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秋叶》細雪難逢

57、葬心

　　尚樱辞世后，兆和伤痛欲绝，茶饭不思，根本无法料理后事。他的故乡虽近在咫尺，但他早年丧父，饱受宗族冷落，即便金榜题名，也从没有衣锦还乡的打算，更舍不得将妻子孤零零地埋在异乡；便任由尚楠拿了主意，日夜兼程，把尚樱的灵柩运回京城，葬在西郊墓园里，和她的父母及二哥作伴。

　　下葬那天，新雪初晴，来的人不算多；除了家中几名至亲，便只有得知滢玉再次怀孕，遂跟随尚楠回京的戴旭、容研夫妇及章鸿志父子而已。那也是尚楠的意思，尚樱的死，牵连甚广，南北一战，如箭在弦；过分张扬，如同胁迫皇帝下最后的决定，实属不智。

　　尚樱的棺椁缓缓移进墓穴；洁白的纸钱风中飞舞，如牡丹凋谢枝头，一旁兀自绕飞，不舍离去的粉蝶。四周很安静，只有女眷们低低的饮泣声。兆和默默跪坐在墓穴前，亲手洒下一抷抷黄土，完成他和这个女子在尘世间的最后一点缘份。瘦削的脸上，不见悲戚，却是漫无边际的空茫。

　　尚枫一身重孝，红肿着眼睛，默然陪在身旁，眼神一直没从他身上移开。偶尔为他绾好一夜骤变花白的乱发，偶尔又端来一杯清水，好说歹说哄他喝下去。听着黄土沙沙地落在棺椁上，像一串绵延远去的脚步，尚枫在心里轻轻道：“姐姐，那天你说，你把兆和哥哥交给我了，我会一直守着他，直到你我泉下再相见。”

　　失去唯一的妹妹，一家五口，从今只剩下他一人活在世上，尚楠心中的伤痛无法言说；只是他早已习惯，任由伤口慢慢淌血，照样要承担起操持大局的责任。这天他更是一刻不得闲，在墓园里穿梭往来，最后检查一遍准备安放的墓碑和祭奠的酒食，又调度人手去关照来宾，以免顾此失彼。容研走过来，用力拥抱他一下，无言地传递着兄弟的慰问。放开的时候，容研脸上忽闪现一抹不可思议的表情，尚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十余丈开外的白桦林中，现出白色马车顶篷的一角。

　　尚楠向容研打了个手势，示意这里请他暂且代为关照，自己趁众人没注意，迅速奔到那辆马车跟前，跪了下去，声音微微抖颤，伏地奏道：“皇上！臣恭请皇上御驾回宫，皇上的隆恩厚意，臣谨代臣妹叩谢了！”

　　“尚楠，你进来陪朕说几句话。”皇帝挑开半边帘子。尚楠只得遵命，低头登上车厢，皇帝拍拍身旁的坐垫，命他坐下。尚楠看见皇帝也穿上了素服，眼圈一下子红了。“皇上如此，是折杀臣了！”

　　皇帝萎靡不堪地低声道：“朕知道这样于礼不合，可你让朕来送送樱儿吧，说到底，是朕害死了她。”尚楠闻言大惊，皇帝按住他，不让他插话，继续说下去：“你不必替朕文过饰非，如果不是朕优柔寡断，又存了私心，不准你们去帮她，她怎会惨死？樱儿才十九岁……记得她小时候，有一回问朕，太子为什么又叫千岁呢？真的会活到一千岁吗？朕逗她说，会呀。她又问，那时候六哥哥会是怎么样的呢？樱儿看不见了吧？朕说，樱儿一定还在，六哥哥一千岁的时候，樱儿就是九百九十岁……可是，没有那一天了……朕害死了你妹妹，朕会记住，朕一辈子都欠你的，尚楠。”他声音都变了调，忆起往事，嘴角先是不禁浮起一抺浅笑，及后却不住牵动，泪水也不住溢出眼眶。

　　“不是这样的，皇上！”尚楠急急跪下解劝道：“樱儿即使没有遇害，她，也活不过二十岁。”

　　皇帝含泪低吼：“你胡说！”

　　“臣怎么敢对皇上说谎！”尚楠垂下忧伤的眼睛，“臣的岳丈大人如今就在此地，可以作证。皇上还记得，臣有个幼年夭折的二弟吗？樱儿跟她二哥一样，生下来就有不足之症。岳丈大人当年没能治好二弟，一直深以为憾，樱儿是他唯一的补偿机会，不眠不休几昼夜，终于保住了她的性命。可是，岳丈大人断定，樱儿活不到二十岁。臣一直不肯信，总以为人定胜天，从小到大汤药不断，心想着，只要调治得法，总能多留她几年。偏偏这丫头不知多大的时候，就偷听到了自己的病情；自此，就养成了不要命的脾气！她说，与其到时候莫名其妙的死掉，不如死得有价值些！”

　　皇帝恍然，“原来如此！咱们跟福王打仗那阵，樱儿才多大？最危险的事情，她总是抢着去干！咱们不准，她就偷偷溜掉……”

　　“每次她露出半分这种苗头，臣必定重重责罚她……臣不是恼她，实在是太害怕会失去她了！”尚楠终于无法自持，像一头受伤的猛兽，伏地放声痛哭：早知道这么快就要失去，当初再怎么宠她、疼她都不过份！明明爱到了极点，奈何却化作一次又一次狠心的责打！然而没有用，她还是走了。

　　和齐氏兄妹相处多年，皇帝一直对尚楠的严厉、暴躁不以为然，不止一回为尚樱挡下板子；此时得悉真相，回想起来，又倍觉心酸。他抚拍着尚楠的肩膀，却不开口劝阻；因为，除了在至高无上的皇帝面前，英明刚毅的诚郡王，还可以在什么场合尽情示弱，宣泄悲哀呢？待尚楠稍敛悲声，才俯身把他扶起，忽然若有所思，“以往，你明里暗里，总不肯让樱儿和朕走得太近，朕还以为，你是怕妹妹受委屈，不相信朕会全心全力地爱护她，心里还着实怨怪过你！原来你也是替朕着想。”

　　尚楠用衣袖拭去泪水，轻声道：“是樱儿没那份福气。”直至此刻，皇帝都视尚樱为皇后的不二之选，中宫之席，一直虚位以待；但身为国之重臣，怎能让君王有一个如斯薄命的皇后？

　　“好了，尚楠，你先回去吧，朕再略坐一坐就走。”待他平静下来，皇帝又拍拍他的肩背，“好好养足精神，朕还等着和你商量南边的事呢。”尚楠浑身一震，双目炯炯有神看牢皇帝，彼此心照不宣。他跳下马车，躬身引退。皇帝看着他的背影，依然是一向的挺拔和傲岸。

　　回到墓园这边，他牵挂已怀孕四个多月的滢玉，举目四顾找她；远远只见她坐在一张石櫈上，儿女绕膝。女儿嘉然逗引着走路还不太稳当的裕祥，互相追逐，长子嘉熹稍为懂事些，跟在一旁看顾弟妹。裕祥难得有机会到郊外，还有哥哥姐姐陪着玩耍，不知母亲已离世，兀自开心地蹦跳嘻笑。滢玉见丈夫走近，有些紧张，怕他喝斥孩子；却见他只是挨着自己坐下，静静凝视孩子们，渐至泪盈于睫。

　　“相公，累了吧？”滢玉温柔地握着他的手。

　　“我还怕你累着呢，你倒先问起我来。”尚楠收拾心情，淡淡一笑，手掌轻轻贴在妻子腹部。

　　“相公这趟希望要个闺女，还是个小子？”滢玉小声问。

　　“这一回当然会是个小子！有劳夫人了！”尚楠的语气不容置疑。

　　滢玉有些歉意地低下头，掩饰着骤来的喜色。她是多么忧惧，尚楠会把她肚里的小生命，当作是尚樱的轮回转世啊！谢天谢地，这个孩子日后不必承担他父亲额外加诸身上的重负了！