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刀》狐狸不归

16、第十六章

　　地牢与谢重寻住的地方离得很远，回去的路程不短，但只用沿着一条很长的走廊往前走，不需要认路，所以这一路上山雪想了很多。

　　他心虚地回忆了一遍自己的行为。

　　首先，他很钝，不想着怎么变得锋利，反而逃避现实，想要被折断，一了百了，这不是一把好刀的行为。现在又不听话，探寻主人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

　　山雪诚恳地对自己作出评价——他可能算不上一把好刀。

　　如果以这样的状态去见谢重寻，一定瞒不过他。

　　所以山雪又往别的地方想了想。

　　虽然他很钝，但他的请求很少，譬如凤凰翎羽、南海龙珠，他都不要。他欺骗了主人，探寻了本不应该知道的事，可也是为了主人的安危着想，甚至不惜冒着被折断的风险。这么看来，即使一周山雪算不上品行高洁、出淤泥而不染，也可被称为一把忠于主人、体贴入微的好刀。

　　于是，山雪逐渐理直气壮起来。

　　等走到虚掩的门前时，山雪已经完全说服自己，毫无愧疚之心了。

　　他推开门，看到谢重寻倚在床上，头发很长，凌乱地散落在地面和床沿。

　　屋里很暗，没有点灯，火精闪烁着微弱的、温暖的光。

　　山雪的脚步很轻，谢重寻却还是听到了，他抬起眼，看了片刻，才朝山雪招了招手，“过来。”

　　山雪很顺从地走过去，跪到床边，仰头看着谢重寻。

　　谢重寻的枕边放着山雪的断臂，他漫不经心地问：“你去哪里了？”

　　山雪想要尽快结束这个话题，含糊地敷衍道：“一个被抓到的修士，石臾叫我去看看。”

　　谢重寻问：“那个人是谁？”

　　山雪躲避着谢重寻的目光，一副很不想回答的样子，似乎想要说个假话，又觉得太容易被戳穿了。

　　谢重寻还是不紧不慢地问：“是柳申吗？”

　　“是吗？”

　　谢重寻又重复了一遍。

　　山雪只好点头。

　　谢重寻看着山雪，没有多少责备，倒更像是开玩笑或是教导，他把那截断臂递给山雪，“做坏事之前要记得圆谎。”

　　但他没有就这样放过山雪，而是继续步步紧逼，接着问了下去。

　　去找柳申做什么？

　　谢重寻并未用那些审问的手段，甚至连咒术都没使上，山雪的心安理得、理所应当全都轻易溃败了，他低下头，想要在床沿上找个好位置，却怎么也理不好谢重寻的长发，只好将手臂撑在上面。

　　他歪了歪脑袋，用脸颊蹭着魔头的手背，很像是笨拙的讨好。

　　很显然，冷酷无情、杀人如麻的魔头并未被讨好到。

　　山雪只好接着编假话。这段假话就好编多了，因为当时没有别人，死无对证。

　　他说是去问柳申为什么要骗自己。

　　谢重寻虽然没有被讨好到，但没有制止山雪讨好的行为，他能感受到右手手背的温度，接着问：“那他怎么说。”

　　山雪道：“因为我当过您的刀，很有价值，会从廉价变得昂贵，所以他想把我讨回去。”

　　这段话说的很流畅，因为山雪真的是这么想的，否则无法解释柳申那么做的原因。

　　谢重寻不可置否的点了下头。

　　就在山雪以为顺利过关，谢重寻可以就这么忘掉柳申这件事时，却忽然被揪住了袖子。

　　他听到谢重寻问：“袖子是怎么了？你杀了他。”

　　山雪深深吸了口气，忍不住要捂住袖子上的血迹，只好道：“我恨他那么对我，所以杀了他。”

　　反正死无对证，怎么说都可以。

　　可山雪没有恨过人，不知道恨是什么样的，连戏也不会演，说这句话时像是小孩子在讲爱恨，会引大人发笑。

　　可谢重寻没有笑，他长久地凝望着山雪，叹了口气，“我才说过，要你骗人之前记得圆谎，对不对？”

　　山雪点了下头。

　　谢重寻叹了口气，“可现在想想还是算了，你不要说谎了，太假了，骗不了人。”

　　山雪心虚地低下头。

　　他有点害怕谢重寻要问出真正的理由，那件“不要停，不要看，不要再想。也不要猜测”，否则就要被折断的事。

　　他已经不想被折断了。

　　谢重寻却不再追问下去了，他很不在乎地对山雪道：“杀个人就杀了，不用道歉，也不用说谎。你是我的刀。”

　　他的话顿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是用那把匕首杀的吗？你那么钝，又折断了一截。”

　　山雪很小声地辩驳，“我没有那么钝。”

　　谢重寻发笑，捉住山雪的左手，展开手掌，强迫他露出扭曲的小指，“不仅钝，还笨，连手指都被融断了。”

　　山雪不说话了。

　　谢重寻打量了片刻，偏过头，那块火精便飞到他的掌心，发出若隐若现的光。

　　他吹了口气，那块足以融化掉山雪的宝物就熄灭了，再也不会有光和热，像一块普通的石头，丢到路边很快就会被淹没。

　　山雪有点可惜，他想要阻止谢重寻的行为，着急道：“火精很难得的，听石臾说，屋子里暖和多了。”

　　谢重寻松开手，平静道：“那些是不能温暖我的。”

　　山雪一怔。

　　他的眼神很天真，诚恳地发问：“那什么才能温暖您呢？”

　　似乎那样东西是什么，山雪都会努力帮谢重寻得到。

　　实际上，那样东西很易得，近在咫尺。

　　谢重寻低头看着山雪，抬起他的下巴，没用多大力气，山雪便顺从地张开了嘴。

　　山雪是一把刀，被折断不会流血，身体是冷的，却要比谢重寻的体温要高一些。

　　所以他的口腔也是温暖的、湿润的，对于谢重寻而言，就像是他曾经能感知到的人类一样。

　　谢重寻将食指伸进了山雪的口腔，柔软的舌头立刻温顺地包裹住了他的手指。

　　山雪并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不可言喻的意思，他只是在履行一把刀的职责，尽力满足主人的欲望和需求。

　　有一瞬间，谢重寻以为他还是人。

　　但他不是人，也不是刀。

　　可温暖确实真的。

　　因为山雪在很认真地用自己的体温在温暖谢重寻，温暖他的主人。

　　谢重寻一怔，缓慢地抽出手指，也在脱离作为人类的感知。

　　山雪总是会给他这样的错觉。

　　于是，谢重寻用指节敲了一下山雪的额头，山雪变成了一把刀，落在地面上。

　　谢重寻伸手去捡，雪白的刀刃上映着他的脸。

　　那是一张苍白、平静，不像是魔头的脸。

　　山雪：虽然我杀人、骗人、说谎，但我是把好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