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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桃红柳绿半暮春 ...


  •   桃柳村位于江南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山脚,背倚青山,绿水环绕,虽无大富大贵,亦无倾世美景,却如凤冠上点缀的素白珍珠,清新淡雅。

      清早,安然在草地上流淌了一夜的月华被天际一线灿金的晨光蒸腾为朦胧的薄雾,似深似浅,若有若无地笼罩在田野山路间,柔和了头顶苍翠的碧色,也柔和了不远处的潺潺水声。

      粗糙的鞋底碾过仍带着三分湿润的泥土,摩挲出“沙沙”轻响。一道颀长身影自仿佛还酣睡梦中的村落中不紧不慢地走出,夹杂着几许水汽的微风拂开他随意垂落的长发,露出一张俊丽的容颜。

      如月光绞成的银白长发散落在身后,靠近鬓边的发丝修剪得或长或短,很是随性。观其容貌,眉眼是被山水黛色染就的清隽,轮廓深邃而分明,英气勃发。微薄的唇角勾起一抹略显锋利的弧度,眼底仿佛凝着一层寒霜,再温暖的景象在他看来都含着淡淡的冰凉,一袭玄色修身长衫衬得他身姿挺拔,天生便透着不凡。

      他叫卫庄,刚过束发之年,在桃柳村出生,在桃柳村成人。

      自幼父母双亡的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虽然性子冷酷淡漠,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之感,但对待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很不错,让不少老人觉得他外冷内热。其实他从里到外都冷透了,如同一块暖不起来的寒冰,他们不过是意外罢了。

      “昨夜的雨,下的倒真是时候……”

      卫庄仰头看了下天色,本应柔和婉转的语调自他口中吐出,却生生带了几分嘲讽意味,但也意外的动听。

      如今是早春时节,天气寒凉,对许多人来说离开暖和的被窝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可恰逢春种之季,桃柳村里的平头百姓为了生存,不得不抛弃短时的舒适,早早便出门忙着犁地插秧,田里垄间,薄雾中隐隐可见他们忙碌的身影。

      卫庄并非其中一员。说来奇怪,虽然生在穷乡僻野,但他天生就是武学奇才,幼时随村里某个曾靠一手三流剑术混迹江湖的侠客学过几招,触类旁通,倒也自创了几招,说不上真闯出什么名头,用来对付山里的野兽却是足够了。所以他一直都以打猎为生。

      冬日天寒,山中野兽鲜少出没。如今天气转暖,林子里又出现了野兽活动的痕迹,他自然得赶在其他猎人之前打上头猎,除了为新年添个好彩头这样不值得提起的理由外,更重要的是要换钱买食物继续生活。

      右手持着把遍布磨损痕迹的木弓,卫庄很快穿过田野,出了村落,溪水流淌的声音骤然加大,伴随而来的还有脆嫩的鹿鸣。

      哦?附近有鹿?

      长眉微挑,卫庄眼底流露出浅浅的讶异,但很快又如水上涟漪般迅速淡去。

      握紧木弓,他一脚踏出,身形一闪便已掠出数米之外。一朵梨花被他身旁的疾风扫得在空中打圈儿悠悠落下,在落地之前,他已经来到鹿鸣传来之地。

      溪水澄澈,如明亮的珠带缓缓淌过鲜绿色的草地。岸边生长着一大片雪白的芦苇,风一吹,漫天皆是柔白的絮草,与刘禹锡笔下“何处好风偏似雪,隋河堤上古江津”的柳絮纷飞之景相比亦不遑多让。

      卫庄的目光却掠过了这些令诗人思如泉涌的景致,敏锐地落在正伏在岸边喝水的一大一小两匹野鹿上。

      大约是母子吧,母鹿温和地舔舐着幼鹿背上的皮毛,在它喝水时不时注意四周的情况,显得警惕却从容。

      卫庄神色不变,并不因这一幕动人的舔犊情深而动容。白皙如玉的手指拈起一支木箭搭上弓弦,缓缓拉开。呼吸刻意压低放缓,箭头对准母鹿的腹部,手指微松正要把木箭射出,却忽然听见前方传来清朗的歌声,明亮高广,却惊跑了两匹正在饮水的野鹿。

      “六月栖栖,戎车既饬。

      四牡骙骙,载是常服。

      玁狁孔炽,我是用急。

      王于出征,以匡王国…… ”

      是《诗经•小雅•六月》。

      放下弓箭,卫庄的脑海中迅速冒出歌词出处,面上并无猎物被惊跑的不悦,只是冷冷地看向歌声响起的方向。

      一艘小小的木船晃晃悠悠地顺水而下,看着虽简陋,但却颇有几分闲适悠然的隐居雅士之风。

      船头跪坐着一人,身子斜斜倚在露出船舱一角的矮桌上,举起青铜酒壶将酒水倾倒入口中,动作豪迈大气,潇洒至极。

      此人一袭紫衣,长发如卫庄般随意批下,看似不修边幅,实则相貌俊美,风姿清俊。温润如玉的桃花眼仿佛化尽一江春水,含笑望来,眸光潋滟间已是风采华盛到了极致。

      他看到了卫庄,笑意盎然,半壶酒饮下,继续放声高歌:

      “戎车既安,如轾如轩。

      四牡既佶,既佶且闲。

      薄伐玁狁,至于大原。

      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曲是庄重宏大,词是古朴高贵。从他口中唱出,更添了三分狂放不羁,这等非凡气度,已经不是这小小的一条河流,一座矮山能够承担。

      眼波流转如刃上寒光,卫庄眸中掠过一丝饶有兴味,木弓一旋,背回了身上。他寻了一处没有芦苇覆盖的河岸盘膝坐下,古井无波的目光定格于狭小的木船船头,眉梢微挑,飞扬的眼角隐隐约约牵出极浅的魅惑。

      他打量着那人的同时,那人也不仅仅是在唱歌,同样将探寻的眼神落到他身上。

      很难想象,在这片偏僻的世外之地,竟然会出现卫庄这样的人。他如同一块磁铁,牢牢吸引着那人的注意力,让他头一次对美酒外的事物生出了极大的好奇和探究之心。

      唇边笑意渐浓,那人索性停下歌唱,放下酒壶,拿起木杆划开水面,在一圈圈若繁花盛放般的涟漪中停在卫庄身前。

      一扫张扬气势,此时的他慵懒而贵气,微弯的双眸绽开令人如沐春风般的浅笑,向卫庄作揖行礼。

      “在下韩非,一闲散人耳。”

      此为初见。

      ……

      卫庄答应带自己回桃柳村后,韩非便抛了木船,只拿着一个小包裹和一个古朴的青铜酒壶便随他踏上了略显泥泞的山路。

      旭日东升,璀璨的阳光驱散了山野间的白雾,显露出葱郁的山色与清澈的水光。身高相当的二人并肩往前,步履平缓,虽言语寥寥,却意外的不显尴尬疏离,反而有种多年旧友的轻松与默契。

      卫庄不喜多言,与人相交时从来不会做挑起话头的那个。韩非和他截然相反,性格温润平和,无论跟什么样的人相处都十分健谈,因为他总能找到话说。

      “没想到,江南亦有如此偏僻之处,若非今日偶然途径,我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这矮山清溪间,竟还有一座小小的村落。”眉眼弯起,韩非用感叹的语气轻声说道,一边说一边还好奇地环顾四周,好像路旁再平常不过的事物在他眼里皆是初次看见。

      卫庄不答,只是脚下步伐悄然变大了一点,长睫掀开,眸底波光若霜冷月色,一片平淡的寒凉。

      韩非也不在意他的沉默,径自伸手接下一朵从头顶飘落的梨花,拈着花梗转动几下,神色变得有些怅然:“早春的梨花,我已有许多年未见了……”

      “不是未见,只是无心去见罢。”

      恍惚中耳畔仿佛回响起另一道陌生而熟悉的声线,隐隐与韩非的话语重合。卫庄眉心微蹙,不知为何张口回应了一句。

      随意的一句话,却令韩非心里一紧,唇角的笑容也稍微淡去。奇异的感觉自心底翻涌而出,他偏头定定看了卫庄片刻,似乎镌刻在骨血中的莫名的熟悉感悄然弥漫,无声侵蚀着他的心脏。

      “无心去见吗?”韩非低低呢喃,表情淡然,像是裹了一层薄雾,“或许是吧。”

      卫庄的余光瞥到他无意识地搓着梨花的花梗,一丝茫然从眉心闪过,很快没入眼中,了无痕迹。

      ……

      卫庄居住的木屋建在山腰一口泉眼处,屋旁被高大的山石环绕,泉水汨汨淌出,从扎根于石缝间苍劲的松柏两侧流过,汇入远处的溪流。

      推开半人高的木门,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院子里两棵高大的桃树。正值早春,东风和煦,拂开了满树如霞如锦的娇艳,花瓣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踏上去格外柔软,幽香扑鼻。

      韩非眼睛一亮,对眼前的景象分外满意。等他入了屋内,推开卧房的窗户,看到那触手可及的一树云霞时,更是欣喜不已。

      “隐世之所,最合我心意莫过于此也!”

      卫庄倒茶抿了一口,茶水沾湿的薄唇绯艳润泽:“屋中只有一间卧房,隔壁是书房,里面有软榻,你住此间。”

      这大约是卫庄长这么大以来说过的最长的话,就像他不问来历不问目的便收留了韩非一样,分明突兀而奇怪,但他自然平淡的态度却仿佛这样的反应天经地义,丝毫不觉怪异。

      “唔……”韩非眨眨眼,同样以天经地义的平常口吻微笑道:“卫庄兄可尝试过与人抵足而眠?”

      冷冷斜了他一眼,卫庄冰凉的眸光便是最好的回答。

      韩非不以为意,笑容更深:“我也没有。既然你我都不曾有过这种经历,为何不尝试一下?”

      “与我?”尾音上扬,卫庄沉朗的嗓音在空中蜿蜒出低柔的语调,像幼猫的小爪子轻轻挠过韩非的心头,有些痒。

      “有何不可?”韩非反问。

      “无趣,何必为之。”毫不犹豫地拒绝,卫庄转头拿起弓箭往外走。

      韩非目送他离开,一句疑问在嘴边徘徊良久,最终化为狡黠的笑意挂在唇角。

      ……

      绷紧的弓弦松开,卫庄提起今日第九头猎物,抬眼看了看天色,提着或大或小的猎物到附近的集市中卖了。

      不知不觉中大半天过去了,日光偏斜,天际隐隐现出些许暮色。晚霞如练,余晖柔和,踩着满地霞光,卫庄向家的方向走去。

      银发如雪,冰冷的色泽一如他的个性。面色平静的他此时心中却在思索着今日早晨遇到的韩非,那个与他只是初见却已登堂入室,满身贵气的青年。

      看到韩非时,卫庄莫名有种感觉,他觉得韩非与他是一类人,都是身心全部冷透的人。只不过韩非要柔和些,懂得以温和的笑容掩盖内心的寒凉,不像他,从头到脚都给人锋利的冷酷感,拒人于千里之外。

      按理说,两个相似的冷酷之人,就像两只蜷缩在雪地里的刺猬,轻易不会靠近,也很难相互吸引。即使为了取暖而勉强相拥,也会将对方刺得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但他们不同,他们既像刺猬,又不像刺猬,他们都以各自的方式吸引着对方,无关风月的吸引,只是同类人的惺惺相惜。

      这也是卫庄愿意见第一面就同意收留韩非的原因,哪怕他身上带着令卫庄感到不安的贵气。

      眸光微暗,卫庄加快了脚步。

      他不在意韩非来自何方,有何身份。再不平凡又怎样?百年后依旧是一抷黄土,随风而逝,平民与王侯有会有什么不同?

      ……

      木门半掩,飘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酒香。

      卫庄推门而入,目光偏转,就见韩非抱着自己的酒壶倚在树下歪头睡去。从枝头飘下的花瓣落了他满头满身,被微醺的香气浸染出艳丽的色泽,徐徐落地。

      步伐一顿,卫庄抬头看着树梢,深色的霞光将一树桃红映照出了盛大的美艳,分明是早春,却露出了暮春的颓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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