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藤》顾默然

6、雪藤

　　难道这还不足矣令你恨吗？
　　难道你就这样祝福他们了吗？
　　难道你不再想照顾少爷一辈子吗？
　　难道你愿意就这样离开了吗？

　　那是另外一个声音，来自另一个灵魂的声音，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穿进凝儿耳中，刺透耳膜，直噬心脏。

　　唐古拉山脉各拉丹东山峰。
　　奔腾不息的长江源头，倾泻而出的两道冰川，如龙似练，万丈光芒，照耀天下，冰冷世界。
　　“启水宫”比上次来时更加冰冷，冰比铁坚，空气成霜。可是现在没有任何阻碍能阻挡凝儿内心深处那灵魂的召唤。
　　那是另一个灵魂，无可控制地让她冲着这个方向赶来，回到母亲的座前，在一种莫名冲动的趋引下，毫无考虑地拾起那根干枯的藤蔓。
　　藤蔓“嗖”得一声绕上了她的手臂，蔓生的野草般在她身上蔓延开来，灰败的颜色一点点泛白起来，直至像一条灵动的雪色小蛇般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甚至渗透进她的皮肤……
　　“参见新宫主。”堇蓝率着那些仆人齐齐跪倒在凝儿面前，她惊异地发现他们身上的服饰颜色正像自己身上的藤蔓一样越发雪白，白到透亮，闪着奇异的光亮……

　　堇蓝深蓝的双瞳也溢加透亮，寒气却更甚……

　　那雪白的藤蔓像一条吸血的巨蟒一样盘绕在凝儿周身，一寸一寸地深入她的皮肤，身体的热量一点一点被吸收殆尽……
　　脚下的冰开始脆弱，缓缓的水流从冰上流下，汇成细细的河流，汇入那条冰川。
　　“启水宫”被溶化了，地上甚至开始长出草来，封冻的死树也抽出新芽，仿佛霎那间，“启水宫”竟似烟花灿烂的春日江南。
　　只有凝儿是冰冷的，一点温度都没有，仿佛整个“启水宫”的寒冷全都吸收到了她的身体里。
　　身上的雪藤已不复踪，它只是衍生在了她的体内，一株冰凉疯长的野草，吞噬着血液里仅剩的带温度的细胞……只剩下仇恨在无尽地蔓延着——
　　刹那睁开的双眼，冰蓝的双眸闪出幽瞑的寒光，嘴角微扬的弧度释出一个冰冷的、狂傲的笑颜……
　　堇蓝和众侍仆簌簌下跪：“恭喜宫主——”
　　话语未落，凝儿忽然狂笑四起，堇蓝霎时鲜血四溅：“你们拜的只是那根藤，何时在乎过谁是你们的宫主，哈哈——”剩下的仆人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用尊敬神般的目光仰视着这个狂傲的女子，堇蓝的血溅在她脸瞬时凝结成冰，她黑发狂舞，赤衣翻飞，凤冠霞帔依旧如新，发际的头饰在风浪中猎猎作响……
　　整个世界在她凄冷的笑声中，一寸寸发寒……

　　北方天空依然明净空旷，御风山庄迎来又一个冬天。
　　又一个挑战者倒下，赤色的鲜血从他咽喉淌出来……
　　“不自量力。”御隐风收起剑，冷冷道，他甚至没看清对手的样子，对手就已经倒下了。他已经长成一个成熟的剑客，锋芒凌厉。
　　他不过是御风山庄的一个傀儡，一个用来守卫百年基业，传扬御风剑法的傀儡。他手中的剑比他的命更值钱，可剑是嗜血的，一旦尝过鲜血滋味就再也放不下了。也再找不到任何借口为这种决斗留下生的希望，那些为名不顾生死的人，死在他的剑下也许是他们最好的归宿，那是也许他们注定的宿命，就像他变成一个无情的剑客一样都只是宿命。
　　曾几何时，每次有一个对手倒下的时刻，那棵枯瘦的老槐树枝头上，总会坐着一个前笑盈盈的小丫环，托着茶盘，为每一位落败的对手斟上一杯茶。
　　那是多么天真可笑的举动，孩子气的笑容也似落叶般飘去无踪。
　　下意识地抬头向那棵老槐树望去。

　　“凝儿！”御隐风惊呼。
　　冬日落叶散尽的老槐树，凝儿装着新娘的喜袍，凤冠霞帔，浅笑盈盈，托着茶盘，微微侧着头，斟着茶，玲珑可爱……
　　“少爷请喝茶”语笑晏晏的凝儿已经到了御隐风眼前。
　　她能说话了，她什么时候可以开口说话了。
　　为什么那么好听的声音，却那么冰冷。
　　为什么那么温柔的笑容，却感觉那么的森寒。
　　结果她手中的茶杯，原本应该是温润如玉的茶杯，外面却凝了一层薄薄的冰沙，而里面的茶更早已凝结成坚冰。

　　御隐风紧握着手里的瓷杯，里面的冰没有丝毫的溶解，而他的身体却在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隐风救命啊，救命啊——”朱婳的声音从不远处飘近。
　　蓦然回头，凝儿苍白的手指抵在他妻子的咽喉。
　　“凝儿。你——”御隐风急急道。
　　“杀了她。”她的声音轻轻的、静静的，冰冷却无比清晰。
　　“我是他的妻子，是你的姐姐，为什么——”朱婳虚弱无力地问道。

　　剑锋出鞘，闪着透亮凄寒的光，这已经是一把嗜血的剑，出鞘必见血的剑。
　　朱婳无力地却拼命地不停地摇着头。
　　凝儿把御隐风的剑放入他的右手，已经杀过无数人的手，“杀了她。”她一字一句，冰凉彻骨。
　　他抓紧手中的剑，牢牢地扣住剑柄，剑锋抵在朱婳的心口，只剩一寸，一寸她的妻子就会成为他剑下的又一个亡魂。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话这么无可抵挡地让人顺从，为什么突然出现的凝儿会比变得这么冰冷，为什么要他亲手杀死他的妻子……
　　朱婳最后摇了一次头，滚烫的泪水从脸颊上滴落而下，溅在冰一般的剑锋上，划出火一般的光芒，甚至有热气晕开……
　　“我，不能！”御隐风垂下手，剑铮然落地。

　　凝儿眼中露出前所未有的凶光，似万团冰蓝的火焰在雄雄灼烧，寒骨透心，“那就你死——”
　　剑锋轻转，瞬间直穿御隐风的心脏。
　　“凝儿——为什么？”御隐风回过神，看着自己血流如注的胸口，无比虚弱，他伸出的手紧紧拉住凝儿的手。
　　他已经是个将死的人，体温从他的身体里一点点弥散开，而他的指尖，对她而言却是那么的灼热滚烫。
　　她似乎在瞬间清醒了，“少爷——”凝儿推开身边的朱婳奔过去抱住下沉的御隐风，“少爷你不能死，凝儿回来了，凝儿答应过夫人要照顾少爷一辈子，凝儿回来照顾少爷一辈子了，少爷你不能死啊！”
　　站在一边的朱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无数雪白小蛇般的藤蔓从凝儿的四肢上游生而出，瞬时间遍布她的全身，它们不停地蔓延攀长，把凝儿紧紧缚在那里，凝儿艰难地把手伸到御隐风胸口的伤口处，碰到温热的血液，那藤蔓开始微微发黄，但还是不停地游走，把凝儿缚到无法呼吸……
　　萧瑟寒冷的冬日，御风山庄的最后一个冬天。
　　再没有比那个冬天更冷的季节。
　　天下第一的剑客，御隐风最后还是死了，死在了他自己的剑下。
　　他的丫环凝儿躺在他的身侧，紧紧抱着他，身体只缠着一根干枯灰败的枯藤……

　　秋紫寒会死去，凝儿会死去，她们的恨会跟着她们的生命一起消散而去……
　　“启水宫”也会亡，只有雪藤是不会死的。
　　拿一根枯萎的藤蔓，只是在等待下一颗怨恨的种子，唤醒它，那是它的下一场生命……
　　不管在江头、江尾，亦或海角、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