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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戴太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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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筵上,交际花伊汝雪姗姗来迟,但依旧有艳压当场的本领。
寿宴上贵妇名媛虽多,然都比不上她在岁月当中习得优雅与知性的魅力,她穿着翻领束腰的银狐大氅从人群中走过,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都停下杯盏,将目光注视她。
她微微颔首跟人打招呼,与戴先生若即若离地点头示好。
戴太太正在和陈太太谈家里难念的经,余光瞥到伊汝雪便分了心神。她也曾听到过一些伊汝雪与戴先生的传闻,不过过去她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年轻的时候,将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会将一切看得明白透彻。
戴太太的神情镇定自如。
陈太太瞟了伊汝雪几眼,心里大抵有些不服气,对戴太太道,“这只狐狸精怎么也来了?”
“我没请她。”戴太太不动声色地道。
“满世界的男人都是伊的相好。”陈太太恨恨然,压低声音同戴太太道:“伊的公馆里,麻将、鸦片、条子,什么都有。那会子我去看,白总长、赵秘书,还有黄老板都在。”
戴太太凝神听着她的话,手不由自主地去拿茶盖碰茶碗,似有所顿悟。
陈太太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说,“戴先生不在,我家老陈在。”
戴太太嘴角噙着一抹冷冷地笑,心里头想:白总长与黄老板都在,戴先生怎么可能会不在?要是不在客厅里,就是在伊汝雪的房里了。
伊汝雪往这里走来,陈太太截住了话头,款款笑着问她,“伊小姐这身旗袍是哪里做的?式样蛮新颖,哪日我也去做一身。”
进屋不久,伊汝雪就将外氅给脱了,单穿着一件无袖电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露着两只雪白的胳膊,往底下瞧就是圆润的大腿。她在戴太太面前坐下来,笑盈盈地说,“这款旗袍是我自己设计的,陈太太要是喜欢我将式样的图纸送给侬。”
“哎哟,这哪好意思呢?”
陈太太寒暄客套着。
伊汝雪含着笑,又去跟戴太太讲话,“戴先生曾经同我讲,伊屋里有位顶能干的太太。我今朝头回见到戴太太,瞧着您的气质着实不一般。”
“早个二十年,戴太太那可是上海滩家喻户晓的大家闺秀。”陈太太搭腔,“那辰光,多少世家公子往张家跑,呆呆地侯在门口,就为了瞧张四小姐一眼。”
“嗳,一晃眼,二十年过去了。”戴太太看着她,意有所指地说,“人得服老,争不过年轻人就得认输。”
“在场这么多太太、小姐当中,戴太太,我觉得您最年轻、最漂亮。”伊汝雪竭力讨好戴太太。
戴太太心知肚明,却并未表示任何亲昵与排斥的态度,一时叫伊汝雪琢磨不透。
——
玻璃茶几上搁着数十张女孩子的照片,有的风姿绰约,有的眉目青涩。
戴太太戴上了老花镜,一张张细瞧过去,吴妈做参谋,一会儿说陆家的小姐气质好,一会儿说王家的千金长得标致。戴太太说,“长相倒是其次,就是这品性一定要好。”
吴妈说,“那论起来,没人能跟陈小姐比了。”她道,“伊现在是少爷的秘书,没事不替他考虑周道。上回您叫我给少爷送饭,可我到报社,陈小姐早已从家里带了两个人的饭菜。她待人实在是好。”
戴太太一时没有应答,吴妈还以为她有什么别的心思,连忙说,“太太,我可绝对没有收陈小姐的好处。我统共也没见过她几回。”
戴太太瞟了她一眼,怪道,“谁那么说你了,真是多想!我只是在想这陈小姐人模样那般好,不晓得家里有没有替她定亲。”
“您跟陈太太是旧相识了,您亲口问问她不就是了。”
戴太太觉得这话在理,然而丫鬟小莲跑上来多嘴,说,“少爷是喜欢林小姐的,一日不见她,就静不下心来。”
戴太太与吴妈面面相觑,小莲说的实情她们也晓得,但都觉得林翩翩不是合适的人选。
等小莲走远了,吴妈凑上来跟戴太太咬耳朵。
“太太啊,这本来是你们主人家的事,我不该多嘴。可我觉得啊,这个林小姐的脾气当真是叫人受不了。对上,她也没个规矩。我虽然是个佣人,但到底年纪要比她大上好多,有一回她当着我的面骂我咸吃萝卜淡操心。做佣人的关心关心主人家少爷的私事那也是常情哪。对下,她也没一副好心肠。平常她到家里来玩,看见个小弟弟小姐姐哇哇大哭,她也不会上前去哄,坐在千秋架上好像什么事都与她没关系。嗳,这个人以后做起母亲来不会好好教育孩子的。”
戴太太有些诧异地看了眼吴妈,她还能想到孩子的教育上去,这思想境界真是得到升华了。
“伊年纪到底是青了点,很多事情亦没人指点,难免于礼不合。”戴太太对林翩翩的性情也颇有微辞,然而并不会公开指责,讲了一句公道话。
吴妈看戴太太没站到自己一边,便没啥兴头了,拍拍衣裳讲,“伊这时候是这一副样子,将来也是改不了的。”
戴维钧回家来的时候,戴太太就把他叫到客厅里论及他的婚事。
戴维钧见着戴太太这般严肃,一时有些局促,也正襟危坐在沙发上,试探似地问,“那人我认得吗?”
“认得。”戴太太说,“平儿常见到。”
戴维钧以为戴太太说的是林翩翩,有点喜出望外地道,“妈,我还以为您不喜欢翩翩呢。”
戴太太一愣,皱起眉,“我说的又不是她。”
换成戴维钧缓不过神来了,神情觉得不可理喻,“那您说的是谁?小莲还是小菊?”
“你说什么胡话?”戴太太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提醒戴维钧郑重些。
“陈次长的千金你觉得怎么样?”戴太太抱着手臂端坐着问。
戴维钧拧紧了眉头,不想再跟戴太太商谈下去了,起身往房里走,搁下一句话,“您乱点什么鸳鸯谱!”
戴太太差点气结,戴维钧素来孝顺从来都不会忤逆自己,这遭数落起自己乱来了。她喊来小莲,冷冰冰地问她,“少爷和林小姐到底已经好到哪个地步了?”
小莲见她神色不对,说话便提着了一份小心,思量着说,“也没好到什么地步,就是少爷平常看到些小玩意总会说这个林小姐喜欢,那个林小姐也会喜欢的。”
“那么林小姐对少爷是什么个心思?”
“看不出来,她对人总是忽冷忽热的。”小莲说,“好的时候对着花花草草也撒娇,不好的时候无论是谁她都不理会。”
“什么怪毛病?”
戴太太心里头有些厌烦,冷着脸叫小莲下去。
——
戴太太不管戴维钧心里是什么一个想法,隔天就去跟陈太太商量了儿女的婚事。
陈爱玲并非陈太太所生,而是姨太太生的,然而总归是要喊她妈的。陈太太跟陈爱玲母女间关系不是很亲昵,只维持着表面上相互客气的样子。
她道:“爱玲那边没问题,她也没谈什么朋友。可我听说维钧自来是跟……那个林家的千金好的呀。”
“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戴太太说,“维钧只当她是妹妹罢了。”
“小孩子的心思你要摸透的呀。”陈太太给予子女一定的婚姻自由权,也不喜欢强迫别人,劝戴太太,“到时可别出了岔子,叫我们难堪呐。”
“这个当然是自然的。”戴太太说,“我不会叫侬难做人的。我晓得侬,最怕麻烦了。”
陈太太想了想以戴家的名望,陈家与之结亲,也不会吃亏的。她眉眼间放下了顾虑,跟戴太太道,“那侬跟戴先生再商量商量,爱玲那边我也探探她的意思。”
戴先生不同意陈太太的主张,他看林翩翩是好的。
自然温柔大方的女人上得了台面,然而千篇一律、乏善可陈,且有糊花泥装菩萨胎的嫌疑,浮生浮世,哪来那么多识大体、有分寸的女人?
他劝阻戴太太,“你又不是不晓得维钧的心思,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呢?”
“他现在是不懂,可将来会明白我的苦心的。娶一个花样百出的女人进门,以后家里哪里还有太平的日子可以过?”戴太太固执己见,“你们男人哪里会看什么人呢?瞧着人家生得好看,就觉得天上有,地上无了。要我看,都是装腔作势。”
戴先生听她话里有话,问道,“你哪来的邪火?”
戴太太淡漠地扫了他一眼,忽然转变了脸色,平静地拿出一个礼品盒,神色淡淡地对戴先生道,“我新近得了一只钻戒,侬要不要看看?”
戴先生狐疑,瞧着戴太太素浅的妆容,问,“你上哪买的?”
戴太太笑,“侬打开就晓得了。”
戴先生打开礼品盒,里头是一只小巧的钻戒,水头也足。他瞧着有些眼熟,抬眸起来去观察戴太太的神色,看到一双晶晶冷眸。
“我有好多年没有出手了吧?”戴太太面若冰霜,“我忘记了自己是谁,侬也当我是糯米团团好搓扁揉圆了吗?”
钻戒,是他送伊汝雪的。
戴先生挨了一顿训,沉默了须臾,没再说什么,只道:“儿子的婚事你作主就好。”
说完,他就起身上楼去了。
挂钟滴滴地走着,戴太太伸手将钻戒扔进了一只洋铁垃圾桶。女人有了家庭,往往变得忍辱负重起来,人还以为她是良善可欺了。
实则,终有一日,连本带息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