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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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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靖川坐在一片狼藉的大厅中一言不发。他从小养尊处优,生长在父兄的庇护下,未曾遭受过家中这种变故。
严问山扶起一把椅子,用袖子拂去尘土坐在他对面。
他用手在沈靖川面前挥了挥,“阿靖,给点反应。”
沈靖川深深喟叹一声,“好想直接杀了那贼王,把我大哥救出来。”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严问山抚了抚他的肩膀,“暗夜御史大人不允我们对贼王下手,定然有他的道理。”
“什么道理,我不想再做官了,倒不如落草为寇去劫狱救我大哥。”沈靖川捂住了眼睛。
“对不起,你本生性自由,却被我拉入官场。”严问山叹了口气。
“媳妇,你别这么说!”沈靖川连忙道,“我也不说这些丧气话了,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想办法把我哥救出来!”
“你大哥早年闯荡江湖,收留的那个叫小福的婢女想来也不是寻常人物。我们查了这么久都没听说福禄王有这么个仇家,所以我推测她恐怕是见不惯福禄王用你大哥的血解毒,所以才去刺杀福禄王。至于你大哥倒未必知情,否则以他的个性,要杀福禄王根本不会借旁人之手,”严问山分析道,“福禄王那边,我觉得也未必就认定了小福是你大哥指使的,他们之所以扣下你大哥,恐怕还是因为顾虑枝叶蛊。”
“你想,福禄王在制出解药之前,为了缓解毒发完全依赖你大哥血中的枝蛊。他曾想把你大哥带到王府去,却被你三弟回绝了。如今这么一个机会,他正好借机把你大哥留在眼皮子下面看管,以防制出解药前出什么事故,”严问山继续道,“所以我认为事情肯定有转机,但需要你三弟从中周旋。”
“我三弟?他都快把我气死了!我大哥纵是百般不好,那也是自家人,他竟然为了自己的利益帮王府的人抓自己亲哥哥?”沈靖川一提起来就怒不可遏。
“当时那种情况倒也怨不得他,若真任由你大哥把那群侍卫全杀光,事情就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严问山道。
“那也是他们逼的!他们要搜我们家,我大哥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沈靖川拍着桌子。
严问山把手扣在他的手上按住了,“我倒觉得,你大哥恐怕是为了拖延这些侍卫,给那小福赢出逃跑的时间”
沈靖川一愣,“我倒没想过这一层。”
严问山笑了笑,“据我所观,你这两位兄弟都是绝顶聪明之人,你就不要太操心了。说起来,还是尽快找你三弟,商量个对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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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靖川压着怒气推开书房的门,找到傅清寒时,他正对着桌前一只小瓷瓶发愣。
“鸩羽?你怎么会有这种药?”沈靖川惊诧。
“鸩羽是什么?”傅清寒抬起头看着他,“这是从沈晏周身上掉出来的。”
“是止疼的药,”沈靖川道,“说是药,倒不如说是毒。这东西长期服用,极伤脾胃,还会让身体越来越差。”
“可我见沈晏周常吃?既然毒性这么大,他为什么还要吃,岂非饮鸩止渴”傅清寒蹙眉问。他一直以为沈晏周吃得不过是寻常的疗伤药,今日却头一次听说他吃得竟是□□,而沈靖川却还不阻止他,莫名焦躁起来。
“是不是饮鸩止渴有什么关系,你以为他还能活多久?”沈靖川忽然凉凉地问。
“你什么意思?”傅清寒紧紧盯着他,心口袭来一股不安。
“三弟,你当真是什么也不记得了。”沈靖川喟然道,他斟酌须臾,决定不再听沈晏周对他的叮嘱,反问道:“三弟,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对过去的记忆有所遗漏吗?”
“年幼的事有些记不清也属正常。”傅清寒握住拳,反驳道。记忆中那些衔接不上的片段在沈靖川的反问中逐渐浮上心头,他心生不安,却不肯承认。
“过去你对大哥是很依恋的,他甚至怕你在家中受委屈,一直都没有娶妻生子。”沈靖川道。
傅清寒盯着他,本能地想要反驳,却只是抿紧唇等他继续讲下去。
“你的记忆错乱,你对大哥的疏远,都是因为那一晚他对你做的事。他虽然蛮横固执,却本不是那么荒唐的人,”沈靖川叹道,“过去江湖上曾有一名为妙火教的组织,那个时候的你,正是中了妙火教中人所下之毒。”
“中毒……我不记得。”傅清寒道。
“你自然是不记得了,因为大哥为你解毒之后,你高热昏睡了大半个月,后来终于醒过来,对过去的记忆也变得支离破碎,”沈靖川道,“每当提醒你过去的事,你便又会病倒,大哥干脆就不再提了,那些残留的记忆片段也被你用自己的虚构串联起来。”
傅清寒没有说话,额头却渐渐浮起一层汗。
“你一直记得大哥的生辰在初秋九月,其实他却是早春出生的……”
“不可能,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我每年秋天为他庆生。”傅清寒终于反驳。
“自从你记错之后,大哥便改在每年秋天过生辰了。那时开始我便担心,他这样纵容你,似乎已经偏离了常理,”沈靖川道,“我那时的心思也都在你身上,却忽略了大哥。你中毒之事,在他心底埋下了隐忧。他开始对你保护过度,限制你接触生人,最后甚至把你关在房中……”
“他若要为我解毒,为何非要做那种事!”傅清寒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做的事,我不会记错,我永远也不会忘。”
“你所中之毒,名为‘遂愿’,”沈靖川叹道,“此毒甚烈,若是没有内力之人中了毒,三日之内暴毙而亡。”
“此毒不知如何可解,那时大哥逼问了妙火教余孽,得知可将毒引渡到自身之上。只是引渡之法,便是你耿耿于怀,不可原谅他的那种作为了。”沈靖川道。
“怎么可能……呵……妙火教为何要对我下毒?”傅清寒按住头喃喃道。
“听大哥提过一次,似是与你父亲有旧怨,”沈靖川道,“大哥内力修为非同小可,此毒引渡后便被他压制在体内,虽未毒发,却也让他身体每况愈下,虚弱多年。他所服鸩羽,是为了以毒攻毒,如此才能再施展武功,但两毒相牵,只是让他的身体衰竭得更快而已……”
傅清寒如遭雷击,僵立不语,心中乱做一团。
“毒为‘遂愿’,大哥却半生未得遂愿。你离家出走后,他忧郁更甚,每况愈下。这些年你真以为他真的找不到你?他只要随便动动江湖关系就能把你带回来,可是他就算病入膏肓,也不肯这么做,”沈靖川闭上了眼睛,绝望道,“你在外面的时候,他就这么一边默默地听着你的消息,一边静静等死。”
“三弟,你本来已经得到你想要的自由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沈靖川怜悯地看着他,“你小时候那么迷恋大哥,如今却也将这种感情遗忘了。大哥不让我提醒你往事,我却实在忍不住了。我不知是否是因为这毒让他心性变得偏激,但他毒已入骨无药可解,时日也无多了,清寒,你就不要再记恨他了,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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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清寒赶到王府,天阴欲雨。他想向往常那般求见,王府侍卫却拦住了他,“王爷身子不适,还未醒来。”
“王爷还没醒吗?”傅清寒心中惴惴不安。
“是,傅公子请回吧。”
傅清寒没有离开,眉心如常蹙着,“请容在下在此等王爷苏醒,有要事相求。”
只等了一会儿,云层越压越低,须臾便下起雨来。傅清寒的冠发被打湿,鬓角一小缕发丝垂了下来。
沈晏周,舌尖微卷就能说出的熟悉名字。时时刻刻如千钧之重,放在心头可以压塌一片血肉。往事种种,一一浮上心头。沈靖川所说的,当真是如此吗。他竟会将过去的记忆忘记了吗。
人是渺小的,人生也不过几年春秋。功名利禄又如何,却不知真心相待的人更为难得。或许正是因为沈晏周看透了这些,才会在纵横江湖多载后反而回到老家隐居于太湖之畔吧。
傅清寒心绪纷乱,忽然面前的雕花木门开了,福禄王穿着一件长裘走了出来。
“下雨了,还在等?”他微笑着问。
“听闻王爷一直未醒,清寒心中担忧,不敢离去。”傅清寒恭敬道。
福禄王又笑了,从侍卫手里接过伞,举在他的头顶,“你等的是我,心里想的是别人。”
“清寒不敢!”傅清寒又连忙躬身拱手。
“走吧,带你去见他。”福禄王道。
傅清寒跟着他走到一间一进两重的大屋前。福禄王止住步子道:“清寒,你当知道,我不是那种斤斤计较之人。之所以留下令兄,不过是心中担忧枝叶蛊,绝非刻意为难令兄。”
“令兄病得不轻,我的命却拴在他一人身上,心中着实不安。”福禄王直言相告,“如今你也清楚,我们大事在即,万不敢出什么差池。”
“清寒明白。”
“明白就好,你进去吧。”福禄王说完留下一把伞和几个侍卫,在侍从的搀扶下踱步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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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个屋中一扇扇窗户紧闭,昏暗清冷。窗外雨声涔涔,屋里漂浮着外面雨水中腐烂秋叶的味道。
屋子正中寂静无声的躺着个人。
傅清寒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加快,甚至走得微微喘息。他立在榻边,见沈晏周双手交握在胸前,闭目睡着。
沈晏周的脸苍白得透明,几乎能看到青色的血管。那总是饱含揶揄的嘴角平淡地垂着,看不到一丝生机。傅清寒站着看了好一会儿,蹲下来把手放在沈晏周鼻端。
没有呼吸?他正忧心忡忡,忽然手指被一种温热湿滑的触感滑过。
“啊!”他惊得一下子坐倒。
沈晏周睁开了眼,半伸出的舌头卷回来,舔了舔下唇。他倦懒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傅清寒无奈地叹气,扶着地坐正了身子,“原来在装睡啊。”
他注意到沈晏周稍微一动,面上就浮起了一层薄汗,原本白色的衣服也变成了半透明贴在身上。
“哪里痛?”他眉头的川字更深。
沈晏周没有呻吟或者挣扎,只是喘息声显得断续而急促。他的双手抓紧被单又松开,咬住唇把头扭到了一边。
“说话啊。”傅清寒伸手摇他,却摸到了一手冷汗。
“走开,不需要你。”沈晏周被他摇了一下,不耐烦道。那声音气若游丝,实在没有往日的气势。
“哥……”
“不许叫,你不是我弟弟,”沈晏周翻了个身,从怀里掏出个泥塑大阿福双手握着,“我弟弟在这里,他才不会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哥!”傅清寒又叹了口气。
“大阿福才是我弟弟,你看他笑眯眯的,一直陪在我身边,不论我说什么,他都一副开心的模样,”沈晏周把泥人用力按在心口,“大阿福,哥哥好难过,不想在这里……”
“沈晏周你对着个泥人说什么话,你能不能看着我?”傅清寒伸手去夺大阿福。
沈晏周抬起头,却撇过眼,戚然道:“有大阿福就够了,傅清寒,你走好不好?”
虽然知道他在胡闹,但一瞬间他的这种悲伤,还是深深地传入了傅清寒心里。
“他们割开我的手腕,还要嫌弃我的血不够多,勉强我吃东西来取血,这又和圈养畜生有什么分别,或许我在傅清寒的眼里根本就不是个人吧?他的王爷中了毒会发作心痛,所以他就要用我的血讨好心上人,”沈晏周抱着大阿福淡淡自语,“可是我也很痛啊,每次来取我的血时,我的心都很痛。因为我不说,所以就没有关系吗?”
沈晏周是个相当别扭又要强的人,就算心里委屈至极,想要傅清寒知道,他也只肯对着一个泥人诉苦,而不愿直接说给傅清寒听。
“哥……是我不对,以后不会我再取你的血了。”傅清寒凝视着沈晏周,想要换得他一个目光,可他却只是垂着眼望着大阿福而已。
“大阿福,只有你最好了,只有你一直对我笑,不会嫌弃我。”沈晏周用苍白的指尖温柔地抚摸大阿福的头顶。
“这几天我已经打听到,枝叶蛊并非真的无药可解。毒医文子征有个师兄,人称仙医司徒重明,就住在蓬莱岛。我这便动身去找他讨解药……”傅清寒说着已经踞直身子准备站起来。
“不许去!”沈晏周蓦地放开大阿福,直直盯着他。
“为什么……”傅清寒没想到因为这句话沈晏周竟肯看他了。
“毒医死了,你以为仙医会把解药给你?他们是师兄弟吧!”沈晏周被情绪所激,胸口一滞,喉中涌上一股甜腥,面色又白了几分。
“这已是唯一的办法,我一定要试一试。”傅清寒道。
“你敢去,我就杀了福禄王。”沈晏周冷笑着威胁。
“没有鸩羽,你办不到的。”傅清寒拆穿他。
“你……”沈晏周没料到他已经知道此事,惊得瞳孔一缩,他压住心头慌乱,微眯起眼睛,“但我总能杀了我自己,让福禄王毒发而死……”
他这些狠毒的话还未说完,唇上一热,浑身都僵住了。
傅清寒的鼻息渐渐远离,沈晏周惊诧地凝视他,“……这算什么?”
“不知道,但是我不想让你死,”傅清寒道,“大哥,我求你不要死,等我回来。”
“为什么……”
“过去的事,我会尽力想起。”傅清寒推开门,撑起伞,走进了无穷无尽的烟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