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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人间自是有情痴 ...


  •   不知不觉间,韩非来到桃柳村已经两个月了。

      春光将歇,卫庄院里两株桃树上的花也快落尽,铺了一地锦色。光秃秃的枝条抽出嫩叶,一场绚烂的花雨后,繁华褪尽,满目苍郁。

      这天,卫庄难得不出门打猎,他的弓昨日不小心拉断了,索性留在家中休息一天,修补木弓。

      这把弓是那位教导他武艺的江湖侠客留下的,桃木制弓身遍布斑驳划痕,弓弦也较从前松垮许多,早该抽时间修一修了。只是打猎时卫庄也不常用到弓箭,带上它纯粹因为习惯,所以一直都不甚在意。直到昨日不小心拉断了弓弦,他才恍然惊觉,九年时光匆匆而过,连这把代表着往事的木弓,他都快留不住了。

      玉白手指握着锋利的小刀飞快地削着刚刚从树上截下的树枝,木皮木屑纷纷扬扬地落了满地,一把弓身的雏形在卫庄指间诞生。

      “卫庄兄。”

      韩非从屋内走出,轻唤了一声。卫庄抬头看去,目光一恍,竟然觉得有些不认识他了。

      今日的韩非换下了情有独钟的紫衣,一袭素白长衫,连束发的发带都换成了白色,气质淡静儒雅。神色间褪去流于表面的温和,清俊的眉目带上几分酷似卫庄的冰凉,眼眸深邃黝黑,深不见底。

      “韩非?”动作一顿,卫庄长睫轻颤几下,薄唇微抿,尾音上扬,用了疑问语气。

      漂亮的唇角轻轻勾起,韩非淡然一笑,看不出明显的情绪,调侃似的道:“卫庄兄平日不愿陪我喝酒,今日于我而言却是个特殊的日子,能不能请你破例一次,陪我一醉?”

      手指触电般猛地收紧,卫庄眼中腾起了深深的迷雾,掩盖住他本就不外露的情感。阳光细细勾勒着他的轮廓,却纵容他大半张脸皆隐在阴影中,让他看起来仿佛隔绝在整个世界之外,孤单而冰冷。

      “……好。”

      随意地席地而坐,卫庄与韩非各自倚着树干一侧,也不拿酒壶酒樽了,一人一个酒坛抱在怀里,比赛似的大口灌着。吞咽不及的酒液从嘴角滑下,打湿了衣襟领口,整个院子都飘起了酒香。

      发泄般拼命灌了半晌,韩非放下酒坛,随手抹了下唇边的酒渍,呼吸有些急促,好像在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情绪。他仰头透过枝叶的缝隙去眺望天空,一抹绝望如入水的墨迹般缓缓晕开。

      “卫庄兄,今日……是我四哥的忌日,也是我唯一的妹妹的忌日。”

      沉默良久,韩非终于说话了,只是这一开口,便血淋淋地揭开了自己心头的伤疤。

      卫庄拎着酒坛的手搭在屈起的右腿上,低垂着头将自己沉在阴影中,不回答。他知道韩非现在不需要安慰,只需要一场倾诉和倾听。

      韩非也确实没有听他回应的打算,歇了一下,又继续往下说。

      “……我出生在一户非常……非常富裕的人家,排行老九,从小就调皮捣蛋,充分展示出纨绔子弟的本质。我年纪小,下头就只有一个妹妹,在家中还算受宠,哥哥们都让着我和妹妹,百般宠溺,连训斥一句都不舍得。”

      “……小时候不懂事,觉得世界就该是这个样子,天真无邪,黑白分明,无忧无虑。我就带着这样的想法,慢慢的,慢慢的走到了束发之年。”

      “……理所当然的,在我束发那一日,我栽了一个大跟头。我说过了,我出生在一户非常富裕的人家,因为富裕,所以滋生了阴暗和丑恶,所以暗藏刀光剑影,人心莫测。我的父亲在我束发当天旧疾复发去世,大哥成了当家做主的人,一切都在翻天覆地中改变……”

      “……从那天起,八个哥哥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而且试图拉拢我和妹妹支持他们,最过分的是六哥,拉拢不成便心生杀意,如果不是大哥和四哥出手,今日我大概也不会坐在这里跟卫庄兄你说这些。但即便如此,妹妹还是去世了,四哥也在一场剧变中重病身亡……”

      韩非的眸中隐隐有水光闪烁,双手也颤抖得拿不稳酒坛,狠狠灌了一口酒才勉强平复心情,却止不住眼圈泛红。

      “……我知道,每一个哥哥对我都是假意,但假意中必定有几分真情!就像……四哥临终前耗尽心力,与大哥联手将我送离那个布满刀光剑影的世界,我的人生在他和妹妹去世那一刻分崩离析,碎的拼不起来……”

      “……卫庄兄,你不知道,小时候我并不喜欢四哥,我觉得他老谋深算,太虚伪,活得太累。我也不喜欢大哥,他不择手段,他心狠手辣,他做尽一切我厌恶的事。我最喜欢六哥,他平易近人,幽默风趣。也喜欢七哥,身上有种凡事尽在掌握的从容。可到头来,我喜欢的两个哥哥害死了我最疼爱的妹妹,对我千般算计。而我耻于为伍的四哥与大哥……却救了我……”

      “……权势、富贵、名利……这些东西比血浓于水的亲情更重要吗?卫庄兄你告诉我,它们重要吗?”

      韩非愤怒地砸碎酒坛,飞溅的碎片划伤了他的手背,缓缓裂开的肌肤便如同他此刻龟裂的心脏。

      卫庄沉默了。

      如果换作另一个人在他面前倾诉自己的痛苦,他会毫不留情地将其讽刺得体无完肤。可是很奇怪,韩非的怒火与悲恸竟然让他产生感同身受的悲凉,让他心底的某一处角落坍塌碎裂,让他……无话可说。

      他的冷漠被韩非愤恨的话语无情地撕开,他的疏离像凝固的冰块被狠狠敲碎,他的身体也在发颤,脑海中闪过一些浮光掠影般的画面。这些画面宛若冰冷的碎片,扎的他很疼。

      “够了!”低喝一声,卫庄直面这份突如其来的痛楚,将之冲破,像是挣开了加诸于心上的枷锁。

      他的目光如利剑般锋利明亮,仿佛野兽般的凶戾,却又理智得近乎冷酷。

      “你很痛吗?韩非。”他说,压低的语调满是山雨欲来的压抑,“你不过失去了一个虚假的世界,一个哥哥,一个妹妹而已,有什么值得抱怨和愤恨的?”

      卫庄的质问像劈开阴沉天空的闪电,照亮了韩非的双眸。

      “我为什么不能恨?!”韩非毫不犹豫地反问,语气比卫庄的更加激烈,“我不该恨吗?而已?什么是而已?凭什么而已?你感受过这种万物崩裂的毁灭感?你知道我在微笑时心里都想着什么吗?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而已?”

      “呵。”卫庄从不会说“我是没有资格”之类的话,只是冷笑一声,给予了更犀利的反击:“既然你恨,为什么不去报复?你没有能力吗?你没有机会吗?你没有资本吗?你只不过是没有勇气,你不敢,你是个懦夫!用仇恨和酒来蒙蔽自己,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罢了!”

      “我不是!”

      耳畔响起沉重的雷鸣,眼前闪烁着刺目的电光。韩非整个人仿佛置身狂风暴雨中,狼狈不堪。

      他靠着树干,激荡的心绪在爆发到极致之后,渐渐的又消褪下去。他闭上眼,手指抠着坚硬的树皮,用力到划伤出血都不自知。

      “我不是懦夫,也不是烂泥,我不想让仇恨支配我的人生,我想带着妹妹和四哥寻找一种自由的,洒脱的人生,我不想他们永远陷在那个怪圈里……”

      韩非的声音飘忽不定,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散,失落而无奈。

      “你能理解吗?卫庄兄……你大概不能吧,因为你一直都活得那么清醒……”

      “而你却天天烂醉如泥!”卫庄说着嘲讽的话,眼中流露出淡淡的不屑,仿佛他真的对韩非平日的举止感到不满。

      “可是卫庄兄,你此刻,你也醉了吗?”韩非笑了笑,目光迷蒙。

      卫庄嗤笑着喝了口酒,却没有否认。

      是,他醉了。如果不醉,怎么会跟韩非说那些无聊的话?如果不醉,怎么会坐在这陪韩非喝酒?

      “谢谢你,卫庄兄……”韩非头一歪,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的安慰,我收到了……”

      靠在树干上,卫庄阖上眼眸。

      那一句“我没有安慰你”,终究不能昧着良心说出口。

      ……

      “叩叩叩——”

      木门被人轻轻敲响,卫庄拉开门扉,就见一粉衣少女站在门外,眉眼含笑。

      “卫庄哥,这个给你。”少女将一个包裹递给他,俏生生一笑,“马上入夏了,娘亲为你做了几套夏装,你看看合不合身?对了,里面有一套是送给……你家里那位客人的。”

      说到“客人”二字,少女的神色略显尴尬。没办法,上次在茶垄看到韩非给卫庄送花的场景仍扎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不露出尴尬的表情。

      “知道了。替我多谢大婶。”卫庄微一颔首。

      闻言,少女笑了笑,转身正要走。突然好像想起什么,又回头一脸认真地说:“卫庄哥,只要有个人能在你身边陪伴你,不管那个人是男是女,来自何处,我们都不会在意的。”

      卫庄:“……”

      他很想说,其实你误会了。但是看着少女真挚的目光和匆匆跑开的背影,却只能无奈摇头。

      算了,如果能让他们放心的话,这个误会也不是不能接受。

      拿着包裹回身,卫庄一抬头,便看到韩非倚在门框上,浅笑着注视着自己,目光落到包裹上时化为淡淡的戏谑。

      “卫庄兄,那位姑娘之言何解?可否为我解释一下?”韩非故意一脸疑惑地问。

      卫庄面色不变,眼角划过一丝锐利的冷意,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起来竟有些森冷。韩非条件反射地立马站直了,迅速转移话题:“啊,忽然想起我的桃花酒还没酿好,我先去忙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拔腿开溜,走得那叫一个快。

      懒得理会他卖蠢耍宝的傻样,卫庄拿起修好的木弓,出门打猎了。

      ……

      “卫庄兄,我的酒酿好了……卫庄兄?你在哪儿?”

      两天后,韩非抱着几坛新鲜出炉的桃花酒欣喜地走出厨房,第一反应就是拿给卫庄看。但跑遍了楼上楼下,又在院子里转悠数圈,愣是没见着他。

      奇怪,卫庄兄去哪儿了?不是打猎回来了吗?

      这样想着,韩非从桃树下走过,脚步蓦然一顿,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猛一抬头,就见一道修长的身影躺在粗壮的枝干上,望天发呆。

      “卫庄兄,你在树上,怎么不应我一声?”一手抱着一个酒坛的韩非哭笑不得,亏他辛苦找了那么久,结果人就在头顶,还不出声,果然是卫庄的风格啊!

      右手搭着屈起的长腿,卫庄偏头似是在眺望远处的苍翠山色。如月华绞成的银白长发顺着手臂垂落,在细碎的日光中闪烁着柔顺的光泽,半掩住他的容貌,令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仍是等不到他的回答,韩非不解地皱了皱眉:“卫庄兄?你怎么了?卫庄兄?……”

      韩非一连叫了好几声,卫庄才恍然回神,先瞥了他一眼,而后轻巧跃下枝条,稳稳落地。

      “你的酒,现在要喝吗?”随手掸掉衣服表面的灰尘,卫庄淡淡地问。

      虽然觉得他今日有些古怪,但韩非并未多想,笑着道:“我打算在树下埋个几十年,等老了以后再挖出来细品。桃花酒,最重要的一味原料,是时间。”

      卫庄古井无波的眸光终于泛起些许波动,接过一坛酒低头嗅了嗅,一缕极淡的酒香萦绕鼻间,不浓烈,却沁人心脾。

      “感觉如何?”韩非笑吟吟地问,好像丝毫不担心会被卫庄嘲讽得体无完肤。

      卫庄没说话,只是陪他在树下挖了个大坑,把酒都埋了下去。

      “这酒,是谁教你酿的?”一边把泥土掀回去,卫庄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韩非翻搅沙土的动作一顿,笑容淡去,有些落寞:“最初是从我二哥收藏的古籍中看到的,与妹妹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酿成,还是四哥和二哥加入帮忙之后才琢磨出完整的酿造方法。只可惜,现在只剩我一人了……”

      这段往事对他的打击依然很大,伤疤仍在,只是情绪没有两日前那么激烈,大约想开了一点。

      虽然相交时日尚短,但卫庄稍微了解些许韩非重情的程度,他的世界除了酒,最鲜明的莫过于情。然而世事无常,情字动人,却也最为伤人。

      卫庄沉默了许久,将酒坛彻底掩埋后,冷不丁开口道:“你喜欢‘六月’?”

      “嗯?”韩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卫庄问的不是月份,而是诗经中的“六月”,便微微点头,不知他问此何意。

      得到肯定的答复,卫庄抬脚进了屋里,不一会儿,拿着一支竹箫又走了出来。修长的两节箫碧绿通透,隐隐有翡翠细腻的质感,尾端还缀了一条红色的穗子,在风中飘扬。

      韩非眨眨眼,好像有些明白卫庄要做什么了。只见他薄唇贴上箫口,十指放松地搭在孔上,长睫低垂,吐息平缓,吹响了第一个音节。

      庄重肃穆的乐章从他的指尖下缓缓流淌而出,在这极为纯粹的曲声中,天地万物都沉静下来,连拂过树梢的微风亦染了高广苍凉的气息,将聆听之人带入另一个世界。

      仿佛天地初开时的静谧,耀眼的阳光变得温柔似水,丝丝缕缕从枝叶间洒落,在草地上织出暖色的金毯。箫声平和而舒缓,如一幅慢慢展开的长卷,里面装载了一个大千世界,一段无尽繁华,既有鲲鹏翱翔天际的豪情壮志,又有山野小村粗描落花的写意自然。

      韩非从未听过这个调子的“六月”,与宫廷庄严的雅乐不同,多了几分自由和心灵上的解脱,与他的心境共鸣。在这悠扬的曲调中,他仿佛找回了当年洒脱的自我,妹妹娇俏的笑脸,和几位兄长朝夕相处的岁月,一一在眼前闪现。那是他心里最美好的,最隐秘的角落,也是他唯一不舍斩断的牵挂。

      有温热的液体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卫庄兄,多谢……”

      韩非的声音被箫声掩盖,听不真切,卫庄也仿佛没有听到般,继续吹奏着未完的乐章。手指状似不小心蹭过竹箫背面某处两个模糊的字迹,隐约被日光映出了久远的年代色泽。

      荆……轲。

      那是他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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