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第十五章 ...

  •   雾锁峰所在之处,山路崎岖,沿途布满大雾。山峰远看就像是被一圈澹澹云雾捧在其中,宛如佛陀端坐在莲花座上,座下烟雾缭绕,只露出一抹山尖。
      难怪此处人迹罕至,这个小山尖远看肉眼难辨,几乎只是云雾中一个不惹眼的黑点。即使瞧得着,常人用脚力也是不可能在这气象中上得了山的。就算是武林高手,轻功提纵上山不是难事,但也难保不在途中借力时,误踩入大雾中哪个险要之处。
      丐帮轻功飞得极高,几纵跃间便是伸手摘星辰的高度,被他挟着的陆青磷俯瞰下去,只见一片茫茫雾海,他到这里不过是第二回,上一回还是在昏迷中被送来,醒来时已在琴镇命的枯草庐间。从世外入山中,这次才算是头一遭。
      刀由我乘风展臂,瞟了眼神色肃穆的明教,“陆老弟,想啥呢!”
      “镇命为何深居此处?”陆青磷问。
      “怎么,我倒觉得这地方挺适合他,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一神棍,又住这么个鬼地方,要的就是这玄乎的效果——”
      陆青磷自然不随便跟着刀由我损琴镇命,淡淡点评道:“确是座仙山。可镇命会择此地而居,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明教心思慧黠,一想便知,琴镇命身兼卜仙医仙之名,选择隐居之处不会仅仅是为了隐蔽。
      “陆老弟明白人,肯定一猜就中,雾锁峰气候奇异,山脚山腰这片格外多奇花异草,老酒那些怪药,用到的原料不少都是这山下的特产,就是顶着雾采起来危险了点,危险是危险,可是方子见效啊!所以有的病一般大夫看不了,他能看,弄一些稀奇古怪的方子。反正方子他给了,药材就在山下,能不能弄来,就看求药的人的诚心了。”
      陆青磷眸中飘着雪雾,唐遇的影子从心头一闪而过,他忽然问:“开给我的那副呢?”
      “自己个儿想啊,”刀由我从喉咙里抠出一声闷闷的笑,“谁求的药,谁自己去采,没得通融。”
      原来是如此。陆青磷默然敛下目光。
      他垂颈览过茫茫云山雾海,看不到下面哪处是实地,哪处是深渊。不由想象起,当初的唐遇是否也同样看过这幅图景,是否震撼过,动摇过……最后孤注一掷。
      那个时候,唐遇想了些什么?
      一股初将觉醒的冲动蓦地将他猛推了一把,那念头平静却像是某种煽动。陆青磷从丐帮臂间挣出,运起轻功金虹击殿,一坠千里,一手执铁索,一手吹起呼啸哨音,遥遥传来闻召唤而至的苍鹰鸣唳。
      刀由我的惊呼,山谷的风,此刻都渐去渐远渐无声,陆青磷一头银发迎着山风卷展鼓舞,隐去了眉目里细雪般淡薄的剪影。
      那影子打着伞遮去雨,盈然浅笑着立在他心里,又在此时此刻,煨暖了更柔软的角落。
      明教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刻漏一般,无波无澜,他确认了些什么早该明白的东西,他对唐遇的影子露出一丝极浅的笑意,从容而平静。
      ——这个时候,我想到的是你。

      日上三竿,雾锁峰顶没有云雾笼罩,光线极炽烈。倏然一抹巨鸟般的影子掠过地面,在峰顶简陋的小草庐边收了双翼。
      投下影子的唐门抬手挡住一路飞来被刺得几乎睁不开的眼,风风火火冲进枯草庐。
      并没有看到两个本该先到的人,唐誓骨心中嘀咕,阔步到内卧前敲门。
      叩开门,眼前一具直挺挺躺尸中的琴镇命。
      师酒这副仰卧、双手胸前交叉、安详到如同死人的睡容,唐誓骨习以为常。此人少眠多梦,真睡着了就四仰八叉无比不雅,要是如此安静才说明,由于种种原因,睡不着。
      看来休养不足,还未将出这一趟山的劳损调理回来。唐誓骨如是推想。
      不知为何老刀和陆青磷还没回来,然而这倒好了,唐誓骨响指一打,心说这不是跟师老酒讲清楚的大好机会吗!
      唐誓骨凑上前去,轻轻推了推师酒。
      “师酒,老酒,嘿!”他用气声唤。
      又叫了几轮,师酒才皱着眉漏出一声懒洋洋的鼻音。看清眼前的脸后有气无力地又闭上了眼睛,说话时始终带着轻微的咳嗽,“唐遇啊,你叫老夫什么?”
      长歌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样貌清雅出尘,长发如瀑,以桃枝玉簪绾出一个发冠,五官精致秀美,当得起一句眉眼如诗、浅笑似玉。
      一开口却时不时不正经地掺入“老夫”、“洒家”这样与本人南辕北辙的自称,天马行空的性子与唐誓骨倒很相投。
      唐誓骨:“我管你叫老酒!”
      师酒:“?”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老酒,其实我是……”
      师酒洗耳恭听状:“?”
      说到自己简单的名字这里,却蓦然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声,唐誓骨捏着自己颈子,憋得满脸通红,恨不能把手指伸进喉咙,催吐那样把这几个字抠出来。
      “我是……”
      大汗淋漓挤出两个字,便又消了音,师酒狐疑地望他,“唐遇小兄弟,你这怕不是中了邪?”
      唐誓骨牙关都要咬碎,胸中升起一腔愤慨和委屈,“……我说不出来!”
      师酒一头雾水,“你究竟想说什么?”
      唐誓骨气急道:“师老酒!你好好看看我是谁!除了老刀还有谁会这么叫你琴镇命!”
      一时沉默。
      师酒坐起了身,下榻,面色郑重,凝神而思,半晌道:“且慢,你是那个意思?”
      唐誓骨:“老哥!我说不出来!你还跟我打什么哑谜!”
      师酒竖起一手,缓缓朝天一指,另一手食指压在唇上,摇了摇头,“天道不可说。”
      唐誓骨:“娘卖批的天道!”
      师酒又想了半天,道:“不可能啊。你这是魔障了吧,唐遇,我知道你崇拜你小师叔,但崇拜到妄想变成他,这怎么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你自己都怀疑了!你还说这是天道!要不是太过匪夷所思,老天做什么要拦我讲话?”
      唐誓骨拿方才的诡异情形来对质,师酒却还是说:“这是可以作伪的——”
      “我图什么啊???”唐誓骨崩溃。
      师酒立掌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非我强词夺理,我说不可能自然是有道理的。你说的事,说轻了是逆天改命,说重了,是欺天灭地,折寿都还好了,这是折命的事。凡人谁有那个阳寿拿来折?还是你认识哪位大罗神仙?”
      唐誓骨据实道:“好像就只有你比较接近仙儿……”
      师酒举袖遮面:“别,小生不过区区凡人,没那个本事,你莫咒我折寿!”
      “我真的是……你懂的!”
      “欺天的事,我不敢信,此事就当从未听过。”
      唐誓骨不可置信地瞪着自己的好友,“你不肯帮我?”
      “有何可帮?不如为你写副清明神智的方子,让你也忘了这些胡话。”
      师酒端的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唐誓骨烦躁地原地兜圈,边转边气到发笑地说:“我莫名其妙一睁眼变了个人,这人还不知道怎么惹了他青面獠牙的少爷,被藏剑唐门两头追着跑,还没有武功,也没法从唐门拿武器,妙啊!碰上敌人全靠明教大兄弟保我狗命,这大兄弟还是踏雪惊鸿的人,我在他身边不相当于是羊傍着狼?况且他陆青磷是很厉害很棒棒,但是太让人担心了啊!忽然发这么重的病,之前一句都不吭!我都要被他吓出病了!然后我自己,对我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毫无记忆,现在是生是死,我不知道,找到自己的老朋友,老朋友让我忘了这些胡话,哈哈哈哈!我告诉你师老酒,话本里那些坏人头头都是被这么逼出来的!”
      师酒上上下下把他看了几圈,伸手摸他额头,被唐誓骨一巴掌拍开,“好着呢!没疯!”
      师酒:“好像是挺惨的。可是师某人比较惜命,不想与天作对。”
      唐誓骨当时就想掐住这个狗神棍的脖子骂一套素质十八连。
      “就算实在要插手此事,也不能白白插手。”
      这哪里是对好友的态度,唐誓骨不甘地死盯着他,“你还是不信我就是……”
      师酒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你想要我帮你什么?记忆?武功?还是帮你……问天道?”
      移过半步,长歌在桌案边撩袍坐下,一盏茶斟得半满,“你为我做一件事,我便帮你一件,帮我两件,我便还两件,你要是都想要,就三件一起,有来有往,互不亏欠,你看如何?”

      枯草庐主人披了件天青色的大氅走出屋舍,面色苍白到泛青,唇也惨淡,时不时掀起来漏出几声咳嗽。他靠上不挡风的小破门,偏头看坐在门槛上捯饬机关翼的唐门。
      万万没想到,唐门沉思那么久光景,最后会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我想问问陆青磷。
      明教和丐帮迟迟未回来,唐门心思不能专注在摆弄机关翼上,不知想着什么出着神,也不与师酒讲话,扎结实了机关翼后一扑棱就往山下飞。
      师酒回屋沏了壶茶,依葫芦画瓢,像唐门坐在门槛上等陆青磷那样也叉着腿坐下。
      寒暑几度,他守着此处,不得远行,只一个人落落独居,抱影守空庐。罕有访客千里求医,除了这些求药的生人外,便只有刀由我和唐誓骨偶尔到访,闲话江湖。
      师酒倒也习惯了这样平和到空寂的等待。
      捧住掌心里温热的小陶碗,把盏临风,猫儿似的眯起眼看天,狡黠玩味着沉沉无语的天道,细长的指掐算着这光阴日数。
      一句诗文似唱似叹地低吟进风中,“飞光忽我遒……岂止岁云暮。”

      大雾锁山,任凭谁落在这诡异浓雾中,视线能见的区域都仅仅不过一臂之距。
      明教就在这样不似人间的地方,一步一步缓缓地摸索。
      他跳下来时运气已经算很好,没有掉进哪个看不进的山缝深凹里,但仍被下落途中乱七八糟的枝杈轻微地划伤了脸颊。
      他修习明教心法,心中有圣火明尊,心性较常人坚定隐忍得多,走在雾中,步履慢却沉定,但若说有没有不安,不可能没有。每一步之后,前路都一片茫然未知,而未知本身即是最大的恐惧。
      刀由我也许会觉得他疯了,陆青磷自己觉得也是。
      他走在这里,试图想象唐遇为他这么做的理由,试图想象唐遇义无反顾的姿态。
      尽管陆青磷很难想象出那样一个生动的唐遇。
      唐遇总是腼腆的、平淡的、温和到近乎温吞、没有任何刺人棱角的,总试图将自己融进任何不被留意的角落,似乎只会听从和顺应,没有事需要他去争、去拼尽全力。
      很难想象他会为了谁去破釜沉舟。
      所以,陆青磷知道,如果唐遇真的那样做了,恐怕是将他看得重于一切。

      唐誓骨寻遍了雾锁峰大雾迷障层以上的位置都没有见到刀由我和陆青磷,撑着机关翼在空中急得团团转。
      只有一种可能,虽然他真的想不通为什么会是那里,但是只剩下大雾深处他还没有找过。
      正在有些徘徊犹豫时,一直伴他左右的那柄弯刀忽然鸣动。
      唐誓骨想到悲魔饥火的传闻,有杀机发动能得其警示之悲音,饮血时有若吞咽之奇声,正如此时弯刀的低鸣——这是纹沙血玉起了反应!
      所指引的位置,正是大雾深处。
      唐誓骨心中一紧,那人的安危竟似牵一发而动全身般让他顿时大乱,甚至没有过多思考,身体就已擅自朝那处俯冲而下。
      穿云拨雾之间,额中蓦然一阵剧痛,太过猛烈,瞬间激得他下意识去捂住痛处,可痛在深处,无济于事,却因为这变故失去了平衡,直直栽了下去。

      幸运到不能幸运的是,他已经快到地面,这一栽并没有带来太大的创伤。
      而且,他一头正栽在了陆青磷身前不远。
      纹沙血玉双刀聚首,鸣动渐渐消停。
      唐誓骨五体投地连脸也不能幸免,第一时间却脱线地想道:这指南刀指得挺准……
      他抬起脸,气沉丹田大吼一声:“陆青磷!!!你到这干嘛!!!”
      发泄完最初的愤怒,第二句就是:“哪儿流血了滚来让爷看看!!!”
      他看不清雾中的明教,只知道两人实际离得很近,陆青磷对他肃然低喝:“别动。”
      唐誓骨发出个疑问的单音节,陆青磷后半句又至:“蛇。”
      “先不要动,等我。”
      唐誓骨屏息缓缓爬起,这种能见度极低的环境里,蛇这种不依靠视力猎食的动物就格外危险,必须小心谨慎。他一寸寸攥紧了弯刀,“兄弟,这块我比你熟,我自己——”一刀将突然近身发难的白蛇拦七寸斩断,“——就能解决了!”
      唐誓骨吐出一口气,一身鸡皮疙瘩地大叫:“赶紧过来!!这个破雾搞得四处鬼影憧憧的,快给我来个活人!!”
      蛇尸未僵,弹动了几下,飞出去的上半截落在循声终至唐门这处的陆青磷脚下,唐誓骨喊道:“别别别踩,捡回去,你的方子里要雪眉蛇的蛇蜕!”
      他抓着陆青磷,环顾四周,爬起来走了一圈,“……巧得很,这里我来过,蛇蜕都是从这弄的,这旁边有个小水潭,水潭边上全是雪眉蛇,其实吧,这蛇没毒,咬到了顶多疼一下,难的是去水潭另一边的山间小裂谷,从裂谷石缝里采红蕊石莲花,这东西全天下只有这里有,特别难采,采一朵少一朵,我这次都没弄到,师……琴镇命给你用的以前剩下的。”
      陆青磷被他牵着走,默默地听。
      他想起陆青磷流了血,“你是被蛇咬了吗?哪里?”拉着陆青磷的手臂便四处看。
      “……没事,你说了,没毒。”陆青磷低低道。
      唐誓骨忽然也意识到自己关心太过,啪地松手,清了清嗓子,“咳,我也想说没事来着,雪眉蛇反倒是这一小片最没什么威胁的东西了。比起这种咬人的小东西,还是地形更可怕,粉身碎骨可比被咬两口惨……”
      他说着说着,不自在地发现,陆青磷一直低着头凝视他,一瞬不瞬,眼中像是有一片火山下的湖水,表面平静,湖底却埋着炙热的熔浆。
      “抱歉,我从前不知道……这么危险。”
      不仅仅是危险——陆青磷想起洛道的同行,唐遇那么怕鬼,却还是来了这阴气重重鬼气森森的雾障里,虽然嘴上不说,手上却总下意识拉着他,生怕他是个幻影似的。
      唐誓骨转开眼故作轻松道:“没那么夸张,一回生二回就熟啦,我虽然记性不好了,但这种事老马识途,只要做过,身体还是记得的,轻车熟路小事一桩。”
      他是搞不清自己从前什么时候来采过药,大概是忘记了变成唐遇前后那段时间的事的后遗症,没准就是那时候来过呢?
      “倒是你,你为什么要跳进雾障里?”唐誓骨竖眉道,“就算一回生二回熟,但是第一次还是很危险,你来搞什么事情?伤好了啊?大轻功用得挺轻松了啊?就不怕伤上加伤啊???就不怕回去了刀由我给你一掌有攸亢龙啊???”
      陆青磷沉默了片刻。
      “如果不到这里,就永远不会知道你做过了什么,永远也不知道你想过什么。”
      唐誓骨哑然,明教直接的注视困住了他,深沉如子夜,脉脉如银汉。
      “……那很重要?我做过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你知道……”
      “重要。我想知道。”明教语气并不强硬,只是在平静地陈述自己的态度,不强加于人,却也不会移转。“也想确认一些事。”
      唐誓骨不由顺着问:“……什么?”
      陆青磷眼中盈着一丝唐誓骨从未见过的、几乎孩子气起来的光亮,嘴角也缓缓凝起几分笑意,让他冰雕雪凿的面孔显得难得地生动。
      “我不常听凭感觉做事,只有这次。”
      “只是突然想知道,死生不计,跳进这片雾里有多难。”
      唐誓骨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仿佛有另一只手主宰着他的心脏,将他的命脉捏在手里,而明教娓娓道来的声音正在一分分加大那只手的握力,让他生生疼出了泪意。
      可他想听完,好像只要听到,死也值了。
      “有多难……?”问的时候,他已经带出了委屈的鼻音,唐誓骨自己却一无所知。
      ——好像长年累月无人问津的努力,突然被唯一在意的人翻了出来,隔着漫长时光,第一次对他嘘寒问暖。
      陆青磷伸出手去,轻轻揩过他面上的泥土灰尘,和眼角将出未出的水意。
      “想着一个人的时候,不难。”
      ——而那一句只有彼此理解的话语,就能让人想要放声哭泣。
      酸意堵着喉头,唐誓骨喃喃问,“想着……谁?”
      陆青磷瞳子里映着他不属于自己的脸。
      一个雪花般轻柔的吻落在唐誓骨颤抖的唇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十五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