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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外传二·夜昙梦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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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
翠微殿,藤壶。
夏末秋初的天,虽说暑气渐消,正午时候仍然艳阳似火。即便待在屋子里面,有屋檐阴凉凉的遮着,也抵不住那热气从外头一股一股的侵袭进来。
偌大的藤壶正堂,足有数十步方圆,青岩砖地上跪满了人,却不闻丝毫声响。偶尔珠玉相碰,铮琮一声,即刻便寂静在更深的寂静里。上等瑞脑香,袅袅飘散。
端坐主位的静辞,等了半晌,其间慢慢抿了几口茶,见仍无人出来答话,便又略略提高声音问了句:“何人愿往?”
依旧寂静一片。
静辞不露痕迹的叹了口气——早料得今日的状况,枕书说得半分都不错:“你只管预备下签子,总归用得上。”
和身侧的烟贵人香芙对视一眼,静辞吩咐内侍道:“把签子拿上来。”
堂下响起一片讶然的议论低语声。
静辞道:“既然妹妹们谁都不愿意,那么咱们就用这花签子来决定,哪位妹妹抽到了,便是命里注定的,再不得推诿。”
些许,内侍把黄玉的花签子筒呈上,静辞纤细如笋的手指在那些签子上依次摸过,自言自语道:“选哪一支好呢……嗯,曲终飞去不知处,不如就选这支‘碧桃’罢。[1]”
指尖一松,那签子滑回签筒里,“叮”的一声清响。
轻罗袖下,精心修饰过的玉手,犹豫抑或颤抖着,慢慢抽出属于自己的那只签子。小心翼翼,总算下定了决心,飞快的瞟一眼签子背面的字,然后,如释重负的轻轻舒一口气。
静辞冷眼瞧见的,无非是这样一番景象。
想来,这也是人之常情。
其一,祈朝帝皇,向来宅心仁厚,从开国的元帝开始,不仅废了前朝殉葬之恶习,还传下宫规:皇帝或崩或退,其后宫妃嫔,曾入侍者,有子随之居,无子可自请为女官或归回本家,只是不得再嫁;未入侍者,听凭己意,可出宫自行嫁娶,亦有得更为新帝妃者。
先煜帝在位一纪,内宠甚希,虽曾例选秀女,得入侍者却只寥寥。凌帝虽已在西都洛阳京即位,仍要到京城来行登基大典,才算正位至尊。可惜便是在由西都赴京的途中,一病而不能前。
其二,据太医院传回的医案,今上此次见喜,病势竟是前所未有的凶险,眼见竟有不起之势。宫里的各位小主,都是娇滴滴的美人儿,眼见此病痊愈希望渺茫,又有谁会心甘情愿,不留下侍奉将来的新帝,而辛苦跋涉上百里,陪上性命去侍奉一位行将归天的“先帝”呢?
直到一位更衣,竟然惶恐到昏倒在地,静辞再也看不下去,拂袖起身,便欲转至后堂。
忽听得一声娇语:“莞小媛留步!”
静辞回首,只见一穿着藕合色宫装的女子从门外走入,于中堂跪下。
静辞瞧着眼生,问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笑道:“嫔妾景和宫完颜氏流叶,见过莞小媛。”
静辞凝神一想:“可是从入了宫就报恙静养的那位采女?”
流叶道:“正是嫔妾。”
静辞拂了拂衣袖:“本宫不曾记得召了你来。”
流叶笑道:“嫔妾不请自来,菀小媛莫怪。”
静辞皱眉道:“既然来了,所为何事?”
流叶环视一周,启唇笑道:“嫔妾闻得,皇上体恙,宫内欲遣一人前往同州侍驾。”
静辞道:“不错。”
流叶衣袖下的手指紧紧握拳,复又松开,抬首展颜笑道:“流叶愿往。”
堂下一片哗然。
静辞转过身,重新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女子:秀丽水灵,淡雅自然,姿色纵然出众些,却仍是袅袅娜娜的女儿柔态,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脸上一抹从容含笑的神态,与周围那些惶恐神情中透出惊喜的女子们截然不同。
过了好一会儿,静辞方悠悠道:“同州路远地偏,酷热难耐,你可想清楚了?”
流叶笑笑:“嫔妾心里清楚的很。”
静辞又看了她半晌,实在懒得去猜想她真正的用意何在,只对一直坐在一旁的承旨女官[3]枕书道:“承旨大人,既如此……”
枕书正执了白纨扇轻轻摇着,闻言掩唇一笑:“妾听到了,请莞小媛宣旨便是。”
静辞略一颔首,朗声道:“传旨,着封景和宫采女完颜氏流叶为正八品选侍,前往同州侍驾回京,即日起程,钦此。”
流叶俯首为礼,起身欲出,静辞唤道:“且慢。”
下阶走到捧着黄玉签筒子的内侍面前,手指在其中拨弄几下,拣出那只“碧桃”签,转手递与流叶。
“这签子合该是你的,便带了去罢——是支好签呢。”
回到了景和宫,素来交好的更衣缇香,听到消息急匆匆地赶来:“流叶姐姐,你真的要去同州?”
流叶正收拾着行装,闻言只是一笑:“是啊。”
缇香不解道:“听说那同州乃贫瘠暑热之地,不宜人居,姐姐这又是何苦呢?”
流叶也不分辩,只笑笑道:“你不懂。”
她不过一个无宠的采女,父亲身为从七品内阁中书,本就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因此随身的细软加起来,也仅仅包了两个小包袱,只手可提。
因此当她走出门外,看见宫门口停着的那辆“奉命搬送物件”的偌大马车,只觉得心里好笑。谢绝了随车侍女的搀扶,一挽裙子,轻轻巧巧的上了车,眼看着马车行出景和门去。
诫德碑前,宫内众人俱都在此等候,送行的队伍一眼看过去,也颇为壮观。按规矩,出宫的妃嫔应向宫内的主位们辞行。流叶下了马车,走至莞小媛身前跪下,恭声道:“嫔妾完颜氏流叶,向莞小媛辞行了。”言毕三拜。又至烟贵人、雍嫔处依礼而拜。
这一回静辞倒是难得的和蔼:“一路顺风。”
努力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回马车,或有意或无意的议论声,随风断断续续的传入耳中。“她到底想的是什么?”“姿色也不过尔尔。”“看那表情,还真以为自己是王昭君呢!”
直到坐进马车,放下车帘,流叶才终于卸下了厚重的表情,轻轻舒了口气。
自顾自一笑,她喃喃道:“你们都在奇怪……你们都不懂。”
祈朝史记·卷八·凌帝本纪·宸元十年(庚子)
五月壬申,上自西都归京。是日启行。驻跸旒州。
癸酉,上驻跸凤山县。谕工部曰、朕巡幸西京,恐有司派民修路,徒劳民力,应通行严饬禁止。……
戊寅,上驻跸同州。已卯,上以恙,召太医院主墨冉。癸未,上疾日重,竟不能行,遂停驾同州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