桶推近衰妹身边,这样衰妹倾倒垃圾就可以不必走那么远。

      其实多走这几步距离并没有什么,但是衰妹看着徐放晴涨红着小脸,艰难地推着能把她小小的身体完全装进去的大木桶,总会笑弯了眼睛,然后温柔地抚摸徐放晴的头发。

      船开了几天,不知走到了哪里,温度逐渐回升,夜间的船舱内不再那样寒冷。众人都以为捱过了最难熬的时候,又迎来了暴风雨。

      船舱里的灯已经灭掉,四周没有一丝光,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船身剧烈地摇晃颤抖,每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都劈在众人的心上,仿佛在下一秒船体就会被劈得支离破碎。

      船舱里没人能起身行走。有马桶被震脱了固定的铆钉,在船舱里滚来滚去,整个空间弥漫着恶臭的气味。实在忍不住想上厕所的人,只能匍匐摸索着爬到原本放着马桶的隔板后面,就地解决。

      几乎所有的人都晕了船,吐得天昏地暗。开始还有人试图爬到马桶边缘,陆陆续续地,就吐在原地。

      风雨转小的间歇,会有人抬着食水送进来,众人拥抢着,徐放晴根本挤不进去。

      尽管衰妹自己也吃不饱,仍然会把抢到的食物分些给徐放晴。在那些让徐放晴最恐惧的炸雷声响起时,衰妹会把她抱进怀里,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整整三个昼夜,风雨才止歇,甲板上迎来久违的阳光。人们纷纷用海水清洗满身的脏污,又清洗了无数遍的船舱,全天打开舱门透气,好几天后那恶臭的味道才散得不再呛鼻。

      衰妹帮徐放晴清洗了被子,海风潮湿,整整挂在甲板上吹晒了好几天。晚餐后,徐放晴刚取下被子回到船舱里,就看见金牙就带着刀疤和一众马仔走进来。

      金牙笑眯眯地在船舱里走来走去,目光在女人们的身上逡巡。船舱里的女人极少,大都是衣衫褴褛,身材矮胖的妇人。衰妹低着头抱住徐放晴,面向舱壁,身体不断地颤抖。透过衰妹的肩头,徐放晴看见金牙的目光在衰妹身上顿住,转头向刀疤点点头,就走出了船舱。

      窜出两个马仔,架住衰妹就向外拖,徐放晴紧紧地抓住衰妹的手。盛星和他的同乡们,纷纷站起身,要过去抢人。

      刀疤身后的马仔们压向前,举起砍刀,大声呼喝。刀刃在昏黄的灯下反射着凛冽的寒光,同乡们迟疑着,纷纷停住了脚,只有盛星一个人不管不顾地冲过去。

      刀疤一脚踹在盛星肚子上,把盛星踹飞回去。盛星捂着肚子在地板上翻滚,半晌起不了身。

      徐放晴仍然死死地拉住衰妹的手不肯放,被拖到舱门前。刀疤扯住徐放晴,一把挣脱了她和衰妹紧拉在一起的手。

      衰妹哭喊着被拖出了船舱。刀疤拎起徐放晴,皱眉看了看,又看了看徐放晴起初睡的角落,把徐放晴拖过去,说:“你睡这里。”

      杰仔还站在原地,刚要开口:“我……”

      “啪”地一个耳光,刀疤打落了杰仔没能说完的话。

      “她爸爸出双倍的钱。如果她死了,你来填。”刀疤指着杰仔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刀疤讲话的声音很低沉,音量并不大,但是那阴寒,刺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杰仔捂着脸,避开刀疤的目光,再不敢出声。

      衰妹被带走的这些天,徐放晴睡得很不安稳。她身边的杰仔会故意用脚把徐放晴踢向墙壁。徐放晴尽量蜷缩起身体卷在被子里,仍然避不开杰仔有意无意的踢蹬。

      徐放晴又被归进了祥水这伙人,跟着清洗甲板。她举着比她小小的身体还高出一截的拖把杆努力地做工。

      每天她都能看到盛星试图冲进金牙的船舱,被马仔们一次次地打在地上动弹不得。

      第三天,盛星又要冲过去,祥水紧紧地拉住他的手臂,向他摇着头。盛星眼中泪光闪动,咬着牙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杰仔站到祥水身边,低声说:“爸,我也去。”

      徐放晴看着祥水低声向看守的马仔说了些什么,有马仔向船舱内跑去,须臾返回,放盛星、祥水和杰仔走进。

      清理的工作结束,众人陆续返回船舱,他们三人还没回来。直到入睡的时间,舱门打开,祥水背着杰仔,被马仔们踹进船舱。

      祥水满脸青紫,一条大腿上汩汩地流着血,同乡们手忙脚乱地撕扯着衣料为他扎紧伤口。杰仔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祥水把他抱到被子上。

      杰仔的额头上有狰狞的伤口,满脸血污,一条手臂高高地肿起,人事不醒。祥水帮他包起额头,擦净血污,挤着睡在他的身边。

      祥水和杰仔受伤的第二晚,衰妹被丢回船舱。衰妹头发披散着,衣服破烂不堪,几乎遮不住她瘦弱的身体。同乡们上前用被子围住她,把她拖回铺位。徐放晴飞快地跑过去,衰妹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无论徐放晴怎样摇晃衰妹的手,衰妹也不做声,没有任何的反应。

      徐放晴惧怕刀疤,不敢继续睡在衰妹身边,她挪回自己的位置。身旁是昏迷不醒的杰仔,祥水整夜忙前忙后地照顾他,徐放晴又惦记着衰妹,彻夜没能入眠。

      货船入港,舱门被紧紧锁死,不断传来装卸货的撞击和震颤。偶尔能听见头顶有杂乱的脚步声传下来。船舱里的人们瑟缩着,连呼吸的声音都尽量放轻。

      没有人给他们送饭送水进来。人们饥渴着,煎熬着,在幽暗的灯光中,像屠宰场里待宰的鸡鹅,盼望着下一秒,又畏惧着下一秒。

      杰仔开始发烧,喃喃地轻声说着胡话。祥水起身向众人讨水,人们纷纷摇头。饥渴中,食水已经早早耗尽。

      徐放晴饿得没了力气,蜷缩在杰仔身旁的角落。她嘴唇干裂,想翻出书包夹层的水壶和巧克力,又记得阿花婶的话。船舱里的人不断起起坐坐,她不敢拿出这些。

      祥水颓然坐回杰仔身边,黝黑的脸上满是痛楚,他用双手用力地搓着脸,然后轻轻地抚着杰仔的额头。

      这画面,让徐放晴想起爸爸。她生病的时候,爸爸也是这样轻抚着她的额头,这样照顾着她。

      徐放晴小心翼翼地用被子盖住书包,扯出挤满书包大部分空间的衣物。她努力地在杂物中摸索进书包的底部,固定的扣子很难解开,徐放晴的急的鼻尖溢出了汗水。

      她拉扯祥水的衣袖,祥水疑惑地看向她。

      “给。”徐放晴小心翼翼地把水壶和巧克力交给祥水。

      祥水震惊着,快速地扫视四周,众人好像都没注意到他们所在的角落。

      祥水把巧克力悄悄掰碎,抓了几块,假意打哈欠,塞进嘴里含住,不敢咀嚼。又悄悄给杰仔口中塞进两块,怕杰仔呛进喉咙,他把巧克力塞在杰仔牙齿和脸颊的空隙间。

      他掩在被子中把水倒进自己水壶,浸湿布角,挤些水在祥仔口中,然后把湿布搭在他的额头。

      做完这一切,祥水把徐放晴抱进怀里,用宽厚的身体遮掩住徐放晴的身影。他悄悄把水壶和巧克力塞回徐放晴手中,在她耳边轻声说:“好孩子,你也吃些。”

      水壶中还剩下一点点水,徐放晴喝完,寻了两小块已经被掰开的巧克力塞进嘴里。她抿着嘴,把剩下的大半巧克力塞回祥水的怀里。祥水惊讶地看着她,徐放晴看了看杰仔,眼睛亮晶晶地向他摇摇头。

      祥水紧紧地抱住徐放晴,良久,才放开手。

      绝望的等待中,祥水一直没喝水。偶尔他偷偷地喂杰仔一些,小心地节约着浸湿布角,为杰仔退烧,又间断地留着些水给徐放晴。祥水的嘴唇已经干涸得裂出几处深深的血口。

      货船停靠了两天三晚,重新起航。人们重新跑上甲板,畅快淋漓地用水浇遍满头满身。

      杰仔的烧退了,他睁开眼睛的瞬间,祥水痛哭失声。祥水向杰仔说了些什么,杰仔脸红地挠着头,想向徐放晴道歉。杰仔看着这个身高只到他腰间的小人,嘴巴嗫嚅着,又觉得道歉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盛星再也没有出现过。徐放晴经常跑去衰妹的身边,衰妹仍然每天呆坐着,一言不发。

      时间飞快地过去,船舱里的人们纷纷整理行囊背在身上,全部被赶上甲板,关进不同的货柜里。货柜靠外侧的一半,被船员堆满货物。

      货柜铁门关闭的瞬间,有声音在问:“到岸了吗?”

      “对,墨西哥。”徐放晴听见有人这样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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