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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上元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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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安城的大雪,连下了十几天,可是过了除夕,天放晴后气温回升,没两日满城积雪化得一干二净,不见一丝痕迹。
就像林长照那一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元月第三天他就下了床,精神抖擞地回了自己的小院。
不过这次是贺之照亲自送他回去的。
孟时涯听说这个消息时,李瑛正在孟府做客。徐绍出门碰巧遇见了林、贺二人才知道得如此清楚,还特意帮林长照转告孟时涯,说他已病愈,谢他当日跑了几条街找来大夫。
那日大夫诊断过后,说林长照“体虚心悸,忧思过度,如不调养,将会气虚力竭而短命”,自此孟时涯不知找了多少宫中御医,民间神医,打算给林长照彻底诊治一番。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康复了,倒好像那大夫刻意夸大了病情似的。
孟时涯不放心,追问了几句,徐绍非常肯定地说,看林长照气色,跟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李瑛叫他别想太多,兴许是那日林长照冻得厉害,大夫难免要往重里说,又劝孟时涯若还不放心,改日请别的大夫再给林长照诊脉就是了。
孟时涯只好暂时放下此事,将李瑛的事与徐绍说了。
李瑛订了亲,正是去年夏天孟承业跟他提过的左威卫上将军家的嫡长女。平南王被收回了爵位,左威卫赵将军自然知道其中缘故,他家的嫡长女本来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下嫁如今已是一介草民的李瑛,奈何他家姑娘自幼多病,名门子弟没有哪家敢上门提亲,偏偏李瑛又是个和善博学的才子,前途也算无量。
一众学子都替李瑛惋惜,李瑛却道自己如今已是高攀,只要那姑娘温柔体贴,他自然愿意娶回家好好待她。
孟时涯知李瑛对林长照的情愫其实尚浅,此举不算逃避,自然也不算辜负左威卫上将军家嫡长女。平南王叛乱是事实,但李瑛要娶的将门之女多病难养,也算不得高攀。
向来双方打听过底细之后,对彼此都是喜欢的。
李瑛是特意来向孟承业道谢的,孟承业已经替他上门提过亲,也定好了日子,就在今年的中秋节成亲。
那位赵将军的女儿,赵小姐自幼极少出门,将军夫人对她宠爱无比,怕她未曾见过李瑛,将来成了亲不满意,就托人转告,希望上元节灯会上能让赵小姐远远瞧李瑛一眼,这一找就找到了孟尚书府的表小姐,如今的徐夫人李解语。解语应下了这事,回头嘱咐徐绍到了上元节一定要带李瑛去灯会。徐绍又怕自己到时候不会说话,索性来找孟时涯商量,凑巧李瑛也在,他就摊开了说。
李瑛自然是愿意的,当下就跟孟时涯、徐绍越好,再叫上林长照、陆元秦等人,趁着孟时涯还未离开京城,一群好友逛一次灯会。他也提议徐绍到时候叫上解语,让解语陪着赵小姐说说话,这般纵使离得近些,也不算逾矩。
徐绍笑他用心良苦,然到了上元节傍晚,还是把解语叫上,早早去赵府接赵小姐出门。
一群学子在醉生楼门口约见,到齐了之后直奔千佛寺,上元节灯会最热闹的地方。
孟时涯多日不见林长照,心中激动也只好忍耐,平静地问了一番他的病情,确定他精神奕奕不是装出来的,才放下心来,领着他一路说说笑笑,把街头小吃摊的美食一样一样尝了个遍。
“这几日难得见孟兄这么高兴。”周泰平叹道,“我回国子监好几天了,孟兄总是板着一张脸,害我说话都不敢大声。”
阮青山嗤嗤笑起来,附和道:“可不是。我们俩还以为谁惹他生气了。眼下瞧着,倒像是多日不出门憋闷的。”他转头看了看,伸手指向前头嘿嘿不知傻笑什么的徐绍,“不过,这位才叫笑得开怀,也不知遇上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儿!”
徐绍闻声回头,挠了挠头,看着众人好奇的目光,忍不住又是一通嘿嘿嘿傻笑。
“徐兄啊,要说高兴,也该李兄笑得这般得意忘形,你是怎么回事儿?”
“就是就是,有什么好事你也告诉大家一声,你这么傻乎乎地一直笑,没瞧见别人把你当成了傻子……”
“总不会这么快就升迁了吧?”
一向豪爽磊落的徐绍闻言,拿拳头挡着脸,竟然颇为腼腆地摇了摇头,脸都涨红了。他扭捏了好大会儿,才压低了声音说道:“解语已有两个月身孕,我要做父亲了。”
不等众人为他欢呼,孟时涯就一个拳头打在了他头上,打得他抱着头蹲了下去。
孟时涯冷脸叱道:“混账小子!你还偷偷瞒着!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不遣人到孟府说一声?”
徐绍痛得眼泪汪汪,可怜兮兮地蹲在地上,抬头望着孟时涯,视线余光渴求众学子帮他求情,众人却乐得看好戏,还纷纷指责他自顾得意,竟不把好消息告与家人。
“我本打算明日待解语回门,亲自跟姑丈说明的啊……”
孟时涯抬手还要再打,人群里李解语正巧带着赵姑娘走到近前,见此几步跑过来,可怜巴巴地盯着孟时涯看,叫他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再下手。
林长照转过头,跟其他人一样,暗中偷笑。好在李瑛镇定些,打起笑容跟赵姑娘见礼。
柳解语以李解语的名义嫁给徐绍,夫妻恩爱和睦,从她面色就能看出来。她但凡出门都特意妆扮一番,与昔日在折柳台时容貌大不相同,加上怀孕略丰腴了些,这一路走来都没有人发觉她就是曾经艳绝京城的柳絮姑娘。
解语眉目如画,衬着上元节街道两旁挂满的彩灯照出的光亮,越发光彩照人。她身边的赵小姐也是不遑多让。赵小姐养在深闺,气质娴雅,因不惯见生人,面颊飞起红晕,倒不显得有病态。解语一袭红色锦袍,赵小姐则穿着月白色的裙衫,外面披着件镶兔毛的白色牡丹花纹大氅,往那里一站,正是灯会上最耀眼的风景,惹得来来往往的人无不注目。
一众学子不好意思多看,纷纷见了礼,规规矩矩立在一旁。
“表哥别怪他,我们也是今日午后也才知道的,想着有事要出门,不好这么晚了去见姑丈。明日我们回孟府,你叫嬷嬷多给我准备些好吃的,可好?”解语笑嘻嘻地说罢,拉着赵小姐上前,让她跟众人回礼。
柳解语特意看向李瑛,笑道:“赵姑娘是我闺中好友,今晚与她来赏花灯,谁想这么巧碰上几位哥哥,也算是有缘。赵姑娘单名一个瑾字,正是美玉那个瑾。她素来不出门,我又是有了身子的,今晚游赏花灯,还要仰仗表哥照拂了。”
孟时涯笑着点了点头,唤了声赵姑娘,侧过身来将几个学子与她介绍了一番:“在下孟时涯,正是解语的表哥。这位是解语的夫君徐绍,这是林长照,这是陆元秦,周泰平,阮青山……”到了李瑛时,他稍停顿了一下,抬高了音调道,“这位,巧了,名字里也有美玉之意,不过他是美玉的光彩之意。姓李,单名一个瑛字。”
赵瑾闻言愕然,抬头看去,正好撞进李瑛含笑的眼眸里,顿时羞红了脸,略带慌张地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林长照笑道:“你瞧咱们站在这儿,把路都给堵上了。”说罢扯着孟时涯袖子,在前面带路走了。
陆元秦、周泰平、阮青山附和着赶紧跟上,恰好把徐绍夫妇、李瑛和赵瑾落在了后面,徐绍夫妇亲亲热热说着话,特意跟李瑛、赵瑾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孟时涯背着手,瞧林长照左看右看的,兴致似乎低落许多,便悄声问他怎么了。林长照顿了顿脚步,笑着摇了摇头。
上元节的确热闹非凡,千佛寺附近更是人潮如海,孟时涯唤来跟在一旁的仆役,叫他们守在后面,免得有人挤到解语和赵瑾。仆役离开后前面没人帮忙开路,时不时便跟行人相撞,孟时涯只好紧紧拽着林长照胳膊,细心照看,于是乎猜灯谜之类的节目他一个也没留意。
倒是李瑛赢了好几盏花灯,出于礼节他选了最漂亮的一个送给了赵瑾。
林长照也得了一个兔子灯,提着竹骨提竿的一端,慢吞吞地走在旁边。他这日穿得素雅,映着红色烛光,竟也添了几分绮丽。
只是不知为何,他越发心不在焉。孟时涯看在眼里,不免心疼。
赵瑾不好在外面多呆,没多久被府里的马车接回去了。解语怀孕易犯困,被徐绍带回家去休息。余下几人拉着李瑛,说他即将娶到这般美貌多才的佳人,非要他请客。林长照犹豫了一下正要答应一起去,孟时涯拿他生病刚好为由,要送他回去。
往回走了一段路,本该转到小巷去朱雀街的,孟时涯却拉着林长照的胳膊径自往东走,渐渐来到了玄武大街的中段。
林长照察觉到他要去的方向,甚是排斥,要扯回胳膊,孟时涯没松手,反而加快了脚步。
“孟兄,孟兄……我要回甘棠街,再走就不顺路了。”林长照小声咕哝着,不肯往前走。
孟时涯停下来,叹道:“你心不在焉,还不是想着去看看他?”
林长照瞪大了眼睛,忽然怒道:“我没有想他!”他喊出来后见孟时涯吃了一惊,似乎颇为受伤,急忙解释,“我不是……我不想见他。”
孟时涯直勾勾地盯着他,沉声问道:“我知道他很忙,忙着为陛下筹备立后大婚事宜。可他不能对你这般忽冷忽热的——长照,我……我只当你是弟弟一般,不愿你受委屈。”
林长照呆了一会儿,目光瞥见来往行人拿怪异的眼神看过来,神色慌张,一把将孟时涯甩开,转身就要往回走。孟时涯将他拉住,仍旧那般认真地凝视他双眸。
“待李兄成了亲,解语生下孩子,我就会入伍到通州军营……”孟时涯轻声道,“长照,我得看着你……你们定下来才能放心。你告诉我,是不是今生,非他不可?若是如此,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长照!你不能这么迁就他!他到底要不要,要不要娶你,我帮你去讨一个说法。”
林长照手里的兔子灯笼蜡烛早就烧尽了,他却死死捏着提竿不肯放手,拉拉扯扯间,兔子灯笼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林长照忽的蹲下去,将脸埋在膝盖间,哭了起来。他哭得一抽一抽的,忍不住抬头,气急地冲孟时涯嚷嚷起来——“我说了我不想见他!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明白……孟时涯,你为何逼我?他本就对我无心,我不想缠着他……我,我……”他渐渐止住了哭声,眼泪却越发汹涌。
那双眼睛望着孟时涯的脸,满是悲伤痛苦。
“我什么都没有了……”
“孟时涯……我快要疯了……我真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不让我……我以为我能做到,可惜我不能,不能啊……”
孟时涯半跪在他面前,林长照抓着他的衣袖,斜靠在他臂弯里,哽咽不止。
孟时涯头脑里一片混乱,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叫怀里这个人不再难过。若他有办法,他就算再死一次也要让贺之照彻彻底底爱上林长照,叫他们彼此心意相通,省得林长照这般卑微地哭泣,哭得人心都要碎了。
就算吃尽了苦头的前世,林长照也不曾这么放声痛哭过啊。
孟时涯明知贺之照是无辜的,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怨恨这个人。这个人把长照的心夺走了,却不愿视为珍宝,不冷不热地对待他,叫他变得如此敏感脆弱。
“别哭了,我不逼你。你不愿见,那就不见……”孟时涯忍不住伸手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搂在怀中,叫他靠着自己的肩膀平复情绪。
“是我错了……长照,别再哭了好吗?”
他恨不得吻住林长照双唇,叫他别再发出哭泣的声音,恨不得一点点吻去林长照脸上的泪痕,叫他知道这世上还有自己默默地守在他身边,叫他忘记贺之照的恩情,贺之照的才华,贺之照的温柔,只记得一个爱了他两世的孟时涯。
可惜,他不能赌那个结果。
林长照恨了他一世,他不愿这一世,再得到林长照的躲避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