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问安 ...
-
天未亮,云娆便醒了。躺在透雕红木架子床上,双眼直愣愣地透过藕色纱帷描着床栏上的祥云纹路,只觉得自己身子轻飘,还是那只魂。
昨晚上梦回颐韵阁,她蜷在床角,听外面猫叫一夜,胆颤心惊。
都说猫是灵性之物,有噬鬼之能,自己做了“鬼”才真正见识了。三魂七魄差点没被它蹂|躏碎了。
云娆忆起那只“雪里拖枪”,就是它夜夜窜进颐韵阁,嚎得她不得安宁。难怪昨个它一出来便扑向自己,它是把自己“认”出来了。只怕日后少不了被它骚扰。
东方泛出鱼肚白,盈袖进了稍间,小姑娘正自己挽青丝,受伤的小手托了这绺落下那绺。
“我来吧。”盈袖笑着接过去。瞧她把头发都拢到了斜后方,便问,“姑娘可是要梳个斜云髻?”
云娆透过雕花琉璃镜对盈袖笑了笑,唇角弯出两个甜甜的小梨涡。
盈袖明白,斜云髻的刘海扣向一侧,正好能把她额角猫抓的伤痕遮住。只这斜云髻是豆蔻少女常挽的,还是梳双螺更趁她圆嘟嘟的小脸,再留个垂挂式的覆目刘海,一样可以遮额。
四小姐那边还没动静,盈袖领着云娆先出了门。挑了远路,想多些时间给她讲讲侯府。其实侯府的事,云娆都清楚,除了与世隔绝的这一年。
这一年,变化最大的莫过江景珩了。她离世时,他还只是地位极低的庶出三少爷,都察院的六品经历。如今非但册了世子,更迁为左佥都御史。且不说年纪尚轻与否,一个武勋侯府世子,竟任了文职,这在历朝历代也属少见。
听闻是依附了势倾朝野的内阁首辅,为他所用,排除异己。如此想来,这四品大员不知是拿了多少莫白之冤换来的。
识得好些年,也没瞧出他半分野心来,真是知江知海不知深。
正聊着,已到了前院内仪门。二人过了穿堂,沿着抄手游廊来到正房“永泽堂”前。盈袖先行通报,须臾,堂上传来她的招唤声,云娆才提裙而入。
堂内摆设依旧。正北两把透雕镶玉紫檀太师椅,一张浮雕螭纹玉面紫檀八仙桌。靖安侯喜梅,北墙正中挂着南宋王岩叟的绢本《墨梅图》,两侧为三世祖手书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东西墙多宝阁摆列古物珍玩,落地瓷瓶里繁花似锦,檀木的绢纱宫灯,波斯的织金银毯。哪一处都与记忆重合。
今儿四月初九,每逢三六九日老侯爷都在玄真斋坐忘整天。大爷和三爷一早去了府衙;世子更忙,晨昏定省几乎罕见。此刻堂上只有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夫人和三房儿媳孙儿们。
满堂十来口人,目光齐齐落在小姑娘身上。云娆不慌,从容上前,屈着娇憨的小身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福礼。“小女穗穗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万福。”
稚声清越细柔,人又粉雕玉琢,老夫人不免起了分怜爱之心。可想到这几日的不安宁,眼神一黯,淡然道:“起来吧。”
“谢老夫人。”云娆直身,没抬头。
前世云娆没有祖母,周氏疼她如亲孙女一般,祖孙二人感情极好。如今再听到老夫人的声音,她竟有些心酸,眼圈红了。
正想着把这股情绪掩住,老夫人身边的江锦蓁冷冷道了句:“这儿也你能来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话一出口,堂中鸦雀无声。林氏皱眉捏了一把女儿的手。对这位娇娇女的任性大家见惯不怪,不敢招惹,更是能躲便躲。
可偏就有自不量力的。
“这便是韫玉带回来的孩子?啧啧,长得好生俊俏,难怪韫玉非留她不可。”三夫人打量云娆,笑着对大家叹道,却无人应她。
大夫人钱氏嘴角抽了抽,心里暗笑。
就她还想出这个头,帮四小姐转移话题讨好二房?自作聪明!江锦蓁心气高,显然不待见那姑娘,她开口便夸人家俊;再者,江景珩是因那姑娘长得好才留她?这像话吗?她也不开眼看看,那可是个孩子。江景珩好歹是二房的人,林氏能给她好脸才怪。
说话不过脑子,还自以为是,不怪抓不住自家男人,任三爷惹了一屁股风流债。
堂内静得尴尬,云娆福身道:“穗穗不是侯府的人,但受恩于侯府,就该尽了礼数才对,哪有躲着不言谢道恩的。今儿来,一是给老夫人问安,二是要感谢老侯爷和老夫人的收留,也感谢二夫人的照顾。”
“不必如此,收留照顾姑娘的是世子。”
林氏冷冰冰地噎了一句,众人唏嘘,这母女俩还是真是“嘴不饶人”。不过云娆清楚,林氏和江锦蓁不同,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外冷内热。
“世子救了我,我感激不尽。可老侯爷和老夫人若不许,我也留不下。在侯府住了有些日子,吃穿用度,都是二夫人照料的,哪哪都没亏了穗穗,我自然要谢。”
这话倒也没错,林氏主中馈,府里上下的花销都由她来支配。至于江景珩的望岘院,日常用度走得也是二房。
“都是按府里常例来,姑娘也不必……”
“二弟妹!”钱氏唤了一声,打断了林氏,走过来拍了拍她的手臂。“哪有领情不叫人家道谢的,瞧你,再说下去小姑娘都不知该如何接话了。”说着,靠到了老夫人身边,笑道:“方才我心里还揣度,这姑娘生得雪堆玉砌的,像个千金小姐。这会听她一言,还真是了。年纪不大,便这般识礼,可见家教极好。只是听闻,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真的?”
云娆小脸略显忧伤,垂目点头。
钱氏对着老夫人叹了一声,“怪可怜的,可要帮姑娘好好寻亲。”见老夫人未语,又接着道,“老侯爷崇道,老太太礼佛,韫玉收留这姑娘,何尝不是功德一件呢,可见定是受了老侯爷和老太太的濡染。听闻姑娘还是被老侯爷请的玄静大师唤醒的,老太太又为她手抄了经文,这可是‘再生之恩’,她可不得谢您二位吗。不仅谢,还得拜拜您二位这在世神仙活菩萨呢。”
大伯母还是云娆记忆中那般能言善道。几句话,把老太太哄乐了,瞥了她一眼,笑嗔道:“就你话最多。”老太太这一笑,破了冰,众人也都活泛起来。
林氏听出钱氏在透着话劝自己,不好再冷漠待之,面子上问了云娆几句起居上的事,老太太又嘱咐她好生养身子,切莫担心寻亲,便没下文了。她偶尔和姑娘们眼神相触,人家要么匆匆躲开,要么蔑然一瞥。云娆明白,大家表面上和气,心里未必对她有多大改观。不过此刻能站在这,已然是个好的开始了。
可这颗心才舒缓没多时,又接着紧了起来。丫鬟通报,世子爷来了。
“孙儿来给祖母请安。”江景珩入门下礼。
老夫人忙唤他起来,“听闻你最近府衙的事可多,今儿怎就来请安了,若是忙,便不必拘这礼。”
江景珩笑道,“昨个处理公文到夜里,今儿不急着去府衙。孙儿有愧,总是耽误给祖母晨昏定省,倒要让祖母来体谅孙儿。”
“你有这份心便好,忙到夜里还早起来问安,该多歇歇,仔细身体。”老夫人关心,江景珩含笑应下,又起身给三位长辈请安。
老夫人唤他入座,他目光一扫,瞧见了西墙落地青花瓷瓶旁的云娆,唤了她一声。
大伙目光跟去,云娆拒绝不得,蹭着上前,盈袖急得推了推她,她眼中又出现了那双干净的白底皂靴。云娆福了福身,“穗穗给世子爷请安。”
头顶上的人嗯了一声,问道,“可给老夫人和长辈们请安了?”
小姑娘不抬头,江景珩见她双髻上的海棠花晃了晃。“回世子爷,请过了。”
又是一声“嗯”,眼前那双皂靴转个方向走了,云娆暗松了口气。
江景珩考问了五少爷的功课,五少爷对答如流,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便陪老夫人聊起天来。五里街的城阳伯在浙江都司任指挥佥事,这次台州闹倭,他平了乱,还剿了不少海匪,龙颜大悦,升指挥同知,进武英侯。他镇守边海还未回,但宝册已下,各府也都上了礼,江景珩和老侯爷商量这两日便将贺礼送去,伯夫人也升了诰命,询问老夫人可要准备些礼。
自然要送,江锦蕙嫁人还是伯夫人给保的媒,礼还小不了。老夫人想起花朝在静临寺遇伯夫人,她聊起要寻个净瓶供佛,赶巧上月江南祖家来人,带了个和田玉鎏金盘口净瓶,薄胎,玉质油润细腻,是上成品。于是点了名要它,再配几个汝窑小炉。其它便由二夫人来定了,列个礼单出来。
林氏让跟随的吴妈妈记下,吴妈妈迟疑,笑着应声。瞧着是笑,嘴唇紧抿,两条眉都拧在一起了。
钱氏噗嗤一笑,打趣道:“瞧吴妈妈这心疼的,又不是出你家的宝贝。”
吴妈妈一时窘了住,讪笑道:“大夫人说笑了,奴婢可供不起这么些宝贝,管个钥匙而已,哪敢有心疼一说。”
钱氏莞尔,和气道:“也不是揶揄你,吴妈妈管库房向来仔细,若说你谨慎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当自家东西守着是对的,那才叫用心,若是丢了损了都不眨个眼那才叫人心寒呢。”
越说,吴妈妈脸色越是不对,左右不知该如何回应。钱氏不解,诧异道,“莫不是……我说中了?得得,可当我什么都没说,吴妈妈别往心里去,我不过跟你打趣,夸你几句罢了。”
林氏之所以把库房的钥匙交给吴妈妈,就是看中她是个老实人,老实人不会撒谎,有事也藏不住。瞧她这样,定是有问题。林氏管家,但这库房可不是二房独有的,话说到这份上,不当着各房面说清挑明了,还道她林氏作何手脚,理财不公。
“到底怎么回事?”林氏盯着吴妈妈问。
吴妈妈手足无措,忍不住瞥了一眼四小姐。目光一对,江锦蓁气得直想跺脚。叫她别说,叫她别说,偏露了马脚给人家!
江锦蓁狠瞪了她一眼,不忿道:“净瓶叫我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